夜幕通常使进入其中的一切事物模糊颜色,宋情却因为拥有常年疏于保养又怠于粉妆的苍白肤色,而仍能衬出漆黑的瞳。这种漆黑与混沌的夜色正相反,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淡漠得令人踏实。
谢染问:“……回家?”
她没忘记约了陈释见面。
“对,回家。”宋情说。
豪车的隔音效果好得过分,两人之间也很久无话。
谢染坐在副驾一直望向窗外,宋情有有时瞥一眼右侧的后视镜,便有那披着软发的单薄肩膀映入眼中。公诉律师制服有棱有角,明明是意图使人显得庄重的设计,在她身上,却只达到了使人更柔弱的效果。
宋情并了几次线就看了几次后视镜,这寥寥几次,都没有看到谢染侧脸的哪怕一个鼻尖。
过去谢染犯了错误,宋情总是会批评教育她的,当然,谢染认为的“批评教育”,宋情叫它“复盘”。但有时候根本来不及说,这孩子只管望着窗外,给她一个后脑勺,虽然不出声音但肩头一耸一耸。
宋情认为爱哭是个缺点,但是她不可能在谢染哭起来的时候让她改掉这个缺点——这点仁慈之心她还有。
宋情再一次并线的时候,突然听见身边毫不带哭腔、相当冷静的一句:“我在复盘。”
“好。”宋情深深望了她沉稳的肩头一眼,很长的一条直行道上,没有再并线。
这一次的复盘比预计的要长。
谢染首先问自己:
今晚你见到许茂才时,为什么会慌张成那个样子?
答:
我并非真的怕他伤害我,怕自己得到妈妈或者孙美芝那样的结局。我明确地知道,如今我是猫他是鼠,我即便再柔弱也穿着一身公诉律师的制服,那是我最有力的盾。
但他的猖狂撼动灵魂。
他出现在我发现自己被愚弄了的这一晚,也将会出现在我今后每一次失败的时刻,带着同样狡诈的笑。
路灯的光随着车子的前进,有节奏地在谢染脸上做着明暗变换。她被晃了下眼,低下头来。恐惧失败的人一定脆弱,她现在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脆弱。
再问:
明明如此害怕失败,又为什么会败得这么狼狈?
再答:
因为太心急了。
三问:
可是明明就在不久之前,你刚刚因为太过心急而被林翊骂了一通,还信誓旦旦地对他保证不会再做傻事。转过头来便做了一件更傻的事。这不像你啊?况且心急,谢染,你自幼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从来不会与这样一个不体面的词语沾边。
三答:
……
这第三答化为沉默,因为回答它并不简单,它是一场更漫长的复盘。
很久以前的一天,谢染下了课,在东林大学校门外看见一个带孩子的乞丐,她给了他们一百块。没走多远,她又看见两个结伴的乞丐小孩向着那得了一百块的母子靠近,脏兮兮的目光让她想起动物世界里夺食的狼。
谢染看不得欺负。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再给那两只小狼一百块,平均分配可以避免一场争斗,但又想到这附近很可能还有其他乞丐,这样一百一百岂不是无穷尽也!
回家之后,宋情一面打字一面漫不经心地说:“你就不应该给出第一个一百。希望这种东西,没有比有更好。”
谢染趴在床上望着她,交替踢着小腿,“但你在做的就是给人希望的工作,我觉得这很伟大。”
宋情盯着屏幕眯了眯眼,没有随意接话。要知道,谢染这个人喜欢猜灯谜,有时候听上去是一句表白,细想发现是一句揶揄,有时候则反过来。而专注工作的宋情,暂时只能分出一点漫不经心的脑力给她。
谢染翻了个身说:“我们班有个同学,为了抢一个保研名额,举报另一个同学私生活不检点。但他的身份被发现了,最终也没了保研名额。”
她接着又说了乞丐的事情,这两件事虽然段位不同,但是本质没什么区别。人们活得如此心急,本就不长的人生,不去做那些更有乐趣和意义的事情,目光短浅,这是蠢;为了这愚蠢的目的,违背良心使用非人性的手段,这是坏。
但谢染不厌恶他们,她认真地希望有朝一日有一个能治愈这种疾病的世界。
宋情说:“这就是希望惹的祸。”
谢染反驳:“是希望不够多。”
宋情笑:“希望永远都不可能够多。”
谢染又翻过来,托着腮问她:“那你还要做这种专门给人希望的工作?”
后来,她得知自己永远没有看到案卷的权利时,一度绝望,平反的念头被锁死在石棺里,等待着氧气耗尽的那一刻。
但公诉律师有权调取已经结案的案卷。
这一法律规定在她的石棺上凿出了一条裂缝。
在那之前,她的人生有无限种可能,优哉游哉。她想要去德国念书,读个几年,同时德国也是音乐家的天堂,她甚至可以结识一些朋友,或许耽搁了学习进度也不要紧,她的人生可以慢慢来。或者去其他国家,甚至留在国内,也没什么不可。她虽有抱负,却并没有履历歧视。
但这一刻,她的人生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紧紧扒住那一条裂缝,用力呼吸。
尽管她不喜欢这个职业,也必须成为公诉律师,必须成为东林公诉律所一分所的公诉律师。必须用最快的时间握有权力,趁着一切都还没成灰。
她查找了一切可能性,得知硕博毕业后可以直接拥有较高的职级,考虑性价比,她放弃了读博。
她本想在国内读硕,如此一来能对进入公诉律所有帮助,但她发现墙倒众人推,曾经向她伸出橄榄枝的教授们,都不再给她这个罪官之女留存名额。
于是她又用力地抓住了下一个希望:去日本,读硕的时间可以缩得很短,只是非常难。
她可以通宵练习并不那么擅长的日文写作,可以习惯日本人奇奇怪怪的社交方式,她什么都可以。
下一个被她抓住的是川阳省阜县的某个公诉律师,她投其所好,做起了曾经看不上的事情。再后来,她抓住了在阜县的几乎所有上级,并且借此又搭上了林翊。
想要抓住林翊太难了,她的氧气,她的希望,几乎散失在稀薄的空气里。那时她仅仅和林翊有过一面之缘,除此以外,便只有他公开在网上的信息。这个男人没有爱好,没有漏洞,却又升得极快。谢染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他是谁的人,可他又是太过诱人的一个希望。
但她还是抓住了。林翊暴露了一个漏洞给她,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便赢得了林翊的信任。这是她这六年一步步跋涉而来,唯一的一次计划外。
梳理到如今,仅仅是回忆都让她感到窒息。她不曾停歇地在愈发远离原先人生轨迹的小土路上奔跑。心急,仿佛成了这六年历史的最恰当总结。她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哪怕蠢,哪怕坏。
“宋情。”
“嗯?”宋情没回头,只是习惯于脱离方向盘的一只手,指头下意识地搭了上去。
但谢染没什么想说的,她半点也不想告诉宋情自己这几年怎么过来的。
只是觉得,当年自己给乞丐布施的时候宋情在身边,现在这个时候她还在身边,好歹有这一点尚未沧海桑田,多少让她好受了一点。
她一低头,宋情借给自己的那本《单位犯罪论——法不责众的边界》,闯入视线——它还在自己这里。她本想还书,却摸到了与书贴在一起的一个小玩意儿。
一个全新未拆封的柠檬味烟弹套装。
这是她打算送给陈释做礼物的,是几年前在日本抽选得到的限定款。
陈释虽然是个相当体面的总裁,但是电子烟这种在年轻人间流行的玩意儿他还是不太了解。当年他提出过想要绿豆味的,因为看宋情抽过一次,很喜欢。但谢染说他不适合这种过于童趣的味道,柠檬味也许更好。
谢染放开了那本书,手握着烟弹的包装盒,脑袋靠在窗上,望着后视镜里的自己,却叫:“宋情。”
“嗯。”
谢染与自己签订了一份可选择之债的合同。
在接下来的路程里,她要问宋情:你到底认为,我们可不可能创造一个,希望足够多的世界?
如果她回答没有,就将这个烟弹送给她,并且以“你不是说你的柠檬味没来得及买吗”为借口。
如果她以任何方式拒绝回答,便算了。
反正她绝不会明白说有。
宋情瞥她,“我不相信你只是无聊了想叫我一声。”
谢染说,“宋情——”
谢染包里,放在那本书另一侧的手机振了起来。
手机的光照亮了谢染的脸,是来自林翊的消息。消息内容不长,句子甚至没有转到第二行。但就这一行字,谢染盯了许久。
宋情的话音在耳边撞钟:“高攀么。”
谢染没有回应。
宋情不快地瞧过去,之间她盯着手机屏幕面无表情,被强光照得十分清晰的长睫毛半垂,盯得十分忘我。但屏幕的画面似乎未曾变化过。
宋情问:“怎么?”
谢染笑了一下,将手机收回去,说:“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那是林翊告诉她:谢文祥的案卷调出来了。
林翊果然说到做到,谢染熬夜为他写的论文刚刚通过终审确定发表,他就兑现了诺言。
今晚着实大起大落。这条消息她仿佛已经等待了六年,看到的时候甚至觉得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字眼。但这消息也让她瞬间从车里的气氛中清醒过来。
她们之间隔着的是至亲的命,是她的石棺和氧气。她们再也回不到原点。
谢染没有再去触碰那个烟弹,轻快地说:“你选的这条路好像经过我们单位?路过的时候放我下去吧,有点工作。”
宋情没出声,侧脸有点冷。
半晌,宋情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刚才?”
宋情:“你无意义地叫了我三次。”
谢染抿抿唇,一笑:“就是这句呀。”
我把文名改了……因为看见好些人说我原来那个文名好逗!
这一卷还有最后一个小高/潮就结束了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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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原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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