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下班的高峰期,车子走走停停,终于开到玄武大街的尽头,往左不过百来米,一座大宅赫然映入眼帘。

占地百来亩,后院正对着朱雀湖,湖堤本来就不允许车行,宅子的阶梯排布到堤边,整个朱雀湖看上去就像这宅子的后花园。在寸土寸金的金城绝对是数一数二的豪宅了。

车子穿过雕花铜门,又绕过一个巨大的活水喷泉,阶梯之上,金碧辉煌的大厅门前,挺立着一个十分高大的身影。

曾闰成赶忙紧走几步,上了阶梯,“怎么好意思劳动李总的大驾亲自接我。”他笑盈盈的递上装裱好的卷轴,“小小心意,祝您生日快乐。”

尽管将脚步放匆忙了一些,神情也依然从容恳切,李景麟看那青年在夜色下含笑而来,跟初次站在他办公室里头局促不安眼神都透着慌乱的身影重叠起来。

李景麟内心颇为感叹,如果说四年前这青年还只有一张皮相可看,那这四年岁月的打磨,他已经将自己的神魂逐渐的修炼了起来,填充在了原本就诱人的皮囊里,形神俱合,光彩照人。

他觉得自己是这一融合过程的旁观者,或者说守望者,既没有伸手拉拔,也没有出手碾压,只是包含热切的观望,他很想知道,这棵历经风雨的树苗,到底是会挺秀于林,还是摧折弯腰呢?他在内心为自己的耐性鼓掌。

他接过卷轴打开,笔力遒劲又俊逸潇洒的“麟”字跃入眼帘,他点点头,难得那笑意直达眼底,“这个字我很满意,多谢你。”他将卷轴递给一旁的助理,“拿到我书房挂起来。”

身后的苏秘书迎上来,“曾老师来了,早给你留好了位置……”

伴随着清脆的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大厅里又闪出一道窈窕的身影,“闰成,”一张艳丽如昔的面孔浮现,“我说景麟怎么出来了,原来是闰成来了。”

她娇嗔的挽住李景麟的胳膊,“景麟也不告诉我老同学要来,不然我早该去学校接你了。”

女人穿着一条低胸的晚礼服裙,脖子熠熠生辉的一圈宝石也挡不住她沟壑毕现的好身段,脸上的妆容是他从没见过的浓厚,曾经的黑长直变成波浪卷披散在肩头,只有明媚的五官还依稀有点金师大校花的影子,他差点没有认出来,“子琪……好久不见了。”他伸出手,她亦伸出手来,却只是轻轻一触。

“入席吧,”李景麟睨一眼曾闰成脸上的神情,勾起的嘴角略带玩味,拍了拍胳膊上的皓腕,携美走入大厅。

欧式长餐桌的两端分坐着二十来号人,确实像苏秘书说的只是一个小型的party,大部分是君临的高管,李景麟经常一块玩的几个朋友,没有其他外人。

苏秘书给他安排了一个中间的位置,两边都是年轻人。李景麟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响起刀叉盘盏的碰撞声,另一侧的大厅里,一支乐队正演奏着交响曲,即使小声交谈也不显得突兀。

曾闰成没有跟左右攀谈,安心享用美食,顶级和牛、澳洲波龙、装在精致小碟子里的鲟鱼子酱都是属于极偶尔吃过的,他慢慢的咀嚼,让食物的香甜,压下心里那一丝丝因为姚子琪的出现而泛起的苦涩。

每一个男人都不会忘怀自己的初恋。高中条件实在太差,虽然因为成绩优异,学校减免了大部分学费,但其余都靠领救助金,没有女孩子看得上他,他也完全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到了大学,尤其是这种女多男少的师范类院校,追求的人似乎一下子就多了起来,但是他的课余时间基本被各类兼职填满。姚子琪的出现真的纯属意外。

他按社团提供的地址转了两趟地铁,跑到城北的别墅区接手一单初中生的家教,雕花铁门里,面相刻薄的中年妇女正叉腰骂门外眼泪汪汪的白衣少女:“没通知你怎么了?老娘就不让通知!现如今大学生满大街都是,还非你不可了?!”唾沫星子从栏杆间隙里飞出来,“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他爸怎么找回来你这么个狐媚子家教,勾搭老的,带坏小的……”

他拽起那个被骂呆了的身影转身就走,大声对那女孩说道:“别跟这种没文化的人一般见识,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咱们走!”

“说谁没文化哪!”中年妇女的声音追出铁门,“骂谁是狗哪?你们才是狗,穷酸的下流坯子……”

两人快步走出那个狭窄的弄堂口,他松开她的胳膊,“不好意思,把你衣服弄皱了。”

棉衬衫的衣袖上尽是褶皱印子。他不擅长跟人正面硬刚,也不太擅长安慰人,只能递过去一包餐巾纸,“别哭了。”

看女孩子呜咽不住,想了想,“世界这么大,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大概就是书上说的垃圾人吧,把生活里的不如意全都发泄到别人身上。不理她,把她当垃圾倒掉……”

“可是我不明白,”少女抬起盈满泪光的眼眸看向他,“为什么这么差劲的人会过得这么好呢?”

自己当时怎么回答来着,“你看到的只是她人生的一个点,事实上人生是一条线。”其实跟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个意思,却让明媚的少女破涕为笑。

“闰成,敬你一杯,谢谢你来参加景麟的生日party。”曾闰成抬起头,记忆里少女含泪的双眸和面前顾盼生辉的美目重叠在一起,他点点头,起身端起坐席旁摆着的高脚红酒杯,跟她轻轻碰杯,“不用谢,你开心就好。”

他轻啜一口,她却一杯饮尽了,他无奈的摇摇头,跟着喝了,转身要落座,她却附身在他耳边低语:“开心?我当然开心……”

她似有薄醉,“毕竟,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嘛。而且我应该要谢谢你……”戴着白手套的侍从很尽职的上前给二人空了的杯子倒上半杯佳酿。

苏秘书的每一次出现都恰如其时,“Ava,你等会还要和李总跳开场舞,可不好喝太多。”

“哼。“姚子琪侧目冲她妩媚一笑,转身走开。

“曾老师,你实在应该去敬李总一杯,他很少操心别人工作的事情,单为你的事嘱咐了我好几回。”

苏秘书是典型的职场白骨精,之前见过两次熟稔了后都唤他“闰成”,这两回都唤他“曾老师”,细微处提醒她老板的恩情。

金师大虽然是师范类的顶尖学府,他又有各项竞赛光环加身,可想要留在人才济济的金城,获得一份薪资三倍于公立院校外加独立户籍可随迁家属的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还记得跟李景麟的上一次会面,“闰成,你不会因为子琪的事情跟我生分了吧?子琪是成年人,也是一位优秀的独立女性,她有自己的选择。我们应该尊重她的选择,你说是不是?”他的身形一贯高大,即使随意安坐也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可他说得没有错,姚子琪有自己的选择。他觉得怪异的点在于,他说的好像不是一份感情的迁移,而是一份工作的选择,但他只能点点头。

“你恒雅的offer我的确有说话,但是闰成,我资助你这么多年,是看着你从小山村走入大都市的,我一直都很欣赏你,如果不是你执意任教,我是很想让你到君临来帮我工作的。”

他动作娴熟姿势优雅的冲泡着功夫茶,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一盏香茗推到他眼前,“学校的工作你比我清楚,公立学校各种教学之外的任务就不用我细说了,去恒雅吧,专心教学,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无人知道他的内心,其实是很想看看,在一个充斥着官二代富二代的大环境,从校长到老师,整个学校机构的设置都属于资本运作的小社会,他这样的性格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是清澈如昔还是随波沉沦?哪一种结果他都很期待。

平日里人多的场合看见,李景麟总是一副纵横捭阖睥睨天下的架势,每次私底下相见,倒是耐心亲近,“我真担心你因为子琪的事情怪我,连这样好的机会都要放弃。”

“怎么会,我对李总只有感激。”连六年资助都扯出来,他如何能有怨愤?如果不是君临的资助,任他成绩再优异,风雨飘摇的小家也撑不完他的高中生涯。

何况,他和姚子琪也没有多深的感情,一次出手相助,两三回社团活动上的重逢,学校湖边的几次谈心,相似的家庭状况同样贫苦的出身,让情窦初开的年轻人生出了一点想要互相慰藉的心思。

只可惜这份感情还来不及沉淀、加深,就遭遇了改弦易辙的打击……

他举杯走向主座被几个朋友簇拥敬酒的李景麟,在众人停歇的间隙里倾杯过去,“李总,生日快乐。谢谢您这么多年的帮助。”

李景麟笑着看向他,一饮而尽,“多谢。闰成,”三分酒意上脸,他原本冷峻的面庞显得柔和不少。

“闰成,你可以叫我景麟。”曾闰成并不意外他说话的口吻好像一种恩准,他并不是因为他的出身而对他轻慢。真正的天之骄子,哪怕在王室子弟面前也是这种调调。

曾闰成有一次在外网刷到过他的一个采访视频,是关于一个小国几项基础设施的并购案,和该国的王子坐在一起,他表情里还带着点不耐烦,用流利的法语言简意赅的表达观点。

乐队演奏起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欢快圆融的曲调在大厅里回响,李景麟西装革履,系着银灰色领结,网络上他的个人资料写着192的身高85KG的体重,显而易见的毫无水分。

姚子琪也换了一件银白色的礼服,她舞裙摇曳、脚步翩跹,笑脸如花的盛开在他宽阔的臂弯里。

曾闰成一如众人般投去羡慕的眼光,拍起祝福的巴掌,却最终还是在人流汇入舞池的时刻,悄然退出了热闹的大厅。

顺着后门的长廊一直往前,是烟波浩渺的玄武湖景,廊下几盏风灯,湖心数点渔火,辉映着初秋辽阔的夜色。

他有些怀念小山村月色纯净的夜晚,大如银盘的圆月高悬在灰蓝的天幕之上,让每一树每一草都无所遁形,却又温柔的给它们披上了一层绰约的轻纱,他顺着乡间小路一直往山坡上走,空旷的足音是对寂寥山林的应和……

“闰成,原来你在这里,”姚子琪仍穿着那件银白色舞裙,月下仙子一般款步而来,“怎么不去跳舞?我记得学校社团也学过华尔兹,你跳得可好了。”

他看她一眼,笑笑,摇摇头,不说话。

“来,我们在这里跳一曲好不好?”她已有醉意,夜风里浸润着丝丝缕缕的酒香。

“不了,子琪,不合适。”他仍然是微笑的摇头。

她在他温柔的目光里,忽感愧疚似的低下头,局促的绞着双手,“对不起,闰成。”

“你已经说过几次了,不要再说了。”他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你没有对不起我。”

姚子琪第一次说对不起,是两人约好了周末去爬山,却当着他的面上了那辆他并不算陌生的金A9999。

第二次说对不起,是在器重他俩的导师家里,她以为他把留校的机会让给了她。

“其实不是让给你,留校虽然好听但收入太低了,而且只能在行政处打杂,从干事做起。你知道的,我需要钱,而且我喜欢课堂。”他再一次解释。

姚子琪突然轻笑了一声,散开手,就好像卸下什么伪装一般,“你这么轻描淡写,似乎我在你的心里一点也不要紧。”

他怔了一下,无法辩驳。难受的感觉是有的,但是毕竟两个人才刚开始交往,要说有多深厚的感情是真谈不上。

犹疑了半天,“所以我是真的觉得你没有对不起我,李总确实是很好很优秀的男人,”他挣扎着开口,“可是他是已婚,而且有孩子的,这些,你……知道吗?”

应该是知道的吧,毕竟这不是秘密,互联网这么发达,李家和王家的联姻曾经轰动港城,李景麟和王芝芙的婚礼照片也经常在各大论坛与富二代们奢华婚礼相关的帖子里,被传送、浏览。

连他这种并不太关注八卦新闻的人都无意间刷到过。甚至还不止这些。

“当然。”她脚下不停,与他一同漫步在月色中,似乎突然间就情绪低落起来,兴致缺缺的弹弹指甲,“他们这种圈层的婚姻跟我们理解的是不一样的。他老婆带着两个孩子常驻澳洲,隔着一整个太平洋,有没有一个李太又有什么要紧呢?”

好吧,那就不用再说了,他轻踢一下脚下的小石子。

“你是否觉得我自甘堕落?”姚子琪轻叹口气,“闰成,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你看看这个宅子,”她扬手转了一圈,“如果你出生的时候有,就有;没有,那这辈子也不会有。”

“没有又怎么样呢?住在这个大宅子里也不见得更快乐些。”他低头不看她,初秋的风已经微有凉意,他穿着衬衫亦觉冷,而她还穿着露出大半肩背的舞裙,“进去吧,起风了。”

她似有恼怒,停下脚步,“闰成,其实每个人都是有价格的。”

“但总有那个给你金山你也不愿意换的人。”他很低却是很坚决的答道,眼睛投向湖面。

她怔住,侧目去看他,月光下他眉目如画,大半年不见,气质愈发的清俊了。

苏秘书的提醒又一次在耳边回响,“金城这么大,美女如云,凭什么是你,获得了李总的青睐呢?价值总要有所体现才好。”

她愣愣的看着他一贯温润的侧脸,好像重新认识了身边这个青年。半晌,凉凉的开口,“闰成,我在李总的书房看到一个小隔间,里头放着你的很多书法作品,有好几幅是我们在社团活动上义卖出去了的。”她停下脚步,一双美目几乎是盯视着他,“你或许知道,这是为什么?”

…… ……

“我想我该告辞了。”良久,他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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