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容那掷地有声的坚定话语,岁辞不禁微微一怔。事实上,他与有容的这次相遇并非机缘巧合,自那次初见有容之后,他的心中便已悄然生出了别样的心思。这些年来,他阅人无数,县中的显赫之士亦见过不少,然而却无一人能如有容这般,待人接物温和谦逊,不以贵贱而论。有容,无疑是他迄今为止所遇之人中,最有可能助他挣脱束缚、逃离这囚笼之人。
因此,自那次相遇后,他便时常以委婉之辞向客人探询有关有容的消息,渴望能更深入地了解她,进而接近她,乃至借助她的力量。如今,他已年十七,自十二岁那年从郡城被贩卖至周鹿县的象姑馆以来,岁辞已在这腌臜之地蹉跎了数载光阴,昔日的纯真早已被岁月磨灭,身处淤泥,又怎能纯净如初?他深知,想要在这混沌尘世中求生,唯有紧紧把握住一切可资利用的资源,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在得知有容已于今日未时返回县城的消息后,他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仿佛只要今日外出,便能如愿以偿。于是,他付出很大了代价,向馆主交易了外出活动的机会。随后,他便携同阿言,在有容居所附近的街道闲逛。路过悠然居时,恰好已至晚膳时分,岁辞便决定先与阿言到这周鹿县城中久负盛名的酒楼中一看。正是这个决定,竟真的让他与有容不期而遇。或许有人会谴责他的行径卑劣,竟如此算计一个赤诚之人,但只要这样做能重获自由,他在所不惜!
万幸,他真的见到了有容。更幸运的是,有容真的愿意接纳如他这般受人鄙夷、遭人冷眼之人。当耳畔传来有容那坚定的声音,表示愿意与他成为朋友时,他那颗常年平静无波、仿佛一潭死水的内心,竟也缓缓地、不可思议地泛起了细腻而连绵的涟漪。或许方才他仍在惺惺作态,但此刻他真的生出了几分真心。
片刻的静默之后,岁辞的嘴角勾勒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他目光诚挚,“一言为定,我的朋友。”
“一言为定!”有容也认真回应,两人相视一笑。
“一言为定!”阿言见状也为自家公子高兴,在一旁大声欢呼。
说着谈着,三人已来到了锦衣局大门前,进去后,有容径直走向掌柜,掌柜一见有容,便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而岁辞则领着阿言,在店内琳琅满目的成衣间穿梭赏鉴。不多时,有容便从掌柜手中接过了此次需取回的衣物,不假思索地将其放入身上的储物袋中,这个储物袋实际上是一个斜挎的大编织袋,乃邻居婶婶所赠,有容只要是出门采买都会将其带上。
有容还曾听祖母提及,修真界中有着一种蕴含空间之力的储物袋,巴掌大小,却内含乾坤,能容纳一定体积的东西,佩戴者将其带在身上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重量。但是即使在修真界中,此类储物袋也是极为稀缺的资源,对于珍婆婆这类平凡的炼气期修士而言,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即,即便倾尽所有钱财也无济于事。因为在修真界,诡珠才是硬通货,一枚储物袋的价值,足足相当于五千枚一阶诡珠,或是更为珍稀的一百枚二阶诡珠。且不说珍婆婆手头并无如此数量的诡珠,即便她手头宽裕,也定会优先考虑将诡珠用于自身的修为精进之上,而非购置储物袋。毕竟,在修真界,实力才是根本。
思绪缓缓归拢,有容恍然惊觉自己已在外徘徊多时,恐怕祖母此刻已在家中等急了。于是,她转身找到岁辞与阿言,欲向他们告别,“岁辞公子,阿言,我打算先走了,不如我们就在此处别过,下次再会?”
岁辞与阿言闻言,目光交汇,彼此脸上皆浮现出依依不舍之情。
“也好,那便在此分别吧。”岁辞话音刚落,又似有话仍在喉间徘徊,却又在犹豫是否开口。有容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言说。
岁辞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口,他声音温和而诚挚,“不知两日后的中秋佳节之夜,我是否有幸邀请有容共赏灯会?或许,那将是我最后一次自由外出的机会。”言及此处,他轻轻垂首,目光中既有期待,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有容闻言,一时间竟默然无语。就在此刻,她仿佛见到岁辞身后长出了一条尾巴,它正耷拉着,代表着主人心情低落。
“好。”有容的目光转向了岁辞,言语间透着柔和而坚定。
岁辞闻言,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缓缓抬头与有容对视,那双眸子里仿佛盛满了星光,闪烁着无尽的喜悦。
“那我们便在当日酉时三刻,于老街巷口相见吧。灯会将在那里如期举行,”岁辞轻轻一笑,眉眼弯成了月牙状,温柔得仿佛能融化人心。
有容微微颔首,以示应允,随后便与岁辞挥手作别。待有容的身影逐渐远去,岁辞仍旧呆立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有容的背影,直至其完全消失于视线之中。过了许久,阿言悄然走到岁辞身旁,轻轻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才将岁辞从沉思中唤醒。岁辞回过神后,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带着阿言一同离去,步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中秋佳节悄然而至。当日,有容早早地跟珍婆婆说明今晚与朋友有约。珍婆婆闻此,满心喜悦,欣慰于孙女终于学会结交朋友,至于孙女跟什么人交朋友,她没有过度关注,因为这是有容的自由。而且她确信,在周鹿,绝无人敢坑害有容。为了有容今晚的出行,她特意为有容换上了新裁的衣裳,上衣为莺茶色对绣双蝶琵琶襟,细腻雅致;下裳则是金黄两色流苏点缀的蚕丝百迭裙,飘逸灵动。发髻间以一支金累丝衔珠蝶形簪作为点缀,简单别致。略施淡妆,有容便宛如一朵初绽的芙蓉,清雅脱俗,令人赏心悦目。在家用过晚膳之后,珍婆婆便迫不及待地把有容“赶出家门”。
当有容走到老街之时,时辰尚早,酉时三刻之约尚未临近,于是她心中打算自己先简单逛逛,然而,一道呼唤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有容轻轻转身,只见岁辞与阿言已悄然立于身后。今日的岁辞,身着一袭金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头发半束,眉眼间笑意盎然,气质温润,举手投足间尽显风雅,宛如一幅生动画卷中走出的翩翩公子。而阿言则是穿着一身暗红长袍,相较于以往的暗色衣袍,更添了几分节日的喜庆与热闹。
“你们今日何以也来得如此之早?”有容款步上前,轻声询问。
“能得此机会外出,自当尽早。”岁辞微微垂首,目光温柔地锁定了有容的双眸,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缓缓言道。
......
有容静默片刻,复又开口,神色中带着几分认真:“我有一事不明,既然你们能有机会外出,何不索性离开象姑馆?一旦远离周鹿,又有谁能寻得你们的踪迹?”她轻轻转头,目光中满是诚挚地望向岁辞。
岁辞闻言,唇边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那笑不知是对有容天真无知的轻叹,还是对自己无力改变现状的无奈。
“有容姑娘或许不知,出城需有身帖,此乃证明身份之物。我等身为奴籍,若无主人许可,擅自离城,无异于痴人说梦。”岁辞的语调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有容闻言,秀眉轻蹙,她确实未曾知晓此事,她每次出城,守卫总是直接放行,未曾有过丝毫阻拦。见有容神色变化,岁辞心中已大致明了其中缘由,便也不再赘言。
一旁的阿言见两人之间气氛略显尴尬,忙不迭地开口,巧妙地转移话题。
“公子,有容姑娘,你们看,前边有猜灯谜赢花灯的活动,我们何不去看上一看。”阿言话音未落便直接冲向了前面的一个摊位。岁辞和有容见状也不再多想,连忙跟上。
这一摊位为一名中年男子所设,其支架之上,悬挂着一盏盏精美花灯,款式各异,令人目不暇接。每一盏花灯之前,皆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各式各样的谜语。见有容三人驻足,摊主冲着有容微微点头,笑容可掬,热情地招呼道:“两文钱一次猜谜的机会,若猜中谜底,便可将领取对应的花灯。几位可有兴趣一试?”
有容面露难色,想当年祖母特地为她请过教书先生,她也因此得以识文断字,然而她对于舞文弄墨之事实在是兴趣缺缺,故而并未在“文”之一道上下过苦功夫,如今面对这猜灯谜的雅趣,颇感力不从心。至于阿言,自幼便被卖到象姑馆,被安排服侍岁辞后才得以学会了一些字,与有容相比,更是难以参与其中。两人很默契地同时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岁辞。
岁辞望见二人期盼的目光,嘴角微扬,轻声问道:“你们各自想要哪盏花灯?不妨让我来试上一试。”
阿言的目光瞬间被一盏大象花灯所吸引,其象鼻卷着一柄如意,寓意着吉祥如意。而有容则默默伸手,指向了一盏螃蟹花灯,心中暗自思量,祖母曾言,螃蟹八条腿横行,素有“横财大将军”之称,象征着八方来财、纵横天下。修行一道,财侣法地不可或缺,故而觉得有容认为此灯与她最为契合。岁辞亦为自己挑选了一盏清雅的莲花花灯。
待三人各自选定,岁辞率先走向螃蟹花灯,只见其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无可奈何花落去(打一常用词)”。他微微沉吟,略作思索,随即在摊主备好的答题纸上写下谜面。摊主要求所有作答者都要在纸上写下谜面,不得将谜面说出,谜底由他单独确认,若正确即可获得谜面对应的花灯。接着,岁辞转向大象花灯,念出其对应的谜面:“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民间用物)”。一旁的阿言听到后亦陷入沉思,忽而眼眸一亮,兴奋地喊道:“公子,这个我知道,让我来写!”话音未落,他已拿起毛笔,在纸上认真地写下谜底。岁辞见状,轻笑一声,转而看向莲花花灯的谜面:“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打一自然现象)”。有容方才读完谜面,岁辞便已提笔写下答案。有容微微错愕,心中再一次产生了一丝佩服的情绪,以前只有珍婆婆能够让她产生这种情绪。不过有容并不在意自己“文不成”这件事,祖母说了,她的长处在修行一道,只要是人就不可能尽善尽美,不要过度纠结于自己的短处。
岁辞和阿言同时将纸条递给摊主,摊主查看后,微微一叹,随即爽朗大笑道,“没曾想今天的头批客人就能直接解开我的谜面,在下实在佩服。”言罢,摊主利落地从架上取下几盏花灯,逐一递至有容三人手中,有容也顺手将猜谜花的六文钱递给他,随后便直接拉着岁辞两人离去。摊主看着有容岁辞两人并行的背影,心中暗自思量,最近坊间传言小神婆与县里的某位男倌交好,果然并非空穴来风,看来是确有其事。
三人离开摊位后,又买了些诱人的吃食,边走边吃,边吃边聊,时光悄然流逝,戌时已过大半,今晚的烟火晚会也即将拉开序幕。此时县城的大多数居民都已汇聚于城门周遭,翘首以盼今夜的烟花盛宴。依照往年的惯例,每年戌时的最后一刻县令都会安排人在城门前的一片空地上大规模地燃放烟花爆竹,以此共庆佳节,祈求福祉。有容三人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份热闹。
抵达目的地时,只见现场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有容的眼眸灵动一转,随即提议道:“不如我们到旁边的楼顶上观赏,那里的视角定能将漫天的烟火尽收眼底,也不会过于拥挤”岁辞与阿言闻言一愣,随即相视苦笑,纷纷表示自己无力攀上楼顶。
“这有何难?你们且随我来。”言罢,有容便带着岁辞二人到一栋楼房之前。她示意岁辞暂且停下,自己则绕至其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忽地一个优雅的横抱,将他稳稳地揽入怀中。岁辞顿时大惊,面色绯红,连忙急声催促有容将他放下。他虽只是个凡夫俗子,但身为堂堂七尺男儿,竟被一个少女如此轻易地拦腰抱起,心中难免生出几分羞赧与尴尬。一旁的阿言见状则忍不住捂嘴轻笑。
“阿言,你且稍作准备,接下来便轮到你了。”有容直接忽略了岁辞的请求,面色严肃地施展身法,轻盈地携着岁辞跃上了房顶。待将岁辞稳妥地安置好后,她身形一闪,自房顶轻盈跃下,来到了阿言的身旁。阿言声音微颤,有些不好意思地提议道:“有容姑娘,我能否不用抱的方式上这楼顶呢?”
有容闻言,目光轻扫过阿言的体型,见他年纪尚幼,与自己身高相仿,心中便有了计较。随后,她伸出手臂,以拎的姿态将阿言提上了房顶。抵达房顶的阿言,神色瞬间与岁辞如出一辙,两人皆满脸幽怨地望向有容,刚欲开口控诉。“咳咳。”有容便轻咳两声,连忙转移了话题,“你们快看那边,城外的那群人已经开始准备点燃今年的中秋烟花了!”
岁辞与阿言闻言,也不再多言其他,而是顺着有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片空旷之地,一群人手持火把,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点火事宜。此刻,所有人皆屏息凝神,满心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绚烂景象。
嗖嗖嗖——
啪啪啪——
砰砰砰——
一束束烟花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云霄,又在高空骤然绽放,化作各式各样的美丽图案,璀璨夺目,美轮美奂。随后,它们又渐渐化作点点繁星,洒落人间,此番景象,正应了那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此时的世界,既热闹非凡,又格外宁静。热闹的是那绚烂至极的烟火,宁静的是每个沉醉其中的观赏者。整个世界,除了烟火的轰鸣,再无其他声响。屋顶之上,有容三人仰望着漫天烟火,相视一笑。
这时,周鹿县里的每一位居民,都在仰望着夜空中的烟火,他们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愿着未来的幸福与安康。这一夜,满天烟火竭力绽放,如同璀璨星辰,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光芒,照亮了所有人的脸庞。
良久,阿言对着岁辞和有容大声喊道,“公子,有容姑娘,我们下次还要一起看烟火,好吗?”
岁辞微微一笑,火光跳跃间,他本就柔和的脸部线条显得更加温柔,他用力点头,回应道,“好!”
随后两人一同看向有容,感受到两道热切的目光,有容连忙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也用力地点了点头,以一种坚定的姿态回应道:“好!”
此时的有容并不知道,这个看似简单的约定,将会伴随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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