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都是独立的时空,遵循自己的时序。
此地没有天空与日月,四面八向亦无边界,极目眺望总会看见一片荒芜,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彩色的烟岚,如同无数条裹缠着整个冥都内外的彩带,近在眼前却触手即散。
若往烟岚之外的高处望去,远处的空中隐约有巨大的影子掠过,像是无人牵引的风筝,又像是脱离水体自在游动的鳐鱼。
凝固的情感、记忆与过往,是大部分建筑的基石,每一块都显化为剔透的结晶体,折射出各种色彩,外表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以某种独特的节律轻轻闪烁,远望时仿佛整座建筑都在呼吸和生长。
冥河绕城流淌,水波翻卷,显化的情绪色彩各异,在其中往复浮沉。
而距两人最近的地方,是一座难以忽视的巨石,似乎是个回望的高大人形伫立于一块方形土台上。
淡白色的魂魄从身边飘过,汇成一条微微盈亮的长河,一直通向冥都的核心处。而沿途周遭都是无尽的荒芜。
“这或许就是魂灵最后回望现世的望乡台了,”钟九倾将远眺的目光收回来,环顾四下,玩笑道:“楼楼,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是同生共死?”
才过了几日,他就开始光明正大地在本人面前喊自己取的绰号了。
楼连霄停顿两秒,放弃纠正他的称呼,乱答道:“……我们的经历显然能成为‘同生共死’的典型案例,值得被写进冥都的词典里。”
——如果冥都有词典的话。
钟九倾被逗得轻笑一声,一转眼看到到冥都的遥远距离,又叹道:“也不知道我们现在究竟是什么性质,走远路会觉得很累吗?”
光是多看一眼那条崎岖不平的长路,退堂鼓的前奏就已经在心中轻敲了。
楼连霄察觉他的意图,似乎真的在帮忙思考:“实践出真知,现在我们正好能验证这件事,所以还是坚持走下去吧。”
钟九倾一秒泄气,轻拍自己的双腿打招呼:“行行行,走吧。”
在望乡台附近,魂魄几乎彼此堆叠成一团,正动作一致地回头望着同一个方向,每一个面孔都模糊不清。
“难怪烟姐喜欢讲地狱笑话,只要到过这种境地,对待生死的态度自然会为之一变,”一个地狱笑话涌上心头,钟九倾煞有介事地感叹:“其实我们都是预制尸体,这一趟就是死亡实习了。”
楼连霄竟然对上了他的思路,顺着话说:“反过来看,这些魂魄不也是预制活人么?”
“生死轮回,大抵如此。”钟九倾笑着摇摇头,也尝试和他们一起回头看,但他的旅程套餐里显然不包含望乡台这项服务,所以一如所料,什么都没看见。
两人身边虽围了许多魂魄,却无法相互触碰,魂魄似乎也看不见他们。
在之江双目过载时,钟九倾曾短暂见过人身上的色彩,看楼连霄是金色,傀儡是白色,嫌疑人是黑色,自己则是透明的。
当时情况紧急,没来得及细想每种色彩的含义,如今又在冥都看到了其他色彩。
也许正是那次意外为他开辟了特殊的视角,面前的一众魂魄也在眼中呈现出不同的颜色,重叠在一起时还会混色。
钟九倾左顾右盼像只激动的狐獴,光是猜测每种颜色的含义就够他玩一会儿了。
可惜只有他自己能看见,楼连霄的视角下看得没那么真切,眼前都是虚影,没法一起品鉴。
“如果能借你一双眼睛~”话未说完,脚底突然被某块顽固的石子狠狠硌了一下,钟九倾忍着酸痛歪歪斜斜走两步,弱柳扶风地作势就往楼连霄身上倒。
熟悉的暗香再度随空气飘过来。楼连霄短暂停顿半秒,才条件反射伸手在他倒下前扶住,表情疑惑:“怎么了,识海还觉得不舒服吗?”
躯体的轻微不适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但钟九倾还是扒着他的胳膊,虚弱地抬眼看他,面无表情,语调平平:“不全是识海的问题,主要是这具预制尸身走不动了。”
猜想验证完毕,体能并没有因进入冥都获得提升,反而还因识海损伤牵连了身体,让人更容易感到身心疲惫。
“……”楼连霄最不擅长应付他的示弱撒娇,无奈摊手:“在这里背着你走不太好吧,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钟九倾弯唇一笑,提出一个馊主意:“你也可以抱着我走呀。”
“未尝不可,反正之前你晕倒的时候也抱过,我有经验。”楼连霄的回答出乎意料,竟直接伸出双臂,作势要蹲下身子方便钟大所长“起驾”。
钟九倾一惊,突然烫着似的撒手往后跳开半步,红着耳朵绕着他转了一圈,用打量妖怪的目光看他:“你不是楼楼,你究竟是谁?”
只许自己满嘴跑火车却不许别人反击,哪有这样的道理,楼连霄心道。
他既然已经被迫得名“楼楼”,就已不再是需要三思之后再体面回应的楼处长,随性了许多,张口就唬道:“其实你的同伴早就变成了刚刚的那块大石头,而我是由原本的石头修炼成人。”
钟九倾这时已缓过神来,胜负欲混杂着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回应变本加厉:“其实我是候选阎罗王,转账三百万冥币助力我夺权,事成之后封你为阴间使者。”
楼连霄甘拜下风:“……你赢了。”
一路插科打诨,倒也让人忽略了行走的疲累和无趣,一转眼就到了冥都城真正的入口。
孟婆的摊位就设在进城必经的石桥前,旁边就是记录魂魄前世今生的三生石,恰如沙漠甘霖,慰藉每一个背负着一生跋涉而来的魂魄。
她的外表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眼神却平静深邃,蕴藏了无数年的岁月。
摊位与时俱进,前面摆了个小牌写着“忘忧饮”,身后的大锅里源源不断涌出的水冒着热气,颜色很像阳世的奶茶,小桌上摆着盛好的几杯,随来随取,十分方便。
钟九倾混进魂魄的队伍里,很想过去讨一口尝尝。可他刚一靠近,孟婆就用手中的折扇隔空虚点住他,说:“活人喝不得,若是喝了,你就会飘飘欲仙、舍去肉身。”
“舍去肉身……”楼连霄低声自语。这种说法似乎与活人形魂分离有些接近,难道二者存在什么共通之处?
钟九倾被看破意图也不羞不恼,好奇地问:“孟婆大人,久仰了。您这忘忧饮到底是如何调配出来让人忘忧的,能否透露一二?”
孟婆一双黑沉沉的眼珠转过来盯着他,慢悠悠地说:“都是些阳世常见的寻常药材,用奈河水日夜熬煮即可。不过其中有一味至关重要的原料,在阳世难以获得,叫——拟太岁。”
最后三个字说得一字一顿,以致无端生出些阴森之感。
钟九倾:“太岁我知道,这拟太岁又是什么?为什么不直接用太岁?”
孟婆脸上缓缓浮上一个完全对称的笑:“你说得有理,我也想用太岁肉,可惜它就在咱们脚底下,你没听说过那句俗语么——”
她搅动一下锅里的汤勺,发出“当”一声响。余音一层层交叠,在脑中萦绕不散。
“太岁头上不能动土,我就只能用些像太岁的东西咯。怎么啦,话这么多,你们莫非是有这方面的门路?”
两人同时低头去看地面,被她的语气和内容惊得毛骨悚然,仿佛脚下的土地中突然窜出一股电流,滋滋啦啦流遍全身直通头顶,滋味十分酸爽。
孟婆显然不太高兴有活人打扰,还要问东问西。
“那倒没有,打扰了。”他们连连摆手,默默从摊位边退下。
走出几步后,钟九倾收敛起嘴角有些僵硬的笑,抬眼看着楼连霄:“我猜我们又想到一块去了……”
楼连霄答:“让人离魂的东西会不会是借鉴了孟婆汤?可她不是说拟太岁在阳世很难获得么?”
“难说,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过如今我们身在冥都也是鞭长莫及,只能寄希望于队友靠谱找到与此相关的线索了。找召魂铃要紧,走吧!”
钟九倾直觉离魂这件事和重黎的过去有极深的关联,她也大概率不会听自己的话乖乖待在家里不要搞事情。
不过钟大所长向来看得很开,如果连几个人都护不住,他也就不用开事务所做两界生意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
楼连霄将新的疑点记在脑中,既往所有线索都一齐呈现在想象的墙面上,有些彼此连接,有些则还等待发现关联,才能串联出真相。
城门口的牌匾上书写的“冥都”二字仍在流动,与其下的河流保持同样的速度。远看时没发现,冥河水虽清澈得接近透明,却会以潮湿**的气味无差别攻击每一个准备过桥的人。
冥河上架着的那座渡桥专供魂魄过路,其中一侧还树了块小型界碑介绍,写那条河流名叫“奈河”。日游神与夜游神分立桥梁两端,日夜把守进入冥都的关隘。
几个阴差守在上桥前的路口,核查每个魂魄的路引,也防范有人想不开跳进奈河里,被浪花卷走溶解、魂飞魄散。
穷凶极恶之人则是皆不予通过,入十八层地狱受刑。若强行闯桥,就会在桥梁正中直堕入河水。
活人过桥倒是无人管辖,直接踏上去即可,日夜游神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钟九倾捏着鼻子,要走到河岸边观摩:“这就是传说中的奈河啊……”
几个阴差的眼神齐刷刷地飘过来看他,又齐刷刷扫向离两人最近的那个同事,似乎想通过逼视让同事去劝阻。
被选中的阴差却满脸写着犹豫为难吾命休矣,只一个劲地盯着钟九倾的脚,像是在期盼它们带着身体的主人回心转意。
最后还是楼连霄善解人意地从身后精准拉住钟九倾的后领:“走反了吧,去冥都得往这边走。”
他用的力道刚刚好,既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又很难挣脱。
被不可抗力扼住咽喉的某人不情不愿地顺着力道返了回来。
钟九倾的白净的后颈上还留着一道微红的长条印记,标示着楼连霄的“犯罪事实”,让他下意识顿了半秒,才快速松开手。
奈河桥上突然来了两个活人,可是冥都几十年才能见到一回的奇景,没人会错过这次热闹。
阴差们的工作效率显著降低。手上动作不停,眼睛却一直好奇地跟着他们走,完全没想过稍作隐藏,目光如炬到好像下一秒就要贴过来。
钟九倾还是第一次接受一众阴差的跟随注目礼,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干脆决定给他们找点不自在。
他随机选择一个合眼缘的幸运阴差,快步走到面前,当着身后魂魄的面猖狂地插在队伍最前面,上下挥挥手:“你能看见我们?”
“……”楼连霄在远处顿住脚步,一句劝阻的话卡在喉咙里,手悬在半空也没来得及拉住。
被选中的阴差仍在负隅顽抗,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神露馅,殊不知早就被钟九倾看透:“这位朋友,别装了,你不累吗?”
阴差瞥一眼他身后的楼连霄,见那位也正朝这边走过来,耳上的法器晃动折射出骇人的寒光,压迫感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两个都惹不起。
他知道自己今天不回话这事儿肯定是过不去了,才低声下气道:“未经允许擅自窥视,是下官僭越了,还请大人见谅。”
这句话又让钟九倾不太自在,转转脖子道:“你们对谁都这么……恭敬吗?”
阴差眼中迅速闪过一丝疑惑,稍纵即逝,只有严重的黑眼圈长留在眼下难以忽视,显得更加命苦。
他思索两秒才说:“……并非如此。”
“我知道了,你们应该认识我奶奶钟灵,是吗?”钟九倾用零点一秒替他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对着面前有些呆愣的阴差循循善诱。
乍一听到陌生的名字,阴差的工作本能自动运转,开始从记忆中翻阅自己曾见过的所有魂魄的资料。
转了一圈没找着,才想起某个特立独行到让人印象深刻的生魂。
宕机许久后他才回神,一句话掀了钟灵的真身:“……貔貅大人确实曾来过冥都。”
后半句没敢说出口:在冥都提起这个名头,只会起反作用。
钟九倾试探得手,垂下眼眸微勾唇角。
人间界有个传闻,说在这些阴间公务员眼中,身躯的繁复表象形同虚设,万物生灵都是最本质的模样。妖族来了难掩本体,人类来了也秒辨善恶。
更厉害一些的,只需要瞧上一眼,就连面前之人身上的因果关联也尽收眼底。
如果传言并非编纂确有实据,而钟灵又来过冥都,阴差记下的必然是她本体的模样。
如今猜想倒是得到了验证,但她是何时来的,又为何而来呢……
“貔貅?”楼连霄从一来一回看似毫不相干的两句话中拼凑出真相,瞳孔震颤两下,转头的动作都有些卡顿。
“哎呀,原来我一直没提过吗,”钟九倾表现得比他还惊讶,不知是真的不小心忽略了这件事,还是演出来的。
只听这人面不改色地解释:“钟女士跟我说她的本体是貔貅,所以才特别能聚财嘛。不然按她的那种生活习惯,我们祖孙两个早一起饿死了,你现在都不一定能遇见活蹦乱跳的我。哦不对,也可以在冥都见到魂魄版本的我。”
很难想象“活蹦乱跳”能和“钟九倾”联系在一起。
楼连霄也没心思细想他奇妙的形容词,深吸一口气,再想想之前查到他继承了巨额“遗产”,觉得这倒也……
这也不太合理,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类公务员,楼处最近遇到传说中异兽的概率实在有些过高了。这事就像界域门突然连着几天开启一样,总觉得在酝酿什么大事情。
钟九倾耸耸肩:“生活枯燥乏味,貔貅收养人类。钟女士当初收养我,很可能只是想给自己找个乐子,可惜之后再后悔也不能弃养了。”
他最近还时常怀疑,钟灵就是看他闲得无聊,才想起玩玩捉迷藏,一下子失踪那么久。
在找乐子这方面,姜还是老的辣。
好歹这次在冥都找到了一些线索,比毫无所获的预期高出不少,超额完成任务。
钟九倾叹口气,想起自己搭话的真正目的,问阴差:“实不相瞒,我们这一趟要做两件事,一是求取生死簿,二是借用召魂铃。朋友能否帮忙指个路?”
听见这句话,阴差肩膀下沉,明显松了一口气,转头指着冥都正中的某个地方,祸水东引道:“这两件东西都存放在阎罗殿中,就是最高的那栋建筑,大人直接进去说明来意,找秦广王即可。”
在他手指所指的方向,一座通体纯白、高耸入云的殿堂逐渐显露在两人眼中。
钟九倾奋力抬头向最顶上望,望不到建筑的尽头:“刚才一路过来,怎么完全没看见阎罗殿?”
阴差:“若无阴差引路,无人得见阎罗。”
楼处看似还很正经,实际已经被带得放飞了
钟灵女士回来一趟发现自己掉马了,其实某个便宜孙子完全没想着隐藏啊,之前不说真是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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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生死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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