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雪停,积雪消融,沈长宁告别姜嬷嬷,回了侯府。
谁知刚回来就碰到霍仲谦在院中大发雷霆。
原来禁卫营收到急报,江南一带有悍匪作乱,皇帝决定派人南下出征。
然而朝中可用之将不多,正值“青黄不接”的时节,从前的老将死的死,老的老,新一辈的年轻将士又都顶不上,唯一可堪重用的便是霍云起。
如今霍云起回了边境,一时之间,朝中竟找不出南伐的合适人选。
思来想去,皇帝便将此重任交给了霍仲谦。
命令传下来,霍仲谦还未说什么,来喜先急了。
霍仲谦毕竟年过花甲,前些日子又受了伤,如今旧伤还未康复,便又要上战场?
皇帝是非要让他死在战场上吗?
来喜苦口婆心,劝霍仲谦入宫面见圣上,将这事推脱了。
“如今正值寒冬,您都多大岁数了?受得了这折腾吗!还是入宫一趟,请皇上另择人选吧。”
霍仲谦正在擦剑,听到这话,将手里的剑“啪”的一扔,恶声恶气道:“臭小子!敢做我的主了?你是以为我年纪大了就收拾不了你?我打过的仗比你吃过的盐都多……”
两人名义上是主仆,可在一起几十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来喜知道他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性格,无奈摇头:“我也是担心您……”
“哼!我还没死呢,有什么好担心的!”
来喜拦住他还想劝几句,被他眼刀一横,瞬间不敢吱声了。
霍仲谦“砰”的一脚踢开门,面色铁青。
沈长宁过来时,恰好看到他气急败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
来喜叹气:“脾气还是这么坏!”
此事还是定了下来,由霍仲谦担任主将,下江南围剿乱匪。
那日清晨,沈长宁送霍仲谦到大门口,望着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
他其实已经年迈,白发丛生,却还是脚下生风,铿锵有力,永远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脊背永远挺得笔直。
霍仲谦上马,回头见她神色怔忡,笑了笑:“丫头莫担心,你一人在家好生照顾自己,马上过年了,若边关无事,我就让那小子赶回来陪你。”
沈长宁也笑了,朝他郑重行礼。
霍仲谦又对沈长宁叮嘱了一番。
沈长宁一一应下。
就见霍仲谦扬起长鞭呵了一声,浩荡远去。
来喜倚在门上,忍不住的掉眼泪。
看着他这副模样,沈长宁也莫名想哭,霍仲谦走后,偌大侯府只剩下沈长宁一个主人,她这几日也不知怎得,晚上总睡不安稳,半夜常常惊醒坐起,心口惴惴不安。
几日后,她正在屋中缝制护膝,忽听院外一阵急促的喊声:“少夫人,不好了,侯爷出事了!”
沈长宁心中一惊,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
霍仲谦出发不过三日,便遭遇埋伏。
且这群匪徒用心十分险恶,提前在南下必经之地埋下炸药,一时间火光冲天,王军死伤无数。
霍仲谦也受了重伤,身上血肉模糊,被手下将士拼死救出,至今昏迷不醒。
得知消息,侯府上下乱作一团。
沈长宁:“祖父如今何在?”
来喜:“听说侯爷浑身烧伤,无法动弹,军医恐马车颠簸加重伤势,不敢将他运回京城,大军人马都驻扎在野外。”
这种情况真是进退两难,可是无论如何霍仲谦眼下都需要亲人在身边,沈长宁当机立断,决定亲自过去照顾祖父。
于是府中上下忙作一团,沈长宁亲自指挥,命人将府中的上好药材全部带上,冬衣棉被也全拿上,下人们进进出出,却井然有序,丝毫不敢松懈。
沈长宁正在清点药材,来喜忽然引着一个姑娘走进来,看模样衣着应该是宫里的宫女。
那宫女朝沈长宁盈盈一拜:“霍夫人,太后娘娘得知霍侯遇袭受伤一事,怕您着急,请您去宫里一趟,一同商议。”
太后娘娘?
她与宫里并无往来,太后怎会请她入宫?
心中孤疑,却又不可不去。
沈长宁定了定神,宽慰道:“来喜叔,你别着急,我现在就进宫拜见太后娘娘,等我回来,咱们立刻出发,祖父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没事的。”
来喜闻言,忙抹了抹泪,郑重点头。
不久后,马车在东华门停下,沈长宁下来车,跟着宫女来到长春宫。
一个公公站在长春宫门口,看到她们走近,方回过神,冲她温和笑道:“夫人请随奴才来吧,娘娘已经等您许久了。”
沈长宁:“……”
长春宫很大,刘公公在前面引路,沈长宁跟在他后面,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带她去正殿,而是引她来到了一座偏殿门前。
沈长宁抬头打量这座偏殿。
它似乎很久没人居住了,墙面斑驳,一种淡淡的破败感。
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好奇怪,太后宫里怎么会有这样一座殿宇?
“夫人,请吧。”
刘公公面上未有异色,笑容温煦,默默移到她身后。
沈长宁犹豫片刻,并未往前走,这时忽听“咯吱”一声,大门从里面打开,接着身后一只有力的手猛然推了她一下,将她推入殿中。
沈长宁反应不及,身体猛然向前,一个趔趄重重摔在地上。
身后,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沈长宁是膝盖先着地的,撞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膝上瞬间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她忍痛缓慢爬起,迷茫地环顾四周。
昏暗无光的宫殿,幽冷阴森,桌椅上都蒙着一层细细的灰尘,角落密布蛛网,看得出,的确是很久没住人了。
殿中案几上还架着一尊破败斑驳的金佛,眉眼微阖,唇边一抹安静诡异的微笑。
沈长宁盯着那佛像看了片刻,耳边骤然响起冷森的笑声。
“哈哈哈……”
这笑声凄厉哀怨,空旷清冷,仿若来自天外,回荡在整座宫殿。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听得人一阵心悸。
沈长宁头皮发麻,后退几步转身推门,想要出去,却发现门被锁上了。
她有点慌了,“砰砰”地拍起门来,大喊道:“有人吗?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是……泠妃?”
沈长宁转身,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逆光走来。
等那人影近了,沈长宁方看清楚,来人是个老妪,脸颊瘦削,眼下乌黑,双目空洞无光。
沈长宁微怔:“您是,太后娘娘?”
“泠妃,你来了?”太后看着她,和静地微笑道,“我等你很久了。”
等她很久了?
这是什么意思?
沈长宁:“娘娘,您认错人了。”
太后看着沈长宁,忽然笑出声来:“哀家怎会认错,你这张脸便是化成灰哀家也认得!”
她温和的笑着,仿佛只是一个寻常长辈,竟牵起了沈长宁的手,向前走去:“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沈长宁被她牵着,心中一阵错愕,一时无语。
太后接着道:“那年我初入宫,被封为淑妃娘娘,这里是我第一次被先帝宠幸的地方。”
她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竟开始娓娓诉说起来。
“那年我父亲生辰,他出宫参加我父亲寿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在人群中那样显眼,芝兰玉树,如谪仙般,只一眼,我便喜欢上了他,可他却总看不到我,后来,还要娶我妹妹为妻……”
“再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带回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风尘女子……难道在他眼中,我竟还不如一个歌女吗?”
“为什么,他总是看不到我?”
说到此处,太后眉心拧成一团,手心紧握,似乎痛苦万分。
沈长宁被她捏痛了,细眉微蹙,轻轻动了动手,想要挣脱开。
太后察觉,反而攥的更紧了,语气也骤然癫狂:“你要去哪儿?泠妃啊泠妃,你我争斗了一辈子,终究是我赢了,我赢了!哈哈哈哈哈!”
沈长宁逃脱不开,被迫迎着她的目光。
屋里门窗紧闭,昏暗而压抑,崇穆太后疯狂笑着,脸上却是显而易见的凄然和悲恸。
沈长宁被她眼中的孤绝之意震到了,一瞬间,竟觉得她有些可怜。
人世间所有的痛苦,大抵来源于心中的执念。
可什么是执念呢?
因为得不到而不甘心,因为不甘心而更加得不到,反反复复,生生死死,困住了自己一生,这便是执念。
“你被他打入冷宫,恩断义绝,我还以为你真的死了,心里别提有多痛快!”
“没想到,你竟跑到山里做了尼姑,看来先帝还是怜惜你的……呵呵,我是不是应该改个称呼,尊你一声‘静虚师太’?”
“.…..”
这句话如同五雷轰顶,带给沈长宁前所未有的震动,她陡然睁大了双眼,心瞬间提起来,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静虚师太?
难道她口中的那个“泠妃”,就是静虚师太?
这个念头在沈长宁脑中一闪而过又轰然炸开,让她浑身都变得僵硬。
太后望着她那双明亮瞳眸,笑得扭曲:“你以为你当了尼姑我就会放过你吗?你做梦!我做鬼都要拉着你一起!”
太后朝她扑来,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沈长宁还处于震惊中没有缓过神,猛然被一个疯子掐住脖颈,脑中一片空白,纤细的脖颈被人扼住,她呼吸受阻,脸渐渐发红,拼命挣扎起来。
崇穆太后冷笑看她,双眼通红狂颠,手上力道不减。
片刻后,又忽然松开了她。
沈长宁跌在地上,大口呼吸咳嗽,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太后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银刀,缓缓蹲下,架上沈长宁的脖颈:“孩子,你怕死吗?”
冰凉的刀刃贴上她的肌肤,渗出隐隐寒意。
沈长宁眼睫微闪,紧紧咬着嘴唇。
太后望着她的脸,脑中似有回马灯闪过,往事昭昭,光阴如水逝,一转眼,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一个人,孤独地在人间受折磨。
她也曾是个温柔如水的豆蔻少女,却不想时光蹉跎,自己所求所愿竟是一无所得?
苍天负她!
她轻扯唇角,忽然将银刀塞进沈长宁的手心。
沈长宁还在怔愣,下一秒,太后竟拉着她的手腕朝自己的胸间捅去。
电光火石间,沈长宁还没有反应过来,鲜红温热的血液已经溅到她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沈长宁闻到了血液的腥味,缓缓抬头,对方唇角溢出鲜血,那双狰狞的眼眸还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透着无尽的怨恨与不甘,又有一种解脱的豁达。
直到她倒在地上,不再大喊大叫,歇斯力竭。
殿中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而晦涩的气息,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雷声,狂风呼啸而来,肆意地拍打着门窗。
沈长宁想喊出来,可是始终发不出声音,想站起来,可是腿脚无力,走了几步就倒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周边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混沌,耳边鸣声阵阵,让她觉得眩晕和恶心,手心里不断渗出冷汗。
终于有人破门而入,尖锐的喊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相继响起。
几个侍卫将她团团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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