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岫和阿寒冒着细雨从观音庙走出已几近两个时辰,二人此刻都已力尽神危。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祁云岫边走边暗暗观察街上之景。
更漏初转,千家檐角依次绽出暖芒。大街两侧是两排灯火通明的商铺,酒肆里朱红幌子随风摇曳,客栈门前的雕花灯笼里迸出亮光,光泻在地面上,蜿蜒成河。
“先生,天色已晚,我们不如先找间客栈歇脚?”
阿寒跟在祁云岫身后,目光紧紧黏着祁云岫。
“也好,”祁云岫漫不经心地朝前街一处指去,“我们就住这家。”
阿寒顺着祁云岫的手望去,眼前赫然是一座九丈高的朱漆描金楼。檐角挑着一圈紫檀夹纱灯,照得门前白玉石阶上浮起层金红雾气。镶金匾额高挂,正中间用行书题着“烬红梢”三字,在火树银花中生得尤为潇洒。
阿寒看着这座瑰丽绮伟的酒楼,想说他们所剩银钱已不多,应是住不起这等厢房。倏然,一双素手摸上他脸颊,扶着他的脑袋偏转向另一处。
“这边才是。”祁云岫善贴心提醒道。
阿寒这才注意到,酒楼旁边还坐有一幢双层小楼。
青砖黛瓦隐在珠玑华筑旁,细看能发现檐角的斑驳漆色。几茎枯藤自檐上垂下,在晚风的拨弄下轻叩着二楼木窗。再往下看,阶前青石缝里钻出绒绒的苔,蜿蜒至门扉处,矮门上方悬着一块无甚存在感的木匾。
“同福客栈?”
阿寒念出匾额上的字,扭头看向祁云岫,眼神似在征求先生的意见。
“正是,”祁云岫对上那双桃花眼,自如地发号施令,“你先进去开房,我稍后便来。”
虽不明白先生此举的用意,但阿寒仍照做了。他抱着包袱走进客栈,高声道:“掌柜的,开间房。”
“好嘞客官,您稍等!”
一道尖锐的声音从门对面的柜台后传来,阿寒朝柜台望去,并未见到人,也不再闻得人声。
正当他等得不耐烦时,柜台旁的耳门被人从里推开,一个身高约莫六尺的男子从门后绕出。
“这位客官,小店现有一间天字号房,一间地字号房,两间人字号房,您想要哪间厢房?”
男子长得尖嘴猴腮,面相与声相即为一致,阿寒低头打量着这位与柜台耳门一般高的“猴掌柜”。
“一间人字号厢房即可。”
阿寒心忖,他和先生逃亡至此,来时携带的盘缠不多,能省则省,一间房足矣。
“好嘞,客官这边请!”
掌柜热情万分,嘴角咧着,眼也眯成一道缝,原本皮包骨的脸被硬生生扯出几道褶子,堆在眼角和脸颊处。
不等二人转向走廊,只听门口传来熟悉而温润的声音——
“两间人字号厢房。”
祁云岫提着两个小包不疾不徐地迈进客栈,在猴掌柜领着阿寒进房间前高声道。
“先生?”
阿寒闻声回首,眼尾扫过先生手中的小包,依稀辨出黄纸上的红字。
百草堂。
“先生,我们带的盘缠不多,两间房未免过于铺张。”
阿寒认真地看着祁云岫的眼睛,言语间满是真诚的忧心。
“哦?”祁云岫饶有兴致地反问,“你同我挤一张床,不觉委屈?”
“先生待阿寒无微不至,怎来委屈一说?”
阿寒忙道,那双桃花眼直直望着对方,一刻也不曾动摇。
祁云岫盯着少年的眼睛,若有所思。片刻后莞尔,温声说:“也罢,掌柜,我们还是要一间房。”
掌柜站在一旁观赏了全程,无丝毫不耐,只是笑脸相迎地领着二人来到一楼最里间的厢房。
“二位客官里边请!”
猴掌柜为他们推开房门,站在门口热情介绍本店服务,从房内陈设布置侃到店内三餐菜单。
阿寒觉得猴掌柜说起话来像放鞭炮,噼里啪啦一大串,没什么耐心地朝房内走去,顺手将怀中包袱搁在桌案上。
祁云岫静静地站在门口听掌柜介绍完,点了两碗肉丝面作晚餐。待掌柜离开,他拆开手中的黄纸小包,露出几味草药。
阿寒只能闻到浓郁的药味,却不认识这些药材,他向先生投去询问的目光。
“太子参,苏叶,黄芩,牛蒡子,”祁云岫分别指着几味药材示意阿寒,“防治风寒。”
说完,他令阿寒将药材送去庖厨煎成汤。
阿寒不放心这药独自留在庖厨,自从前些时日得知有人在追杀先生后,他对祁云岫的人身安全及其上心,已经隐隐接近走火入魔神经兮兮的境界。他决定亲自守着,以防有人趁他不备在药里动手脚。
少年搬个小马扎坐在灶台前,全神贯注地盯着砂锅里沸腾的药汤和接连冒起的气泡,时不时扇扇火。
零星火花在蒲扇下跃动,烟气源源不断地自灶台里钻出,阿寒忙不迭呛到,偏过头直咳。这一扭头,就看见祁云岫不知何时倚在门边,此刻正捧着汤圆喂米粒。
“当心着点,”祁云岫听到咳嗽声,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你身上的伤刚痊愈,莫又染上风咳。”
阿寒点头:“先生,这药马上煎好了,我一会儿给您盛过去,您先回屋歇着吧。”
“不必了,这药是为你买的,你自己趁热喝了。”
祁云岫瞥了眼砂锅里浓黑的药汤,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阿寒看着那抹霁色身影消失在转角,觉得这烟熏得他眼睛疼。他估摸着汤药已大致熬成,索性熄了灶火,用木勺将药汤盛出来。
他对着碗里苦味四溢的药汤吹了吹气,没直接喝,而是怔怔地捧着碗看了许久,直到庖厨外传来尖细声音:“客官,您要的肉丝面来喽!”
碗里的汤药已凉了不少,阿寒仰头对着碗一口气灌下去,浓黑的汤汁顺着嘴角流下。他喝完药,衣袖一挥擦干嘴角汤渍,转身出了庖厨。
客栈大堂的木窗正对着旁边酒楼,灯红酒绿与燕舞莺歌皆隐约由窗口透进来。祁云岫和阿寒相对而坐,边吃面边看向窗外。
“先生,这客栈与酒楼天壤之差,为何老板要将客栈建在酒楼旁?”阿寒忍不住问。
祁云岫慢条斯理地吞下一口面,抬起眼皮望着隔壁金碧辉煌的高楼。
庭中八重红枝垂樱,落花纷纷扬扬地飘下,铺了满地,有几朵坠入墙角的红泥酒坛中,恰似余烬点燃新醅。
“或许是店主想不开了。”祁云岫悠悠道。
“不过这酒楼的名字取得甚好,博雅大方,意境悠扬。”
祁云岫挑拣着碗中肉丝,回忆起方才看见的那块匾额,“烬红梢”三字与这庭中光景相得益彰。
“啾啾。”
雪球般的小鸟从窗外飞进屋来,在祁云岫手边的乌木桌上落定,似在附和祁云岫。
同福客栈内似乎没有其他客人,只有祁云岫和阿寒坐在窗边侃大山。阿寒四顾无人,觉得也正常,这么个简陋客栈开在酒楼旁,哪里抢得过人家的生意。
阿寒见先生吞下碗里最后一片肉丝,便悄悄夹起自己碗中的肉放到对面碗里。
祁云岫眼尾余光扫到那片凭空出现的肉丝,没说什么。
“先生,您先前为何要住在深林中?”
祁云岫将那片刚冒出来的肉丝送入口中,声音不免含糊:“不然晤(住)哪,我又没钱。”
“先生博学广才,何不入仕为官?我听以前村里的公公说,信都城里的大官都能得到封赏,个个都住大房子!”
“才疏学浅,无颜入仕。”祁云岫又喝口汤,挑眉对上那墨色眉眼,“怎么,想住大房子?”
阿寒讪笑着再往对面夹去一片肉丝:“嘿嘿,有点。”
“如此,那先生便想想办法,让我们阿寒住上大房子。”祁云岫眼波流转,语气似逗弄小孩。
“可是眼下,那群人还在找我们……”阿寒面露忧色,一双剪水秋瞳凝着失落之意,长睫微颤。
祁云岫不动声色地扫过少年的袖口,看到那抹黑色的药汤水渍,眸色沉了沉。
“无碍,”他面上云淡风轻,语气中满是不以为意,“他们暂时寻不到我们。”
阿寒仿佛吃下一剂定心丸,眉眼舒展开,嘴角也噙笑。他眸光扫到桌边案台上横着的蜡烛,倏然又记起白日里途经的那座观音庙,壁画渗血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先生,那座观音庙好生古怪。忽然一阵妖风,门就关了,菩萨就流血了!壁画怎会流血?那墙里面不会藏着什么……人吧?抑或是何邪物作祟,先生,您先前可曾听过这等邪物?”
祁云岫一直认真听着少年的碎语,却没耽搁吃饭,此时他面前的白瓷碗已堪堪见底。
他取出丝绢沾去嘴角晶莹的汤汁:“的确古怪,不过此事我们不便细究,就当没看见吧。”
阿寒心说也是,此刻他们自己还在躲避追杀,没工夫管那两堵会流血的墙,不过此地实在邪门,不宜久留。
二人吃完面,正准备收拾收拾回屋休息,窗外倏然一阵嘈杂,似是有人在隔壁酒楼门前喧哗。
“小爷今日就要个说法!”
一道破锣嗓音隐约传来,声音的主人此刻正叉腰站在酒楼大门口,冲里面破口大骂。
祁云岫早已循声望去,入目便是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
男子裹一身朱红绸袍,胸口处绣着缠枝牡丹纹提花,本该飘逸的宽袖被浑圆臂膀撑成两截鼓胀的布筒,状似莲藕。腰封早失了束体之用,索性虚挂在肚腩下沿。
他身边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苦着脸点头哈腰:“哎呦李大官人,您可别喊了,咱进屋里说。您站在这儿,我们生意不好做呀!”
只见那位“李大官人”冷笑,脸上肥肉挤作一团,横肉随着他张口而发颤飞扬:“做生意?我昨日来此饮酒,回去之后从衣服里摸出一张字条来。你们就是这般做生意的?”
中年男子叫苦不迭,偏偏面上还在给大官人赔笑。
“先生,要不我去看看怎么一回事?”阿寒见先生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小声询问道。
“不必,”祁云岫走到窗前,神色如常,一贯的清冷模样,“这里视野就不错。”
窗外二人仍在纠缠,路边行人纷纷停下来围在一旁凑热闹。
中年男子在李大官人的压迫下终于心胆皆碎,崩溃似的大喊:“什么字条?究竟是何字条!一张字条怎的就让您夫人怒火中烧火冒三丈痛下狠手了?”
那李大官人一听,登时更气了,一把从那被肥肉撑得平整光滑的衣襟中摸出一张字条,狠狠拍在对方胸脯上:“你自己看!”
祁云岫看不清字条上的内容,心下遗憾,正打算让阿寒去打听一番,却听见窗外传来一道清朗明亮的声音。
“牡丹含露待蝶栖,何苦折作瓶中泣?李大官人,您昨日艳福不浅呀。”
祁云岫和阿寒循声望去,只见一袭玉白锦袍在酒楼露台的暖光下泛着粼粼波光。那人腰间玉带悬着块错银海棠环,晚风掠过,环佩叮当作响,广袖灌满流云,袖口暗绣的鹤影在银线浅纹里振翅欲飞。
祁云岫觉得声音耳熟,却看不清那人隐匿在屏风后的面容。
“听闻李大官人昨日在此处相中一位乐女,偏要人家陪酒,还立誓要将其纳为小妾。这不,现在被李夫人抓了个现行。”
那人与身边人谈笑,聊的是风月传闻,声音还不断拔高,让围观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一位与他同席饮酒的男子立即附和:“还有这回事?李琼,你还是安分些时日吧,尊夫人可是女中豪杰,糊弄不得!”
露台上众人哄笑。
李琼面色涨红,跺脚指着楼上屏风后的众人,恼羞成怒道:“你们给我等着,小爷迟早收拾你们!”说罢,他艰难扭身爬上马车羞愤而去。
祁云岫观赏完这一出“纨绔大闹烬红梢”的戏码,心满意足,却仍站在窗前不动。他望着酒楼露台上的屏风,纤指伸到桌前,汤圆立即飞到他指尖。
“玉尘,你去那边的屏风后面转一转。”他对鸟说。
阿寒见此情景不禁疑惑,这颗汤圆还能听懂人话?很快他的疑惑就被解答,只见汤圆朝不远处的屏风飞去,须臾消失在屏风后。
“先生,那人有何问题吗?”阿寒问。
祁云岫但笑不语,只是挪回桌前坐下,他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指关节一下一下轻叩着桌面,好不闲逸。
不出一炷香时间,客栈的木门被“砰”一声推开,门撞在白墙上,祁云岫和阿寒齐齐望去。
一位身着玉白织金锦袍的青年阔步走进客栈,汤圆正站在他肩上,一人一鸟直直冲向祁云岫。
“攸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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