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幻从来不惯与人如此亲近,立即松手,将人放在驿馆屋檐下的大理石台阶上。
这里有瓦遮头,雨水不到。
“大师救我,大师救命——”少年怕得厉害,一直在颤抖。
无幻轻轻叹口气:“应该没事了,小施主你可以自己归家。”
少年眼神惊恐,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不回去,我早就没有家了,今日就是亲戚们哄骗我,想将我卖去南风馆做小倌儿,半路上却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强行买走。”
“我如果再回去,一定会被那些恶亲再次发卖,公主府邸花了银钱也一定会再来抓小人。求大师可怜可怜小人,送佛送到西天,救人救到底。”
无幻有些心软,叹了口气,问:“施主要贫僧如何相救?”
“听得那些士兵说,公主都怕大师。小人情愿一生追随大师,大师去哪里,小人在哪里。即便要剃度为僧,也心甘情愿。求佛爷垂怜。”
他们使团马上就要回国了,无幻紧蹙双眉,有些犹豫。
他这时才打量救下的人。
确实是十足的好颜色:一张脸还没长开,只有巴掌大小,干干净净的清水脸,和当下男人也流行脂粉的时风不同。
少年眼睛如点漆,鼻梁挺直,唇肉嘟嘟的,有些嫣红。
这样好看的人,无论男女,没有足够的能力或者身份自保,境遇都容易十分悲惨
他和使团走了,这少年必然会再次落入魔爪。
和尚想了一想,眼神慈悲,问:“贫僧不是南越人,过几天就要回东楚,你可愿意跟贫僧远别故土,去东楚生活?”
少年十分激动,一叠连声地说:“谢谢活佛!我愿意!我们马上就走?小人自幼学得一些烧菜的粗浅功夫,最擅山野时蔬,斋豆糕饼……愿长侍大师左右,一生为大师鞍前马后。”
这人倒是读过些书,无幻心中暗想。
他与红尘一贯疏离,并不惯与人交道。
今日出手救人,除了菩萨心肠动了恻隐之心,也是因为眼见这少年,跟他那天的遭遇实在太像,让他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对方的命运。
同命相怜,心肠也就特别柔软。
他淡淡道:“你还年少,青灯古佛并不适合你。到了东楚,贫僧代你向国主求一身份,你有手艺在身,正可安居乐业。”
“小人无处可去,也不愿他往,只想长侍大师左右,求大师成全。”少年有些急,想要跪倒,却被无幻一把扶住。
无幻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京,大师也可叫阿京。”
无幻这才想起,对方全身还被麻绳扎扎实实五花大绑着。
“来。”声音仍清亮如玉箫,却多了一些悲悯的温度。
少年走过去,随他坐在驿馆的台阶上,背对着他。
僧人伸出手,他的手修长白皙,手指上有些薄茧子。动作十分轻柔,一点点解开牢牢绑缚少年的绳子。
麻绳绞捆着脖子,稍不注意,就扯得人痛到撕心裂肺。
无幻神情虽然冰冷,动作却渐渐温柔。
青竹的气息,若有若无吹拂少年颈项。少年的神色,又像是痛苦,又像是欢愉。
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好半晌,无幻才解开了绑着的双手,将绳子从少年的心口处放下来,这才再绕一圈松开脖子。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仔细轻柔,仍然不可避免,手指经常碰触到被紧紧绑住的身体,每当这时,少年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对不住,小施主,贫僧之前从来没有解过这样的绳结。可是碰痛了你的伤口?”无幻轻声问。
少年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无幻心中有些奇怪:
为什么眼前这少年,连脖子根都红了?
少年一双手拿出来放在二人眼前,双手已经被勒得又红又肿。
“你倒是个坚强的,肿成这样了也不呼痛。”无幻语气平淡。
少年腼腆一笑:“大师天人一样的人,在您跟前,玉京哪好意思乱叫。”
和尚轻轻点了点头,带他进了驿馆。
将玉京暂时安置在厢房,他怕公主追来,骚扰禅院清静,也在驿馆住下。
遂派人去和水云禅师告别,准备明日和使团一起回东楚。
用过晚饭,和尚便让少年自回厢房休息,他也要晚课了。
玉京进入厢房,立即将那两扇雕花木门紧紧拉上。他伏在墙壁上听了半天动静,确认确实没有人靠近房间。
这才从眼睛中摘下薄薄的两片琉璃,又从胸前抽出许多帛布。
月光洒在侧脸上,他的双眼赫然与刚才已经不同。眼中春波粼粼,像是含着一汪水,恼人的春风又悄悄将它缭乱。
琉璃片后遮挡的,竟然是风华绝代的一双眼。
他轻声抱怨,连声音都变得缱绻,让人心颤:“这西洋的劳什子虽然好,却叫人太过辛苦。不过无论如何,我总算在你身边。”
他轻轻一笑,那笑容又灿烂又神秘,连月光在这个笑容面前都失去了颜色。
“噔、噔、噔”,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玉京悚然而惊,一边扬声问:“谁啊?”
一边慌乱地将那些布帛,重行裹回原处。
“小僧妙空,**师吩咐,来给小施主送药油。”门外的声音还有些稚嫩。
少年手忙脚乱,将那琉璃片戴回眼中,这才拉开了门。
门开处,是个着普通灰色僧衣的小和尚,他手中果然捧着药油。
妙空双手合十,对他行了一礼,将掌中的一小瓶药油放在柜子上。
“这药油是**师亲自配的方,对外伤最有灵效。小施主请自便,妙空还需随**师晚课,这就告辞了。”临走前,妙空不忘又行了一礼。
少年连忙还礼,相送几步:“多谢小师父,晚课繁忙,还劳动你跑上一次。回头我请你吃好吃的糕点。”
妙空含笑应了,退了出去。
待到小和尚走得远了,玉京才长舒一口气,笑道:“吓死本……本人。东楚的和尚都这样多礼吗?”
“他”忽然又嫣然一笑:“你倒是个好人,晚课繁忙,也想着让小和尚给我送药油。只是你自己怎么不来?”
“他”的语声,忽然变得妩媚之极。
如果来的是那圣僧,求上一求,想必愿意,帮他擦一擦自己擦不到的地方。
想到欢乐处,“他”的笑容更加明媚。被笑容扯动肌肉,后背和颈脖被麻绳勒过的地方,骤然火辣辣地疼得厉害。
他呼了两声痛,忍不住骂道:“冤家,我为了你,可是受了老罪了。”
四下无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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