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维扬,山阳,下相……
大半时间都耗费在江宁,自离开江宁之后,就像老天爷开了天门,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有时候利镜还没有适应新环境,就要启程重新踏上征途。
按照正常人来说,这些天下来,伤应该好的差不多。早就自我疗伤完毕,一直处于装病状态的店主再也装不下去了。
上面派人来慰问病情,嘴上说是慰问,但字里行间全是在阴阳怪气他吃巾军的喝巾军的,只吃白饭却不干活。来慰问的小伙子年纪小还大字不识一个,但丝毫不影响言语攻击水平。
利镜站在侧面,看见店主藏在袖子下面那只捏着花脸不倒翁的手越来越用力,甚至爆出了青筋。
小兵无知无觉,嘴巴依旧噼啦啪啦不停,直到说过瘾,扫视一眼一字不吐的店主,昂着脑袋走了。
路上,店主的脸色差到极致。那小兵名叫王二江,是首领身边人,一时间风光无限,巾军队伍里都看在首领的面子上给好脸色,竟然一时间飘飘然,说话没轻没重。在利镜印象里店主都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如今这样沉着张脸还是第一次见。
利镜不敢说话,悄无声息的转到莫泽沛身边去,结果一抬头又对上一张黑脸。莫泽沛额前头发随意的散乱像是刘海,阴影遮住半张脸,眼神阴鸷恐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利镜知道,下一站即将抵达彭城,杨桦所在的地方。
这一路首领任由巾军肆意残杀官员,态度放任,导致这些家伙从一开始的专注于夺人性命逐渐变本加厉,烧杀抢掠无恶不做,口头上劫富济贫,但实际做的腌臜事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起初莫泽沛会想方设法为他们辩解,渐渐沉默下去。
如今即将抵达彭城,路上发生的一切都将事无巨细的全部复刻在杨桦身上。利镜想到那张雪白无暇,瓷娃娃一般的面孔,痛心感油然而生。
也许莫泽沛此刻的想法与她相符——不能让杨桦落巾军手里,否则脱一层皮都算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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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的城门被大力撞开,巾军蜂拥而入,与城内士兵厮杀。首领冲在最前面,骑着马手持马槊,利落地收割性命。
利镜身上披着一件棉麻披风,遮盖住身躯,连同脸庞一起,这是莫泽沛给她的。她在最后方,但仍然能瞥见前方刀光剑影,鲜血飞溅。她两手用力绞着衣袖,心中的惊慌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终于厮杀结束,利镜跟随者部队缓缓前进,她每一脚都尽量避开躺倒在地上的死不瞑目的尸体,唯独避不开横流的鲜血。
迈进城门,城内死寂一片。利镜揪住身旁人的衣摆,深吸一口气,“店主……”
没有得到回应。
利镜皱了皱眉疑惑抬头,身侧的店主脸上挂着笑,皮肤惨白毫无血色,眼神平淡没有光泽,就像一只滥竽充数的玩偶。
玩偶……
这是不倒翁变化而成的,利镜松开手四处张望,真的店主去哪了?!
“在找什么呢,姑娘。”王二江走过来,他个子矮,目前巾军没条件定制武器,长刀拖在地上,走路时不得已加大幅度。
他斜了一眼已经走到前面,但很快停下来朝这里观望的假店长,“吃白饭的玩意,跟娘们似的就知道躲后面。”
骂完人后他又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还不忘嘱咐利镜快点跟上,别掉队。
利镜应好,扯了扯麻布帽沿,遮住头顶洒下的烈阳,走到假店主身边,两人一并跟上大部队。
不明白店主为什么突然消失,拿不倒翁再次伪装成自己。利镜猜测他可能有事去了,当然也可能是单纯的被王二江给刺激到了,不想参与巾军的破事。毕竟他可是一个连与他人共处一室都无法忍受的洁癖晚期患者,上阵杀敌让血溅到自己身上,他估计会疯。
能怎么办呢,利镜叹口气,店主会被牵扯进来是她的错,她是罪魁祸首,只得尽力帮着打掩护。
假店主比起真店主,外表上看不出差别,而这里除了利镜以外没有人了解他,自然而然蒙混过关。他几乎不说话,只偶尔有人搭话时说上一两句,滴水不漏,看不出破绽。
前几个城市推进的过于顺利,利镜感觉到巾军有些狂妄,首当其冲的则是巾军首领大元帅。他逐渐飘飘然,对待下属的态度也变得极为宽松,这群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家伙们缺少了管束,就像是狂犬失去了铁链。
利镜不止一次看到他们冲进普通家里讨要值钱的财务,肆意破坏。
趁着他们沉醉于混乱的享受中,利镜开始寻找杨桦。
杨桦的父亲是彭城知府,只要找到杨府就行,不排除杨父接到巾军到来的消息,带着妻儿临时跑路的可能。如果是,那利镜打心底为她逃过一劫感到高兴,可惜历史无法改变。店主说过,这两人是注定色,彭城就是他们生命产生交织的重要转折点。
利镜多么希望杨桦就此和父母一起离开,远走高飞,与莫泽沛这辈子都碰不上面,那么两人不会有之后的一系列爱恨交加,莫家双子不会出生,莫家宅院也不会变成鬼宅,她自然而然不会被迫来到这个该死的地方去解决什么该死的遗憾,吃了一大堆苦头。
她与店主会是永远的陌生人,那一万五百元,半年的生活费此时此刻则好好的躺在自己口袋里睡大觉!
倘若这不是虚景而是现实,她肯定毫不犹豫地做手脚让两人擦肩而过,改变历史,这样一来一切都将无法发生。
既然两人注定爱恨纠缠一生,那有什么好纠缠的,你痛苦我也痛苦,孩子一出生也痛苦,最后一大家子被毒死在宅院里,落得个去地底下吃团圆饭。
不如最初就不要相见。
杨府好找,利镜身为姑娘家瞧上去没什么威胁,假店长又笑眯眯的,平易近人。因为巾军到来而整日惶恐不安的居民们对两人心生好看,十分痛快地帮忙指了路。
利镜顺着方向一路找到杨府,结果看见桃木色的大门敞开,里面一片混乱,满是被糟蹋过的哼唧。
她痛心疾首,狠狠地一拍大腿,来迟一步!
在兜了几圈以后,她一颗心又放了下来。杨府里遭到破坏的痕迹虽然有,但不算大,不像是被巾军横扫过,倒像是被几个碰巧简陋的小兵捡漏,闯进来随意杀掉几个仆役,抢了值钱东西走人。
来的快去的也快,没有丝毫逗留。
这些小兵胆子也真是大。巾军纪律严明规定禁止私吞赃款,现如今高层全都忙着庆祝一路一帆风顺畅通无阻,对底下人的管束松了又松,这才导致胆大贪心的家伙做出这种荒唐事。
利镜竟然有些隐隐期待,等巾军姗姗来迟,撞见杨府早就被扫荡一空,捞不到值钱的玩意了,会如何严苛拷问下属。
她猜,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吐出来。
巾军首领可不是善茬,仗着姓氏相同自称前朝遗留血脉,打着复兴前朝旗号,企图效仿刘备复兴汉室,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刘玄德何等人,就他这几个三瓜两枣,也配。
之前她从莫泽沛口中了解到,同时期一同起义的还有无数个“巾军” ,有的秉持相同出发点,以复兴前朝为己任,有的则高喊推翻皇室的旗号。
利镜站后者,历史不就那么回事嘛,利镜所处的现代早已脱离封建统治百余年,封建时代总会迎来结束,或早或迟而已。
那些小兵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十有**没有仔细好好搜查一番。杨家人肯定躲在某个地方,等待一切归于平静后,想办法逃离。
杨家只是一个小小知府,府邸却占地极为宽广,和甘府几乎相互持平,不愧临近江南,真是富裕。
利镜再府邸里转悠了很久,假店长一声不吭的跟在后面,遇到一些障碍物的时候帮忙推开。
看着他用力而泛起青筋的白皙小臂,利镜内心涌起一股触动。他不像是一只假人,太真实了。
之前他走的太慢,为了不掉队利镜被迫拉着手强行使他与自己同步,皮肤触感真实富有肉感的弹性,手纹粗糙,握紧时碾压着利镜手指骨骼微微酸疼。
“多谢。”利镜垂下眼眸,弯腰钻到另一头。
府邸里的尸体大多是小厮的,当然也算不上多,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估计其他人全在遭到滥杀时趁机跑了,留下的全是腿脚不好的老人以及倒霉蛋。
再往前就是正厅,府邸主人的活动区域。这里与甘府的布局相似,利镜很轻而易举的就猜测出各个区域的作用和所属。
正厅里明显破坏的最为严重,毕竟是主人翁住的地方肯定堆满了值钱的东西,那些兵痞子的活动全都聚集在此处。
掀开一道沾血的珠帘,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不仅仅是帘子上的,还有屋里的。地板上躺着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衣着雍容华贵,刚死没多久虽然发臭了但面容完好无损。
假店主伸出手,里面摆放着一只散发茉莉花香气的香囊。利镜拿过抵在人中,忍着恶心上前一步——
杨父杨母,曾经杨家来江宁参加甘老爷寿宴的时候,利镜见过他们。
二老死了,但不见杨桦的尸体。
利镜深深吸了一口茉莉花香,憋着气跨过尸体,走进里屋。里屋比起外面更加混乱,门也是被强行撞开的,门轴损坏,半掉不掉。
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人,正要走,突然发觉红木衣橱距离墙根的位置有些远,但因为视角原因刚刚没能发现。利镜蹑手蹑脚走过去,探头一看。
衣橱后面赫然是一条暗道!
它通往哪里?!
黑漆漆一片还是陌生地域利镜不敢进去,简单观察了一下暗道走向,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到屋外,沿着记忆中暗道的朝向走。
“滚!”
先是一声怒吼,然后悲哀地恳求:“算我求你了,放过我吧,求你了莫泽沛!”
利镜连忙寻声赶过去,转过一个拐角,只见莫泽沛微微弯腰,无视怀里人的奋力挣扎,紧紧拥抱住,就像在禁锢一只即将飞走的鸟。
再往前一步,终于看到了怀中人是杨桦。
与猜想一样,利镜着实重重的地吐了口气。
莫泽沛好似察觉到有人来,直起腰杆一把将杨桦按进怀中,堵住她的叫喊,凌厉的眼神宛如一把尖刀迅速扫过,准备把每一个出现的可疑人物封喉索命。
当看到利镜时,他愣了愣,“小霖?”
杨桦趁机挣脱,朝利镜的反方向跑,结果刚迈开步子就被捞了回来。她崩溃大哭,拳头巴掌一样不落地揍在莫泽沛身上和脸上,“别碰我!你们这群恶心的巾军扫荡我家不够,还要杀我的父母!要不是爹娘把我藏起来,早就被凌辱致死了!我这条命是我爹娘换来的!你是不是打算把我抓到巾军邀功?!该死的畜牲,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
“不,我是来救你的……”
“放屁!你明明和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莫泽沛!你该死!”
杨桦太过于激动,根本听不进去莫泽沛的话,或者说是莫泽沛那身衣服刺激到她的神经,再次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
渐渐地她的力气流失殆尽,嗓子沙哑只能冒出一两个气音,一抽一抽的像是呼吸碱中毒,浑身瘫软像棉花只能依靠莫泽沛抱着才能勉强站立。
即便如此,她还是拼尽全力想要推开对方。
莫泽沛一双眼睛盛满心疼,用力抱着她,那力道几乎要让她与自己融为一体。杨桦掌根抵在他双肩,浑身上下都写满抗拒。
利镜看不下去了,“阿兄,你要把她带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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