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岚走后,林顷云推开没上锁的牢房,走向玉娘所在的位置。
脚底的幻阵还未消除,林顷云站在加有控魔阵的牢房前,“你要回魔界吗?”
玉娘缓缓睁开眼。
魔界的幻阵于她而言并无作用。
她不回话,只是沉默着,不敢直视林顷云的视线,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想呆在她身边。”
玉娘心底闪过犹豫和纠结,慢吞吞开口,“魔族只能呆在魔界,那才是能包容我们的地方,我留在小少主身边,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你是在提醒我?”林顷云声音有些冷,他总觉得玉娘说的话不仅仅是这层意思,可更深处的缘由,他想不通。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程禾禾想借玉娘引出背后的魔。
但为什么,她要将玉娘的身份公之于众?
他所认识的小少主不是这样心狠的人。
林顷云盯着玉娘,目光深究,可对方闭上眼,没有想和自己交流的**,他持着剑回到自己的牢房,想起了另一件事。
若是五日内,王屹一直不出现,自己又该怎么将他引出来。
与此同时,灵玉城一破庙内。
浑身是伤的王屹正在止血。
程烟凝坐在他对面,眼里都是不屑,“就你这点手段还想把那只幻魔从地牢里救出来,当四大家的暗卫都是吃素的?”
王屹闻言,浑身魔气暴涨,身上的血痕又炸开,他眼里堆积黑气,目光狠辣,“四大家,四大家,全都是四大家!你不是程家的内定少主吗?怎么连几个喽啰都解决不了。”
入了魔的人跟疯子无异,程烟凝不想和王屹多说,她眼下想做的事情就是尽快让程禾禾身败名裂。
“你不是将册子送给林顷云的人了吗?怎么他们两个还没有生嫌隙?”
王屹擦去身上的黑血,嗤笑一声,“老子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爬他们床底下,程烟凝,你要是想挑破林顷云的身份,必须先帮我救出幻魔。”
程烟凝本想拒绝,那只幻魔关她什么事。
但抬头看见王屹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话刚到嘴边就被她咽了下去,一个计划涌上心头。
她已经被王屹这蠢货要挟太久了,若是他带着那只幻魔回了魔界,再将自己的身份抖出来,她就全完了。
程烟凝眼眸微闪,勾起唇角,“可以,但你必须保证尽快让林顷云的身份公之于众。”
“没问题啊,程小姐。”王屹盯着她,似笑非笑,“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程禾禾不能死。”
“可以。”
程烟凝并不在意这点小事,到时候声名狼藉的废物和堕魔的怪物,正是绝配。
被二人记挂着的程禾禾此刻正在屋内和程奚钧讨论计划。
程奚钧十分兴奋,看着躺在软榻上的程禾禾,要不是顾忌她今日身子不好,恨不得带她出去大买特买,“小禾禾,你居然能想出这个办法将白戚引走,不愧是你啊!”
“我宣布,以后你就是我心里超越白戚的存在,心思手段第一人!”
“闭嘴吧。”程禾禾揉着太阳穴,喉咙很干。
自从林顷云去了地牢,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开始倒退了。
“不过,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白戚居然会亲自帮你去找药,风雪镇来回一趟都要半个月,等他回来,林顷云肯定都溜回魔界了。”
听着程奚钧的话,程禾禾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愧疚。
程奚钧抓起桌上的梨啃,“不过,你不怕白戚回来砍了你吗?”
程禾禾:“……”
听听,这说得是人话吗?
被程奚钧打趣几句,程禾禾心底的郁结之气逐渐消散,她开始说正事,“白戚走了,我们的计划必须迅速开始。”
程奚钧点头,“但近几日地牢里都没动静,那只魔很狡猾,轻易不出会来。”
“它不出来,那我们就引他出来。”程禾禾从芥子里摸出一个令牌丢给程奚钧,“过了明日,你拿着它去程家挑一批人,准备五日后的抓魔。”
“哟,少主令牌啊。”
程奚钧多看了几眼,小心放进怀里,“五日后,我带着程家弟子抓魔,程家是摘出去了,到时候那么多人在场,你怎么确保林顷云走得了。”
魔族确实厉害,但众人皆知现任魔主是篡位,林顷云身为少主,此刻已是言不正名不顺,能来救他的魔或许有那么些,但绝不是四大家的对手。
而且,说不准,魔主也会在背后掺合一脚。
程禾禾指了指自己。
程奚钧眉头上扬,“就你?对付四大家?”
“不,准确来说四大家里没一个人会真正杀了我。”
程禾禾从软榻上起身,弱小的身子在烛火下像颗挺拔的小草。
“恨我的人巴不得我身败名裂,从此被世人唾弃;想保护我的人也从不会忍心杀了我。”
程奚钧玩着自己的空空笛,漫不经心开口,“那林顷云呢?”
“你说,在那日,他知道了背后的设局人是你,他是会恨你还是恨自己?”
程禾禾不说话,沉默了片刻才出声,“我不知道。”
在这场棋盘上,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林顷云离开,但她甚至不知道林顷云回到魔界是否能安全活下去。
还有,他能不能救他的弟弟。
程奚钧轻啧一声,伸个懒腰,“玉娘那边不用安排吗?能让那只魔出来,只有牺牲她来。”
“程家的人不必出手,这件事我亲自去和王牧说,至于我们这边的内鬼,说不定他更希望那个时候的到来。比起固若金汤的地牢,他们会更高兴在大街上劫人。”
“而且,别忘了,白戚走了,他们的劲敌又少了一个。”
程奚钧了解程禾禾的意思,就要离开,但走的时候感觉怀里的暖玉滚烫,他回眸问了句话,语气吊儿郎当的。
“少主令牌什么时候还给你,一直放在我这里,我怕被暗杀。”
程禾禾抿唇,笑了笑,“表哥,就放你那吧,以后我也用不上了。”
程奚钧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屋子。
自始至终,他都没问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将林顷云的魔族身份公之于众,这件事到底谁来做。
他是决计下不了手的。
这一招太狠,乃至锥心之痛,若是程禾禾做了,她和林顷云或许真的完了吧。
等程奚钧走了之后,程禾禾在原处安静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素净乖巧地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像是没有情绪的陶瓷娃娃,一碰就碎。
等怀里的芥子闪动时,她才回了神。
将芥子拿出来看,是秋水发来的飞书——
“少主,已经找到解除玉娘封印之法,最近听闻风雪镇有千年的神芝草,我去一趟再回来,莫念。”
程禾禾看着飞书,笑了笑,但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株千年神芝草还是上次父亲托王牧带给她的,但她却用它骗了两个最亲近的人。
接下来,她又要对着林顷云出手。
程奚钧走的时候没有关门,许是想让她吹吹冷风,清醒头脑。
夜间的寒风呼呼地刮着,掀起程禾禾的裙角。
“有点冷啊。”程禾禾嘟囔一声,转身去柜子里找了件外套披上,趁着月色悄声关上了门。
院子门口的程家侍卫看见套着大氅的程禾禾愣了愣,行礼都慢一拍。
现在才初秋啊,怎么少主穿得这么厚?
等程禾禾走出几步,他才回过神,连忙问,“少主,需要人护送您吗?”
程禾禾没回头,单薄的身影在冷风中似乎快被吹走。
“不必,我去找王少主议事。”
侍卫不疑,他们少主向来奇思妙想居多,经常半夜找林少主喝酒,今日去找王少主,想来也是商量抓魔的事。
灵玉城夜间都有巡查的修士,程禾禾一路平安走到王家的院子前。
门口的小和尚看见她,甚是稀奇,往屋里传话的时候,边跑边回头。
程禾禾在门口等了几分钟,王牧便出来了,他眼下难得有淡淡的乌青,应是白戚走后,所有事情都交给他所致。
“程少主,好久不见了。”王牧带着她往院子里走,一路上看见不少和尚,个个都暗自打量着他们。
程禾禾有些好奇,“你是将你通禅寺里的师兄弟们都带来了吗?”
王牧摇头,“程少主说笑了,他们一些是其他师伯的弟子,一些是我半路新收的弟子,若是师兄弟,我是没有的。”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善心的嘛。”
程禾禾跟着王牧绕过前院,走进一亭子内,里面站着几个黑衣人,看见她跟着王牧过来,眼底很是诧异。
“我打扰你们了吗?”程禾禾有些尴尬,这个时候来找他,确实不大合适。
王牧让人下去,替程禾禾倒了杯水,让她坐下,“程少主这么晚来找我,应该是有更重要的事吧。”
程禾禾接过茶,小小抿一口。
居然是花茶。
她多看了王牧几眼,仿佛在说,你们和尚也喜欢喝这些?
王牧神色并无多大变化,“师父交代我的,若是你来了,要拿花茶招待你,他说你从小都吃不得苦,每次吃药都嗷嗷哭。”
程禾禾心里有些发酸,放下茶,小声问,“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好与不好,皆看天命。”
王牧看着程禾禾,“若我看来,师父定然是过得好的,在通禅寺无红尘叨扰,每日青灯作伴,但我并不知道,师父他自己觉得好不好。”
程禾禾听不得这些文绉绉的话,“你还不如说他过得不好,也许我就跟你去通禅寺看看他。”
王牧笑笑,转而问,“程少主将秋水姑娘和白少主支开,是为了什么事吗?”
程禾禾竖起大拇指,“果然瞒不过你。”
一路走来,大氅有些松动,她系紧了些,随意道:“我啊,想搞一票大的。”
王牧被她可爱到,目光停在少女太过苍白的手指和脸上,“什么才叫搞一票大的。”
“噢,就是我想把玉娘和另一个人放回魔界。”
“林剑修?”
程禾禾刚喝一口的水差点喷出来,看着面前多智的光头,感叹道:“你可比程奚钧聪明多了,早知道找你来帮忙了。”
王牧笑了笑,手指转着佛珠,“放跑魔族这种事还有人愿意帮你?”
“当然,这不马上就到你了。”
对上聪明人要说聪明话。
程禾禾盯着王牧的桃花眼,看着他气质完全不一样的两张脸,语气有些软,“帮不帮我?”
王牧敲着桌子,“程少主,你应当是听过我的名号。”
“一半罗刹一般菩提嘛,这算啥,那别人之前还说我是个废物呢,现在可没有人敢当着我的面这样叫我。”
程禾禾凑近王牧一些,想看清楚他的表情,“我又不会拉你下水,怕什么。”
王牧不由笑出声,与程禾禾相处的这半刻钟内,他已经忍不住笑了很多次了。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天真的人,关键,她还要去和整个修真界为敌。
王牧第一次给自己倒上花茶,轻抿了一口,但还是喝不惯,“所以,你想让我放水?”
“嗐,话别说得这样露骨,又不是要你无视所有魔族。”程禾禾顶着王牧锐利的视线,硬着头皮继续说,“你就对林顷云和玉娘放放水啦,我们这么熟的关系,这么一点点小事,也不会很为难吧,再不济,你到时候安排我守在玉娘周围,出了事也不是你的责任。”
“给我一个理由。”王牧笑容早已收敛。
开弓没有回头箭,程禾禾是拿着她的命去换林顷云的性命。
见王牧松口,程禾禾露出笑颜,灵动的黑瞳如白猫的瞳孔,“理由可多了,玉娘是魔界的幻魔,她回去了,魔界局势改变,对修真界百利无害,而且你知道的呀,我都愿意将阿荭前辈的内丹给林顷云续命,林顷云可比我的命还重要呀。”
王牧不说话,思量着程禾禾说的话有几分真,直到程禾禾说到红荭的内丹,他才想起在南境时,她将续命的神药让给了林顷云。
他看着程禾禾,透过她的五官,仿佛看见经常在沧浪山下打坐的师尊,他一张脸两只眼珠微动,“你都是为他们考虑,可曾为自己考虑过?师尊让我保护你,不是让我看着你犯险,而且据我所知,林剑修不一定愿意一直呆在魔界。”
程禾禾撇嘴,指着之前那几个黑衣人离开的方向,“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可是王家有名的探子,没发觉暗地的异常才怪,要是林顷云不回去,到时候你们所有人都会杀了他。”
王牧对这个回答倒是认同,若是只小魔,那不是多大问题,可如今名声四起、备受年轻一辈喜欢的剑修是魔,他们都接受不了。
但他还是不太认可程禾禾的做法。
“纵使你和他两情相悦,但他是魔,你是四大家少主,你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而且一只魔,死了便死了,何至于你为他要死要活?”
王牧不懂爱情,但想起师尊一生都为情所困,方觉自己话说得太过,继续说:“等你再活个几百年,你就能知道,众生不过都是沧海一粟。”
程禾禾听不得这些大道理,只能使出最后杀手锏,“我父亲叫你照顾我是吧?”
王牧点头。
“那若是林顷云死了,我也死了怎么办?”
王牧只觉程禾禾是不是太过重情,刚想要继续劝她,忽而见面前都少女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拉起衣袖,露出莹白的手臂。
但在那上面,无数细小的经脉从手腕处开始断裂,甚至一直在往上延伸。
树叶靠静脉叶落吸取养分,修士也是如此,靠着自身的经脉运输灵力,若是经脉断裂,修为根本没有上升的可能。
忽然,在王牧的视线内,程禾禾手臂上的经脉竟然又自动断了一根,虽十分细,但程禾禾眉眼明显得白了些。
王牧从来没见过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顾不得男女之别,他拉着程禾禾的手腕替她把脉。
程禾禾体内的修为竟然比来灵玉城初见时低了一些!
“看吧,我可没有骗你,我说了要是林顷云死了,我也会死的。”
程禾禾也不想用这种方法让王牧松口,但他和白戚不一样。
她可以用亲情骗走白戚,但却不能用同样的方法骗王牧。
佛修向来参透世间本质,可不是好骗的人。
风大了起来,程禾禾忍不住咳嗽几声。
王牧将地上的大氅捡起来披在她身上,眉眼还是不可置信,“你难道和他下了什么同生共死的蛊术?他只要受伤你也跟着受伤?”
程家巫蛊众多,王牧想到这也只有这个原因。
世间男女感情浓厚之时,做出些离谱的行为并不奇怪。
他狐疑得看了几眼程禾禾,觉得她并不是这样的人,但又想到她眼下都来求自己办事,好像也不奇怪了。
原本要说出天道的程禾禾被王牧的话卡了壳,她看着王牧,一时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高兴。
这简直都是老天都在帮她啊!
她还担心说出真相,王屹就不放林顷云走了,但是峰回路转,眼下希望又来了!
她点点头,装作羞怯,“当时也是我糊涂了,这个情人蛊还需要半年才能消除,所以,我只能帮他离开,不然我就只有跟着一起死了。”
“半年后你就可以自己解除?”王牧还没听说过这种固定时间的蛊术,但程家有好像也不奇怪。
要是林顷云真是一个普通修士,情人蛊也不奇怪,但林顷云是魔,这下事情可就棘手了。
将一只魔放在眼皮子底下半年,谁也不会确定有没有1意外。
可若是林顷云走了,这半年内他出了意外,程禾禾不也死了?
程禾禾眨巴眼睛,“对呀,难不成你要看着你师尊唯一的女儿一起死吗?王少主你对得起我父亲的交代吗?”
她凑近王牧,“而且你放心啦,就算林顷云秽了魔界,一时半载他也死不了,半年的时间他连修炼魔功的时间都不够。”
王牧:“……”
程禾禾擦擦不存在的眼泪,拉着王牧的袖子,“现在白戚和秋水已经被我支走了,就差五日后你的鼎力相助了!”
“王少主,帮帮我吧。“
从小惯会算账的王牧此刻也算不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了。
他感觉到衣袖被轻轻扯动,垂眸看见睁着葡萄般眼睛的少女,忽而想起在南境幻境大雨中,她的脆弱身影。
王屹终是无可奈何地点头,“你必须保证我们带来的人不能有意外。”
“当然,但要是他们自己去送死,这可怪不了我,到时候你就配合程奚钧抓住那只真正的魔就好了。”
程禾禾高兴得都快跳起来。
这几日虚弱的脸终于有了些血色。
王牧看着,心里竟觉得荒谬。
帮魔族逃离修真界,他也是疯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