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知父亲病危的消息是在一天前。
快下班的时候,娜娜接到了一个石琮打来的电话。焊工班的人都知道星雨不会接老家的电话,接了也说不在,星雨的父亲和嫂子试过几次之后就放弃了。
但这次,是星雨的哥哥打来的。哥哥让娜娜务必知会星雨:父亲病危,想见她最后一面,有话交代。
星雨的第一反应是怀疑有诈,立即向二虎求证。二虎说潘德庆的病情的确开始恶化,这两周都处于半昏半睡的状态,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也不怎么说话。一周前,潘星奎和护工起了争执,护工一气之下跑路了。二虎想过去探望,也遭到拒绝,因为他不肯将星雨支付给护工的钱交给萧金桂代管,所以他也不清楚潘德庆目前的状况。
星雨不知道父亲有什么事情交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是想对她有所忏悔。真是这样,她倒愿意听一听,也算是对耿耿于怀的父女之情做个了结。
最快的机票只剩下了红眼航班,下飞机后又转了两趟大巴,她终于在凌晨五点赶到石琮。二虎告诉她,镇里新开了一家双河宾馆。老板是他的岳父,他本人也投了一些钱,宾馆目前交给他的妻子张海霞打理。星雨认识海霞,她家在石琮有个小卖部,就在晒谷平麻将馆的旁边。小时候她经常去那里打酱油。后来麻将馆火了,里面什么都卖,渐渐地将海霞家的生意挤没了,只好搬到别处,两家就此落下嫌隙。
怕与哥哥发生冲突,星雨不愿意回家住,家里也没有她住的地方,于是让二虎帮自己在双河宾馆订了一间房。
她在石琮只打算待一天,所以只带了一个双肩包,里面除了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带给家美、家丽的玩具。两个侄女和星雨很亲,算是她一手带大的。如果这个家真有什么让她惦记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两个小姑娘了。
走到宾馆的门前,她不禁笑了。听名字像个气派的大楼,没想到就是个农家小院。院墙因为刷着白白的石灰倒是十分显眼。张海霞将她引进房间,星雨放下行李就问:“海霞姐,我爸怎么样?还好吗?”
“昨晚见到萧有田,说德叔已经醒过来了,话多,气色也好,怕是回光返照呢。”
听了这话,星雨一惊。她以为萧有田在江州,没想到他也回来了。
“我哥我嫂呢?也在家?”
“你嫂子在家,你哥带着孩子还在远阳。”
星雨本打算立即去看望父亲,听说萧有田回来了,又是凌晨时分,就决定先吃个早饭,等天大亮了再去。哥哥星奎不在家,她倒是松了一口气。先前之所以胆敢不接家里的电话,拉黑哥嫂,就是想着自己已经离开了哥哥的杀伤半径。假如哥哥就在身边,那些狠话她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说出来一定会被打到灵魂出窍。
海霞带她去了饭厅,那里有蒸好的包子和稀饭,两人于是一起进餐。
“星雨,这次回来,打算待几天啊?”海霞问道。
“一两天吧,看完我爸就走。”
“也好,最好不要碰到你哥。”她喝了一口稀饭,“你嫂子到处说你坏话呢,什么翅膀硬了、飞高枝了,把哥嫂拉黑了,亲爹的电话都不接了。你哥见到你,怕是要找碴的。”
不在石琮的日子,星雨从未断过与二虎的联络。二虎也不是天天在石琮,家里的很多消息是海霞提供的。海霞性情开朗健谈,以前又在小卖部上班,是本镇消息最灵通的人士。
星雨默默地吃着包子,苦笑着叹道:“随便她怎么说,反正我也听不见。现在我大了,她们已经不能把我怎么样了。”
“倒也是。”海霞给她夹了一块腐乳,“别担心,你哥欠了街坊邻居好多钱呢,没大事不敢回来。年初他找你二虎哥借了五千块,说是急需周转,一个星期就还,你看,到现在还没还呢。不还就罢了,找他要还没好声气儿,说妹妹在省城呢,有得是钱,让二虎找你要去。我当时就想,星雨你可千万别回来,一回来,债主们听了,那可不得了,门槛都得踏断啰。”
星雨一听,掏出手机,开始转账:“姐,这钱我先还给你。我哥欠别人多少钱我不管,但二虎哥帮了我那么多,我不能让你们吃亏。”
海霞听见手机一响,打开一看,脸红了红:“嗐,瞧我这张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家也不差这五千块。再说我们只借了五千,你不用还六千呀。”
“必须的,这一千块是利息。”
* * *
星雨一夜没睡,有些犯困。她想尽快见到父亲,听完他的交代,争取下午离开石琮,避免碰到哥哥、萧有田,或者那些催债的人。至于萧金桂,躲是躲不过的,她也不想躲,在飞机上就已经做好了开撕的准备。
沿着青石板的小路走到家门口,老屋还是老样子,只是更加破旧了。
院子寂静无声,她轻手轻脚地走进父亲的房间,还没见人,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呛得她几欲呕吐。
父亲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墙的另一边放着一口黑漆棺材,上面铺着黑布。这棺材是星雨上班不久父亲要求她“孝敬”的,一是为自己的病冲喜,二是石琮镇只有一个棺材铺,经常没货,若是赶上好几位老人同时去世,就得去县里买,价钱也会贵很多,最好提前置办。村里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会让儿女事先买好自己的棺材,不会认为不吉利,在乡俗中反而是一种孝顺的表现。
尽管如此,猛一看见,星雨还是吓了一跳,阴森森令人毛骨悚然。那棺材占据了卧室的一大半,以至于剩下的空间非常逼仄,加上原有的几件家具,转个身都困难。
她试了试父亲的鼻息,还有呼吸。细心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只是睡着了,于是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等待。气味太浓,坐不到三分钟又站起来,想去门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这么一坐一起,弄出了动静。父亲哼了一声,睁眼问道:“谁啊?”
“爸,我是星雨。”
他转过脸来,光线太暗,看不甚清,过了片刻才说:“回来了?”
“嗯。”
父亲已瘦到只有一把骨头了,牙齿也全掉光了。脸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皮,双颊凹陷,说话时,能隐隐看见上下颌骨的形状。床边挂着一个尿袋,里面装着褐色的液体,也不知多久没换了。他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声音微弱,星雨听不清,凑过去听了半天,才听出父亲想换一套干净的衣裳。
四下一望,墙角和棺材的间隙处,塞着一大堆脏衣服,上面满是苍蝇灰尘,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换下来的。衣柜空空如也,照顾他的人大概是无暇换洗,就把柜子里历年存着的所有衣物、床单全部用光了。
星雨叹了一声,找到一只麻袋,将地上的脏衣一一拾起,拖到门外。心想这些东西就算洗了也要好几天才能晾干,于是打算去镇东边的商店先买几件新衣和床单救急。脚刚踏出门槛,人还在院子里,迎面碰上了萧金桂。
两人同时站住。
“回来了。”萧金桂说。
“嗯。”
“正好,你哥这两天也回来,爸的后事需要商量一下。”
“你们自己商量。我下午就走。”
“才来就走?这怎么行?”萧金桂身子一横,挡住了大门,“潘星雨,你也太会撇清了!你是不是潘德庆亲生的?你爸的大事你管不管?”
见她气势汹汹,星雨禁不住抱臂冷笑:“说说看,想让我怎么管?”
“石琮的规矩,从人死到安葬,大大小小几十道程序。请道士念经、请先生勘坟、请师傅吹唱、放鞭炮、撒纸钱、扎灵烧币、租车送棺木上山……每道程序都是钱。乡亲们都来了,不能不招待吧?老规矩是在潘家祠堂做三天的流水席,一天三顿,每顿二十桌,光这一项就好几万。你爸生病没见你伺候一天,作为亲闺女,这已经很不孝了,最后的体面你总得给足吧?”
“说到不孝,我爸生病,你和我哥也没伺候呀,不是一直在远阳卖菜吗?至少我还花钱请护工伺候了呢,已经做得比你们多了,再这么抱怨就纯粹是给自己打脸了。萧金桂,”星雨一字一字地说,“ 我说了下午走就肯定会走,而且我也不会再回来了。我跟这个地方,跟你和我哥,都彻底没关系了。”
“潘星雨,你可真是——八百斤鸡毛捆在旗杆上——好大的胆子!”萧金桂嘶声吼道,“这个家,不是你想甩就甩得掉的。别以为你是你爸养大的,潘德庆就是个废物,天下第一不靠谱!好吃懒做、赌博成性、欠了一屁股的债到现在都没还清,只知道往死里压榨孩子。要是没你哥,你早饿死了!这养育之恩,你不提就算了,但你是怎么对待我们的?星月死在你手上,椰子死在你手上,你一个人就拿走了两条命!”
料定她会旧事重提,星雨一字不回,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既然你想撇清,想必也是带足了撇清的资本。行,咱们把账好好算算,椰子的死二百万,你爸的丧葬费,十万,我哥的彩礼,十万,你拿出二百二十万,就可以走,绝不拦你。”
星雨此行,的确凑了两百万放在银行卡上,听了蓟千城的劝告后,再三纠结,终于在临行前将卡留在了家里。
“怎么,还勒索上了?”星雨淡淡地说,“萧金桂,你心里清楚,椰子的死是偶然事件。他去世的那一天,我只有九岁,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要问责也是问你的责。”
“怎么成了我的责?我把椰子交给你爸,谁知道我前脚走,他后脚就去打牌了?”
“那就更是你的责任了。刚才你也说了,我爸是废物,天下第一不靠谱,就这样的人,你还把儿子交给他?而且我知道那天你去哪儿了。”
一丝不安从萧金桂的眼中迅速闪过:“我回娘家看我哥,有错吗?”
“你是去你哥那儿跟潘文汇私会了,别不承认,有人看见你们了。”星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这事我哥知道吗?要不要我找他聊聊?”
这件事是早餐的时候张海霞告诉她的。其实这样的传言她从别人的口中也听到过一两次,当时的她沉浸于椰子的死,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对萧金桂的“情事”并不关心,更不敢掰扯。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在家,萧金桂就算是不出门也不会带孩子。这条命怎么都得算到自己头上。
“放屁!胡扯!潘星雨,别仗着你腰杆子硬了就敢赖账,就敢对我造谣污蔑!你哥分分钟就会回来,分分钟把你打回原形——椰子!我的椰子!你死得好冤哟……”
一如既往的表演开始了,萧金桂就地一坐,捶胸顿足、嚎天泣地,身子像中了邪一般摇来晃去,双手往地上来回划拉着,将一堆乱草扯在手中,撒纸钱一般往自己的脸上、头上、天上撒去。以前她每像这样发作一次,星雨就会挨哥哥一顿暴揍。以至于她一听见萧金桂的哭声就浑身发抖、双手抱头、立即表现出愧疚无比、追悔莫及的样子,以求减轻哥哥的惩罚。
听她提到哥哥很快就会回来,星雨有点慌张,但脸上保持镇定:“萧金桂,我不欠你什么。就算欠了,我这十几年的当牛作马、任打任骂也还清了。”
“猪狗不如的东西,这话你敢当着你哥的面说吗?”
“我敢。我哥再动我一根指头,我就报警。还有你哥萧有田,是个十足的流氓,劝你平日别把家美家丽往他家里放,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说完这话,她抬脚就往门外走,被萧金桂一把抱住左腿,撕心裂肺地嚷道:“有种别走!把我儿的命还给我再走!潘星雨你这白眼狼,杀人犯,再这么犯上作乱我跟你拼了!”
“想拼是吗?”星雨一把将她从地上扯起来,发现她居然很轻,想不通以前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怕她,“行啊,别等了,现在就拼。”说罢将她猛地往地上一推,萧金桂顿时摔了个狗啃泥,不死心地爬起身来,拿头向星雨撞去——
金桂又矮又瘦,根本不能打架,但在村里,因为有个厉害的老公,常常与人斗嘴抬杠。别人只要说了重话,她就会向潘星奎告状,潘星奎就会立马杀过来。惹不起躲得起,渐渐地,大家对萧金桂的态度也客气起来,甚至萧有田也跟着沾光。
两人推拉了几下,金桂不是对手。但她素有哮喘,星雨也不敢使力。正在撕扯间,忽听潘德庆在屋中叫道:“星雨——星雨啊——”
她应声奔回屋内,坐到床边,竖起耳朵想听父亲最后的交代。
“扶我起来,爸有话说。”
星雨将父亲的上身微微抬起,找了个枕头塞在腰后,然后坐下来平静地看着他。
面前的人已经瘦脱了相,但她心中却无任何悲伤,只剩下了一丝对将死之人的怜悯。她在脑海中寻找父亲曾经对自己的好,想来想去,想到了一样:虽然妈妈说生她的那天没有下雨也没有星星,星雨这个名字,的确是父亲起的。她一直觉得很有诗意。就算她的生活一直在尘埃中打滚,冥冥之中,那名字就像一道光指向天空和远方。
“又跟嫂子吵架了?”潘德庆的目光指向桌上的一瓶饮料,“气坏了吧?喝点这个补补。”
星雨拿到手中一看,那瓶子包装华丽,上面写着“开盖即食”“冰糖燕窝”的字样。
“这是上次二虎送的,一共六瓶,看包装挺贵的。你嫂子拿走了四瓶,我喝了一瓶,味道不错。这种东西,城里肯定有卖,但你肯定不舍得买,就想留一瓶给你尝尝。上次家丽回来看见,吵着要喝,我都没给她。你赶紧喝,不然就没了。”
这是父亲第一次这么慈爱地和她说话,星雨感到一阵欣慰,于是笑了一声,打开瓶盖,喝了两口。
“星雨啊,爸不想死。”
她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这年头谁想死呢?是个人都不想死。
“你有田哥送给咱家十万彩礼,他是诚心诚意地想娶你,你就嫁给他吧。难得回来一趟,把婚事办了,爸想看着你出嫁,顺便也给我这病冲冲喜。”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有了光芒,“你有田哥给我打包票了。你们结婚后,就把爸接到江州,爸的命就有救了。治病还得去大医院,爸这病就是你哥不给好好治才拖成这样的。要是有你在身边,说不定早就好了。还是你最孝顺,爸这后半辈子还得指望你……”
她愕然地看着父亲,喉咙里,冰糖燕窝留下的甜蜜瞬间消失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人影飘进屋内,星雨还以为见到了鬼,定睛一看,是萧有田。
大家可能发现我把地名“石淙”,改成“石琮”了。因为有读者提醒我,真的有一个叫“石淙”的地方,而我的小说,地名都是虚构的,不想让大家把这两个地方联系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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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石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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