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积的白云散去，细碎的光透过树梢落在燕舒身上，她缓缓睁开眼睛，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燕舒倚着树干，指尖碰到微凉的骨刃，终于拾起断层的记忆。

她被瞳妖的幻术迷住了。

燕舒抓紧骨刃，扫视四周。

林荫静悄悄的，只有胸前袒露的几个血窟窿告诉她刚才的一切都不是错觉。

但那群妖去哪了？

她捂着头，脸色发白，冷汗顺着额角不断滑落，刺眼的阳光一晃而过，燕舒睁大眼睛，恍惚间好像看到了白榆的脸。

她抬起左手，琨瑜上的血渍被擦得干干净净，莹白的玉在阳光下透着温润的光。

燕舒脑海中莫名浮现出白榆冷着一张脸，从兜里掏出湿巾，一脸认真擦拭琨瑜的样子。

她轻轻描摹着琨瑜的纹路，心里划过一丝暖意。

突然发现世界上还有一种比血脉相连更亲密的关系，这种感觉还不赖。

她将骨刃插回腿根，咬着牙站起来，回身瞥了眼那棵树。

树老化身的槐树耷拉着枝叶，树干被横刀劈了一半，枝头零星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风里摇摇欲坠。

燕舒捂着胸口，不解气地又踹了一脚。

燕舒加快脚步，这段路没再碰上其他妖，山下静悄悄的，燕舒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至少夫诸还在山上，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她扯了扯外套，盖住胸前撕裂的衣服，捋顺发丝，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叶子？明珠！我回来了！”

燕舒抬手遮住嘴角的伤口：“山主我好不容易回来，不赶紧出来迎接，都上哪疯去了？”

四下还是静悄悄的，不仅没看见他们，连从渔山上带回来的小妖都没影，只有树梢上投下一团萎靡不振的暗影。

燕舒立刻屏气，右手悄悄摸上骨刃，谨慎地上前一步。

她当年随手盖的泥糊小屋歪着脑袋立在原地，屋后传来一阵巴掌声，紧接着，怀梦抱着手臂，从阴影底下走出来。

燕舒目光一冷，她放的那把火，应该焚尽地穴里的一切，虽然也存了几分让她活命的心思，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怀梦不仅完好无损地逃出来了，还好端端地守在山上等她。

“你怎么在这？”

怀梦眯了眯眼睛：“你忘了？施桉山早就抵给我了，准确来说，这儿是我的山。”

燕舒不欲和她争辩：“你把他们赶哪去了？”

怀梦轻蔑一笑，拍拍手心：“你说他们？”

屋后的古树垂下枝桠，夫诸垂着条腿坐在上面，勾勾指尖，探出藤蔓，将几个裹成粽子的身影吊在半空中。

明珠使劲挣扎几下，从缝隙里探出半张涨红的脸，一瘪嘴，呼号道：“山主！那头死鹿把我们都抓起来了，你快点收拾他！”

她一张嘴，一股脑的委屈化作一串泪珠，大颗大颗滑落下来，沾到她脸上的伤口，刺的她心里火辣辣的痛。

她被捆了一天一夜，完全看不见脸上伤成什么样子，咧嘴直哭：“山主，你看我是不是破相了！再也不漂亮了！”

“明珠别哭，你还漂亮的很。”燕舒眼尾猩红，抽出骨刃，目光灼灼地盯着夫诸，“等我扒了他的鹿皮给你做身新衣裳！”

说完，她欺身而上，狐尾蜷住吊起他们的藤蔓，使劲一拽。

但她快，夫诸的动作更快，更别说他是个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掌心一翻，几个藤粽立刻没入地下，看不出一点踪影。

燕舒单手拄地，跌在地上，眼神阴冷地射向怀梦：“放了他们！”

怀梦施施然走到她面前，夫诸像保镖似地跟在她身后，不自在地别过头，避开她视线。

“你怎么不问问夫诸为什么愿意帮我？”

燕舒站直，啐了一口：“做了就是做了，我管他是什么原因？”

她和夫诸其实并不熟悉，除了她手腕这半块琨瑜，再没有其他联系。

所以她其实并不怎么意外，连熏池一听说她是天狐，都能舍弃几十年的情意对她下手，她又怎么能奢求才认识不久的夫诸对她死心塌地？

“不愧是燕山主，洒脱随性......”怀梦拉长了调子，双指在空格中画了半圈，蕴出一抹银光。她擎着光，将手伸到她面前，“这是我在李仲民脑袋里抽取的一段记忆，你猜是哪一段？”

燕舒瞳孔猛地一缩。

怀梦敏锐察觉到她的神情，语气阴沉道：“看来你也知道了，我给你织了十六次梦，竟然都不知道，你才是渔山祸端的源头！你杀的人，凭什么让渔山背负这笔血债？我没干什么，只是把这段记忆给夫诸看了，他知道该做什么。”

夫诸眼神一暗，视线落在她左手的琨瑜上。他在那段记忆里亲眼看见燕舒用天狐之力杀了那附近所有的猎妖人，就算她不是和他签订契约的那只天狐，也绝不是什么善类。

何况.....她要是还活着，他永远拿不回他的琨瑜。

燕舒再也听不下去，抬手刺向夫诸。

夫诸闪身躲避，怀梦立刻抽出斧刃迎上攻击：“布阵！”

夫诸身上有契约限制，不能对燕舒下手，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作用。

斧刃和骨刃森然相撞，震的燕舒手腕发麻。怀梦勾起嘴角：“燕山主力气这么小，是不舍得对我下手，还是......重伤未愈？”

燕舒扯下破烂的外套摔在地上：“山下那群妖也是你叫来的？”

怀梦坦然点头：“您可是天狐，不派些车前卒杀杀锐气，怎么拦得住你？”

“你还真是看得起我。”燕舒狐尾一伸，扯住她握斧的手，骨刃燃起幽幽狐火，“就算我重伤对付你也足够了。”

骨刃逼近心口，怀梦却不慌不忙后退一步，地面突然冒出一个硕大的藤粽，挡在她身前。

燕舒收回骨刃，狐尾还牵制着怀梦，卷起怀梦甩开几米，远离藤粽后再次横刃去砍。

怀梦嘴角噙着笑，眼中一片冰冷。抬起斧头狠狠劈向狐尾，燕舒迅疾而至，狐尾改而缠上她脚腕，横扫着倒吊起来。

怀梦右手一松，左手接住斧头，反手将斧头深深劈进地面。四五个藤粽从缝隙里冒出头，把怀梦紧紧围在中间。

密密麻麻的藤粽里露出几张熟悉的脸，藤蔓缚在叶子脖颈上，只剩下一双挣扎的眼睛。

“你！”燕舒收起狐尾，怒火中烧地瞪着她，“渔山被屠是因我而起，你想要天狐之力也冲我来，抓刚化形的小妖算什么本事！”

怀梦拄着斧头站起身，透过藤条巡视过郁郁葱葱的山顶。

第一次见到燕舒也是在这山顶上，那时施桉山还是座名副其实的荒山，整座山除了枯树就是烂石头。燕舒在山顶搭了间茅屋，犁了两垄地，日日守在田垄上等黄瓜秧长大。

她就像一株蒲公英，随风落到哪，就在哪扎根。

侍弄这座山，像重新搭建了一个家，她没有过去，所以施桉山成了她的过去，也变成她的唯一。

徐素没有说谎，她确实没有抓住天狐的办法。但怀梦心里清楚，她知道该怎么抓住燕舒。

这确实不算什么本事，但却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怀梦别开视线，大喝一声：“夫诸！还等什么，起阵！”

燕舒的视线猛地钉在夫诸身上。

夫诸双手交握，指尖弥漫着云雾，周身爆发出强大的妖力。

手腕翻转三下，左手托紧掌心，并指直指上天。

天地霎时间感受到强大的吸引，飓风席卷着浓云，遮蔽住原本晴朗的天空，树影疯狂地摇曳，闷雷隆隆乍响在她心间。

叶子张嘴撕咬藤蔓，磨到嘴角鲜血淋漓才挣开一道缺口，他拼命大喊：“快走！别管我们了！”

怀梦拍了拍藤条，细密的藤枝再次缠住他下颚。

她抬头望着转瞬间阴云密布的天空，泰然道：“她走不了了。”

夫诸终于抬眼，直视燕舒失焦的双眼，沉闷地烙下最后一句咒语：“唤云，召雨！”

闷雷响起的那一瞬间，燕舒四肢顿时麻木地钉在原地。

兆水之兽，原来......还能呼风唤雨。

她的脸陡然苍白起来，血色褪尽，心脏骤然揪紧。

半空中蓄满的雨水倾盆而下，兜头浇在她脸上。燕舒眼前一阵眩晕，怀梦拨开藤条，走到她面前。

夫诸苍白着一张脸，攥紧拳头。

琨瑜还没回到他身上，不能自如运用妖力，只能勉强维持成年形态。

瞬间召雨的阵法消耗他太多妖力，夫诸压住颤抖的指尖，低声问：“你确定取走天狐之力，我就能拿走琨瑜？”

“当然。”怀梦果断道，抽出她紧紧攥着的骨刃，“你和她以天狐之力为契约做保，她失去天狐之力，契约自然失效。”

夫诸纠正道：“和我签订契约的天狐不是她。”

怀梦随口搪塞：“不管是谁，只要制契条件失效，自然就能解除契约。”

失效？

夫诸目光落在浑身颤抖的燕舒身上，眼神有些不忍。

他和燕舒确实无冤无仇，但她背着几十条人命，还间接导致了渔山惨状。

渔山的妖找她寻仇，他没有立场阻止，何况琨瑜本就是他的东西。

燕舒僵在雨中，身上一阵冷又一阵火辣辣的灼热，她看不清眼前是谁，但拿着刀的身影直觉让她联想到那些被囚禁的日子。

一到雨天，牢房边缘会响起一串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有人拉开栅栏，抓起她冰冷的手，在手腕狠狠划下一刀。

血就会像屋檐漫上的雨一样溢出来，滴进琉璃盏里的声音也和雨声一样重。

记忆和现实重合。

怀梦擎住她右肩，右手紧紧握住骨刃。

燕舒稍一晃神，骨刃刺破血肉，狠狠穿透心脏。

鲜血顷刻间涌出，她瞳孔瞬间扩散，僵成一尊雨中的雕塑。

夫诸眉头紧皱，抓住她持刀的手：“你不是说取天狐之力不会要她的命吗？”

怀梦松开手，燕舒倒在泥泞的血泊中，陈旧的发钗跌落在手边。

怀梦转身冷冷地看着他。

琮耳身上的山神之力已经被李仲民消耗的差不多，想要将天狐之力催化成完整的通天之力，必须再借助强大的妖力。

但余下的几个山神都不好对付，只有这头蠢鹿，勉强还能利用一下。

夫诸敏锐捕捉到她眼中的恶意，背脊紧绷，掌心蕴藉妖力：“我和天狐制契的条件是救一个人，他要我救的大概率救是燕舒，你解契的手段就是杀了她！？”

“你只猜对了一点。”

怀梦飞快出掷斧头，狠狠敲在他左膝上。夫诸吃痛跪在地上，同时捏碎手中的妖力，地面瞬间冒出数条碗口粗的藤蔓，层层将她围在中间。

夫诸暗骂一声，指尖颤抖的更厉害。

召雨消耗了他太多妖力，现在别说救走燕舒，他连自保都困难。交错的视线瞟见浸在泥泞中的琨瑜，要是拿回琨瑜，他怎么可能被一只小小的梦妖要挟！

“别挣扎了，召雨可不是什么小法术，你现在也没什么妖力了吧？连停下这场雨的力气都没有。”

怀梦仰面站在雨中，天与地之间，浮沉之上，雨水之下，人和妖何其渺小，可她不试一试，怎么甘心？

她召回斧头，深吸了一口气。

施桉山上妖气很重，多亏了燕舒这么多年悉心维护，除了她捡回山上的这些小妖，还积存了不少妖力。

斧刃森然的冷光直指他胸口，怀梦仰天大喊：“用夫诸作媒介，以施桉山妖力为源头，勉强也能催化天狐之力。等我得到通天之力就能改写一切！渔老头，你看着吧，到底谁才是对的！”

夫诸呸了一口，身后探出一截藤蔓，他支撑着站起来：“你果然没安好心，想用你爷爷我作孽？呸，想都别想！”

怀梦眸光一冷：“你都站不稳了，还说什么大话。”

夫诸咧嘴一笑，胸腔闷闷地疼，平生第一次埋怨自己莽撞，太听信怀梦一面之词。

就算燕舒是天狐又怎么样？她也应该有活下去的权利。

夫诸挥动右手，湿泞的地面骤然窜起一串藤蔓，凌厉地攻向怀梦。

怀梦挥舞斧头砍断藤蔓，嗤笑着抬眼看向他：“就这么点本事？”

夫诸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身体有些发软，强撑道：“我是不行了，但你忘了，这是谁的山？”

怀梦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她连忙回身去看，骨刃还插在燕舒胸口上，胸膛几乎没有一丝起伏。

“夫诸！别跟我玩这些把戏，你就认命吧！”

怀梦立刻意识到被耍了，怒目瞪着夫诸，却见他一路拖泥带水地冲到几个藤蔓捆成的粽子前，夫诸还想顶嘴，却累的几乎没有力气，他虚弱地拍拍藤蔓，几不可闻道：“快去。”

藤蔓松开的一瞬间，飞来的斧头带着劈山之势重击在他胸口上，夫诸呕出一口血，砰然倒在石阶上。

怀梦警惕地看着那几个藤粽，虽然小妖对她构不成什么威胁，但他们要是同时被放出来也很棘手。

不过她很快把心放回肚子里。

藤蔓颤抖着缩进地面，其他藤粽没有动静，交错的藤蔓下只走出一个半臂长的灰罐子。

怀梦也算是山上的常客，自然对眼前灰扑扑的罐子不陌生。

她勾起嘴角，嘲弄道：“真不明白燕舒在想什么，成天捡你们这种不会化形的小妖养在山上，除了多一张吃饭的嘴，还有什么用？”

怀梦指尖一勾，挥斧劈向罐子。

斧刃碰撞罐口发出铿然巨响，怀梦被巨大的动静震的后退一步，诧异地看着雨幕下伸长的身影。

矮墩墩的罐子拉扯出一抹褐色人影，描着金边的宽袍大袖一挥，雨水立刻褪去，头顶只剩下几团浓云不甘地嗡鸣着，却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道吹散。

褐色头巾浅浅拢住三千墨发，对襟外袍绣着暗纹，他站在原地，目光越过怀梦落在昏迷不醒的燕舒身上。

怀梦愕然道：“你是......”

他拱手，微微颔首道：“在下山神，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