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悍妇崔氏,狭隘善妒,因不满丈夫纳妾,买凶杀害妓女顾小宛,人证物证俱全,按律斩立决,行刑!”

啪,斩首令牌丢在地上。

唰,刽子手磨旗提刀。

嘀嗒,眼泪落在地上。

咔嚓,刀刃没入颈项。

咚咚咚,咚咚咚,人头在地上滚动。

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如擂鼓。

崔耀仪挣扎着爬起来,鞋也顾不上穿,径直冲到梳妆台前,用力扯开中衣,在暗淡的天光中,看见自己完好无损的脖子,一时腿软跌坐在地。

上房里还睡着丫鬟珍珠和锦绣,两人被她惊醒,一面捡起鞋子给她穿上,一面将她扶起来坐好,珍珠问道:“奶奶又做噩梦了?”

崔耀仪脸上泪痕斑斑,心绪虚浮未定,她瞧着镜中的人影,明艳的脸上挂着两个乌青的眼圈,脸色比纸扎的人还惨白,活像个阴惨惨的女鬼。一连十多天,她夜夜梦见自己买凶杀人的事案发,不是被丈夫撵出家门,就是在监牢里与虫鼠为伴,到最后,一定免不了被当众斩首。

她也曾在菜场看过行刑,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被围观的会是自己,幸好这只是个梦。

她敛了敛神,强装镇静道:“锦绣,去打水来洗脸。”

接着她就看见梳妆台上留着一页纸,珍珠说:“爷昨晚来的,看您睡下,留了张纸条就走了。”

“余对小宛,此心耿耿,其情眷眷,纳妾之事,不可更改。”

崔耀仪愤恨地从妆匣中拿出一根发簪,狠狠往纸上戳,直到把一纸深情戳得百孔千疮,新买的梳妆台满是坑洞,累极了才放下手。

锦绣拿着温热的毛巾看了看珍珠,珍珠摇了摇头,崔耀仪是个暴脾气,若不等她拿物件泄愤,心火不息,少不得又要折腾。

上次生气发怒,不就折腾出了买凶的事?为了这事,知情的几个人坐卧不安,崔耀仪自己也辗转难眠。

毕竟是条人命,谁能说杀就杀?

等崔耀仪罢手,珍珠才小声道:“奶奶何必恼怒,既然已请了人,大不了冷下心肠,让这事今天了结。”

崔耀仪接过毛巾洗脸,听了这话怔怔看着镜中的人影,她的头颅依然完好地安放在脖子上,忽如大梦惊醒般,抓着珍珠的手急切地说:“不成,我不是什么草菅人命的人,顾小宛再低贱,我也不能动手杀人。大不了等她进府我再收拾,我不能背上人命官司,你赶紧把贯儿找来,让他去找赖十七,这买卖我不做了,让赖十七把杀手叫回来。”

这事说到底还是姑爷惹起来的。

姑爷周南仲上京候考一年多,结识了京城名妓顾小宛,好不容易中了探花,又惹上建云诗社议政,被牵连下狱。崔耀仪变卖家产嫁妆千里上京周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周南仲救了出来。

周南仲已冷落崔耀仪三年,崔耀仪原想这借此机会让两人缓和些,周南仲也确实与她温存了几天,但没过多久就因为纳顾小宛的事闹得两看相厌。

周南仲不明白,他的长子周询便是妾室王氏所生,王氏也出身烟花柳巷,纳王氏时崔耀仪还是刚嫁的新妇,她并不反对,怎么如今当了三年的七奶奶,反对顾小宛处处挑剔,不肯让她进门?若非顾小宛出身实在不好,周南仲又记着糟糠之妻的情分,他甚至想将顾小宛抬为平妻。

崔耀仪从小受母亲娇养,也跟着把母亲吴宝娘的脾气学了十成十,她性格刚烈,骄傲善妒,自己用过的东西是决计不肯让旁人动的,何况是自己的丈夫。

那日两人因为顾小宛大吵一架,周南仲夜宿旧院,崔耀仪哭了一宿。

南商繁奢之风盛行,达官贵人多以蓄妓纳妾为傲,互相攀比,文人墨客也将与名妓交友唱和视为风流。

风尚如此,又有夫为妻纲在前,她再如何反对也只是个妇人,又怎能阻止丈夫纳妾?

又哭又恨,怒火攻心,便做出买凶杀人的事来。

珍珠劝了崔耀仪许久,心知崔耀仪肯定要后悔,多少是条人命,又犯了法。

就算再不满意顾小宛,进门后,崔耀仪还是探花夫人,可一旦此事坐实,查不出来倒也罢了,真查出来那可是死罪!

但那时崔耀仪在气头上,别说珍珠,就算姑爷来也要挨骂,说不得还要赏两个嘴巴子。

如今真的后悔,虽晚了些,到底还能挽回。

珍珠道:“奶奶想通了便好。眼下天还未亮,按当时说的,今晚宴会才动手,我现在去找贯儿,肯定来得及。”

顾小宛与南商文坛交从甚密,今日酉时,建云诗社在集香楼宴饮,给那些被牵连下狱的社人接风洗尘。

赖十七说,顾小宛的集香楼比寻常小姐的绣楼还讲究,轻易进不去,她又与周南仲梳拢,更是难得出门见客,想要杀人,只能趁今天晚上的宴会。诗社摆谱,旧院人手不够,必定要请外面的厨子帮佣,也会有许多客人上门,到时候杀手混进去,只一刀……

崔耀仪恍惚地点点头,让锦绣梳头。

赖十七还说,杀手是北溪来的兵,北溪内乱才跑到南商,一路都做的杀人买卖,手脚干净,动作利索,顾小宛必定活不过今晚。

等梳好头,珍珠也回来了,她急得满头大汗,崔耀仪腿先软了几分,强撑着问道:“怎么回事?”

珍珠道:“赖十七在赌场的债瞒不住了,足有三个赌场来找他要钱,他前脚答应还钱,后脚就拿着行李翻墙跑了。赌场的人去报官,连夜就把他抓了,又在他家查出许多钱契,牵扯出替人做中买凶杀人的事,如今这案子越审越大,少不得要抓些人进去。”

崔耀仪眼皮狠狠挑了挑:“买凶杀人,该不会是……”

珍珠忙道:“不是,这事也有三四年了,说是他做的第一笔生意。当时我们给的是现银,又走的暗路,没留契书,查不出痕迹。”

崔耀仪肠子都悔青了。

若说早时后悔,是自己不想杀人,不想背官司,如今赖十七被抓,万一供出她来,万一官府从赖十七查到她身上……

崔耀仪不允许任何污点影响她探花夫人的前途,这事必须马上中止,只要顾小宛没死,凭他赖十七怎么说,崔耀仪都有得狡辩。

她忽然有种幻想般的侥幸:“赖十七突然被抓,万一那杀手听到了风声便逃了,今晚就不会有人动手。”

锦绣戳破她梦幻的泡沫:“奶奶,北溪人接了钱,一定会完成雇主所托,除非自己失败被杀。”

崔耀仪道:“哪里来的规矩?”

锦绣道:“北溪内乱以来,多有府兵军户南逃,除了武功并无谋生之法,除了被各国招纳入军籍的,便是出来单干的,有做强盗土匪拦路抢劫的,也有做杀手收钱杀人的。以武谋生,若是没有这条规矩,哪还有人敢收留北溪人?”

崔耀仪反问:“万一赖十七请的这个北溪杀手他不讲规矩呢?”

锦绣摇头:“道上的规矩,岂由得他不守?”

崔耀仪心中忐忑不安,仿佛有一笼无形的黑烟罩在她心头,叫她胸口闷痛,头急得一阵阵发昏。

赖十七为了保密,做中时从不让杀手接触雇主,两边都是靠他传话,只有他自己知道请了谁去杀顾小宛,现在肯定不能跑去问赖十七,也不指望他通知杀手回家。

崔耀仪问:“若是雇主叫停……”

锦绣茫然道:“这我就不知了,就算能行,奶奶知道杀手是谁?”

崔耀仪亦无措:“我也不知,但应该能猜出来。”

珍珠又提醒道:“奶奶别忘了,家里两位姨奶奶、小姐哥儿,还有十三爷今天就到。”

崔耀仪听了这几个人又不免一肚子火,她是最不喜见丈夫小妾的,偏又要做出主母样子来,好好安置她们,教养儿女。

十三爷是周南仲的族弟,家中读书最好的就是周南仲和他,如今也趁着周南仲在京城安家,上京求学应考。只是这十三爷,读书上略逊周南仲,那风流教主的做派却比周南仲更甚,也是崔耀仪不喜的。

崔耀仪强忍着安排一应事宜,叫人收拾好房间,又点了两个长工,按着时间去城门接人。

从丹江到京城,路途遥远,那一行的又是娇贵的公子,又是常居后宅的女人,还拖着两个小孩,崔耀仪估摸着晌午才到。

崔耀仪正为了赖十七的事焦急,怕自己见了那两个姨娘又管不住一双刀子嘴,等人到了,接回家来匆匆见了一面,谎称自己生病不舒服,叫锦绣去帮人安置,反正周南仲今天不在,见礼的事明日再说。

十三爷和那两位也听说了夫妻俩的事,十三爷放下行李便出去玩乐,两位姨奶奶带着孩儿安歇,都是熟知崔耀仪脾性的,生怕触了两人的霉头,巴不得安宁些。

南商地界靠东,天黑得早,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崔耀仪再也坐不得,再晚些便要出人命了。

她道:“珍珠,把爷那套黑色的衣服找出来,他不喜黑色,那套衣服他没怎么穿过。”

珍珠便明了道:“奶奶要贯儿穿着身衣服去旧院找杀手?他倒是能扮个小公子……”

自从嫁人之后,崔耀仪很少会冒出那种惊世骇俗的想法,但今天,那个念头在她心里仿佛春天来了的竹笋,稍不留意便窜得天高,顶得她胸口煎熬,又跃跃欲试。

她需要解决那个杀手。

但她也想见见顾小宛,名动天下、惊才绝艳的名妓,那个和她争夺丈夫的女人。

她不想把这一面留到顾小宛进门,不想听丈夫嘴里冒出对顾小宛的介绍与赞美。

她想自己去认识顾小宛。

至少,至少要知道,她到底差在哪里。

崔耀仪咬牙道:“不,给我换上,你穿着我的衣服装病,我要亲自去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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