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御书房风波

靖王在镇北侯府家宴后的第三日,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打破了京城表面维持的平静。

这日大朝会,太极殿内庄严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山呼万岁之声刚落,一种无形的压抑感便开始在鎏金柱与蟠龙藻井之间弥漫。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面色沉静,目光如古井无波,扫视着丹陛下的臣子们。

冗长的常规政务奏报完毕后,就在司礼太监即将宣布退朝的前一刻,一名身着青色御史官服、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员,手持玉笏,稳步出列。此人乃是监察御史周正,以性情耿介、敢于直谏闻名,只是其背后与三皇子母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朝中明眼人心知肚明。

“陛下,臣有本奏!”周正的声音洪亮,在寂静的大殿中激起回响。

皇帝眼皮微抬,淡淡道:“讲。”

“臣,弹劾镇北侯沈擎渊!”周正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细微的抽气声和交头接耳的嗡嗡声瞬间响起,又很快被更深的寂静压下。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站在武官队列前方,身形依旧挺拔如松,面色却瞬间沉凝如铁的沈擎渊。

沈知遥作为世子,按制并未参与日常朝会,此刻正在玄镜司的秘密卷宗库中查阅资料。然而,这朝堂上的惊雷,几乎在第一时间,便通过玄镜司无孔不入的眼线,化作加密的纸条,递到了他的手中。他看着纸条上简短的“周正弹劾侯爷”几字,清冷的眸子骤然缩紧,指尖微微发凉。他立刻放下手头一切事务,专注于接收来自前线的后续消息。

朝堂上,周正的声音继续回荡,言辞愈发激烈:“沈擎渊,恃功而骄,拥兵自重!去岁北境军饷,户部核拨八十万两,然据臣暗中查访,实际运抵北境者,不足七十万两!其间十万两白银,去向不明!臣恳请陛下,严查镇北侯府,追查亏空军饷之下落,以正国法,以安军心!”

十万两军饷!亏空!

这指控不可谓不重!若坐实,轻则夺爵罢官,重则抄家问斩!殿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不少官员的目光变得闪烁起来,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忧心忡忡,更有人将视线投向了几位皇子的方向。

沈擎渊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虎目圆睁,当即出列,声如洪钟:“陛下!周正所言,纯属诬陷!北境军饷,每一笔皆有据可查,绝无亏空之事!臣愿与周正当面对质,接受朝廷任何核查!”

“核查?”周正冷笑一声,似乎早有准备,“侯爷自然敢说此话,只怕账目早已做得天衣无缝!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臣有人证,可证明去岁押运军饷的官员,曾在酒后失言,提及侯爷亲信曾暗示其‘行个方便’!”

“信口雌黄!”沈擎渊怒极,他一生磊落,最恨此等构陷,“拿不出实证,仅凭虚无缥缈的‘人证’,就想定本侯的罪?周御史,你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

“陛下明鉴!”周正不理会沈擎渊的怒火,转向御座,重重叩首,“臣一片忠心,只为朝廷,绝无受人指使!镇北侯在北境经营多年,威望过高,恐非国家之福!此次军饷之事,恰是窥探其心迹之契机!望陛下圣裁!”

这话就说得极其阴毒了,直接将问题引向了“功高震主”的敏感领域。龙椅上的皇帝,面色依旧沉静,但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裁决。谁都看得出来,这绝非一次简单的弹劾,而是针对镇北侯府,乃至其背后可能支持的势力的一次精心策划的进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温和却清晰的声音,自文官队列中段响起。

“陛下,臣,有话要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靖王萧执,缓缓步出班列。他今日穿着一身亲王常服,面色依旧带着些许病态的苍白,身形在宽大的朝服下显得有些清瘦,但他步履沉稳,目光澄澈,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皇帝深邃的目光落在萧执身上,微微颔首:“靖王有何见解?”

萧执先是对御座躬身一礼,然后转向周正,语气平和,不带丝毫火气:“周御史方才所言,忧国忧民,其心可嘉。”他先肯定了对方的态度,让周正一时无法发作。

随即,他话锋微转,依旧是不疾不徐的语调:“然,御史风闻奏事,亦需佐证。周御史提及十万两军饷亏空,又言及有人证。不知这‘亏空’,是户部核销账目时所察,还是北境军中账册所显?周御史所言‘人证’,具体是何人,现任何职,那‘酒后失言’又是于何时、何地、在场还有何人?这些关键之处,若不明晰,仅凭一语,便要核查一位为国戍边数十载、功勋卓著的国之柱石,恐怕……难以服众,亦恐寒了边疆数十万将士之心。”

他这番话,逻辑清晰,直指要害。没有直接为沈擎渊辩白,而是抓住了周正指控中最薄弱的环节——证据不足。他将问题从“沈擎渊是否贪污”,巧妙地引向了“周正的弹劾是否足够严谨有力”。

周正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这位素来不问政事的病王爷会突然插手,而且言辞如此犀利。他强自镇定道:“王爷此言差矣!正因镇北侯位高权重,寻常核查难以触及根本,才需陛下圣心独断,深究其里!人证之事,关乎性命,岂能轻易公之于众?”

萧执闻言,轻轻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似乎有些气力不济,但他还是坚持说道:“周御史顾虑,亦有道理。然,我朝律法,重证据,轻口供。即便陛下要查,也需有明确线索,方可有的放矢。若因捕风捉影之事,便大动干戈,不仅劳民伤财,更易使忠臣离心,小人得志。”

他抬起眼,目光坦然地望向御座上的皇帝,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父皇,儿臣以为,镇北侯镇守北境多年,拒敌于国门之外,劳苦功高。若因些许未经证实的风闻便大加查办,岂不让天下将士齿冷?不若由户部、兵部协同,对去岁北境军饷账目进行一次例行复核,既可澄清流言,安朝野之心,亦可彰显朝廷对边关将士的体恤与信任。若复核无误,则当严惩诬告之人,以正视听;若真有疏漏,再行深入追究不迟。如此,方为稳妥之道。”

他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例行复核。这既回应了周正的弹劾,没有完全置之不理,又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沈擎渊和镇北侯府的尊严,避免了直接、严酷的审查,将事情的破坏性降到了最低。更重要的是,他将“核查”定性为“例行”和“澄清流言”,而非针对性的问罪,在舆论上占据了高地。

萧执说完,又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身形微微晃动,显得愈发虚弱,但那番话语却在殿内每个人心中回荡。

龙椅之上,皇帝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目光在萧执那看似弱不禁风却挺身而出的身影上停留良久,又扫过面色铁青的沈擎渊和眼神闪烁的周正,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靖王所言,老成谋国。镇北侯之功,朕从未或忘。然,御史风闻奏事,亦是职责所在。便依靖王所奏,着户部、兵部,即日起对去岁北境军饷账目进行联合复核,不得滋扰边关正常防务。复核期间,一应人等,不得妄加非议,违者重处。”

“陛下圣明!”百官齐声山呼。

皇帝的目光最后落在周正身上,带着一丝冷意:“周御史,你既有人证,便将其信息密奏于朕,不得外传。若查实诬告,朕,绝不轻饶。”

周正浑身一颤,伏地叩首:“臣……遵旨。”

一场看似要将镇北侯府卷入漩涡中心的风波,就在萧执这看似温和无力、实则四两拨千斤的干预下,暂时被化解于无形。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各怀心思,陆续退出太极殿。

沈擎渊走到萧执面前,虎目之中神色复杂,他抱拳,沉声道:“王爷,今日……多谢了。”他虽不喜这些朝堂机锋,但也知道,若非萧执出面,今日之事绝不会如此轻易了结。

萧执微微一笑,笑容依旧带着几分虚弱,摆手道:“侯爷言重了。本王只是就事论事,不忍见忠臣蒙尘,边关不稳罢了。侯爷清者自清,不必挂怀。”他说话间,气息似乎有些不匀,在随身内侍的搀扶下,缓缓向殿外走去。

消息几乎是同步传回了玄镜司。

沈知遥听着属下详细的汇报,包括萧执在朝堂上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他独自坐在静室之中,面前摊开的卷宗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

他想象着那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上,萧执如何拖着“病体”,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他父亲,为镇北侯府仗义执言。那番言辞,不仅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尤其是在皇帝面前,为一位手握重兵的武将说话,极易引来猜忌。但萧执做了,而且做得恰到好处,既解了围,又未过分僭越。

他想起水榭之中,萧执流露出的对朝堂纷争的厌倦。若他真的厌倦,为何今日要挺身而出,卷入这明显的漩涡之中?是为了报答猎场的“救命之恩”?还是……另有图谋?

可那十万两军饷的指控,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周正背后站着的是三皇子一党,他们为何选择在此时发难?萧执的出面,是巧合,还是他早已料到,顺势而为,以此换取镇北侯府的感激与信任?

各种念头在沈知遥脑海中激烈交锋。理智告诉他,萧执此举必然有其深意,天上不会掉下馅饼。但情感上,那份在父亲和家族危难之际伸出的援手,所带来的冲击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激,却如同细微的暖流,悄然浸润着他冰封的心防。

他闭上眼,指节轻轻按压着眉心。萧执的形象在他心中愈发模糊,也愈发清晰。模糊的是其真正的目的,清晰的是其展现出的能力与……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这个人,就像一团迷雾,你越是想要看清,就陷得越深。

他必须更快,更准确地查明一切。否则,他担心自己迟早会在这迷雾中,迷失方向。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