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跟他说了这样的重话。再一次,又一次说了这样的话。
后悔的情绪在知道裴仲琊回府吐血后达到了顶峰。我又做了什么?他是个病秧子,是个重伤未愈,千里迢迢从南边赶回长安的病人。是帮我踏遍山河,记录所见所闻,寻找解难之法的人。而我却这么对他,我却这么对他。
懊恼与愧疚像潮水般将我淹没,可现实却没有留给我太多时间去伤感——民间流言四起,矛头直指向我。
“鲁南江东粮价大涨,从战前的一石二十钱涨到如今的一石一百五十钱。”傅妁念到一半,被我打断。
“二十钱到一百五十钱?!”我问道,“这不可能只是粮食短缺的缘故,是否有人私铸铜钱?”
“正是,五王之乱平叛后,五国铸币权虽然已被收回,但铸币制具等管理混乱,有许多都被平民百姓或者铸币官吏拿走不知所踪。如今看来,必定是他们私铸的货币减量减重,百姓们要用更多的铜钱去买一样重量的粟米,这才导致粮价飞涨。”傅妁道。
陈蕴也说:“鲁南与浙东素来都是鱼米之乡,年前战乱,百姓无法收获耕种,打仗也吃去很多粟米,这才使得市面上的粮食减少。”
“甚至还有不少富商豪绅屯粮不卖,只望再炒高粮价,好大赚一笔!”冯曦恨恨,“还有不少百姓因为无粮而交不起田租,富商豪绅们就伺机胁迫他们低价出售良田,害他们失田成为流民。”
“所以他们才会说……牝鸡司晨,国之大患。”我自嘲一笑,“说我将五王逼反,导致战乱祸患,无法耕种,粮价飞涨、百姓流离失所。若是我不说他们私吞田租,他们也都不见的反,是吗?”
“殿下,这必定是有人恶意散播引导,否则如何会有这样迅速一致的流言在长安城传开?”傅妁很是着急,“这些话我两日前才刚听到,如今就传遍了整个京城,若是无人作祟,微臣不信。”
“是啊殿下。”冯曦也劝我,“五王之罪证据确凿,并非您污蔑了他们。他们联合田诠反叛谋逆,当诛该杀!”
我自然知道他们死有余辜,但流言并不在乎真相,他们只需要满足人们泄愤的**,就会如烈火燎原般席卷草原。不出三日,京城的风向又变了,这回又加上了新的被我“冤枉”的人物——田诠、裴开项还有姜旻。
这流言传到姜旻身上就不再是流言了,是朝政,是事实。
他们说我杀田诠、藏裴开项,说到底就是有了不该有的野心,生了不该生的妄念——代替姜旻。田诠可能是被冤枉的,裴开项迷路可能是被算计了,皇帝姜旻闭门不出必定是被软禁了。
大逆不道!乱臣贼子!必定是鬼怪夺舍了我们曾经的长公主,才让她变成如今这个蛇蝎心肠的妇人,不能再让她待在那个位置上了!
拉下来!拉下来!把她拉下来!
烧死!烧死!将邪祟烧死!
民怨鼎沸。
我没有迎来我想要的胜利的欢歌,压在我身上的只有无休无止的猜忌与攻讦。
我知道这并非偶然,就像傅妁说得必定有人在后推动才能这般迅速又齐整——相同的态度、递进的话语,将我一步步从高台上拉下来,然后扔进泥里。
我低估了姜旻与裴开项想弄死我的决心。
当然,他们也低估了我想要与之一斗到底的决心。
春夏交际的天气愈加闷热潮湿,我的身体变得很不舒服,可却又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不发热不咳嗽,只是偶尔头晕气短,可略坐一坐就又好了。
陈蕴等人来汇报公务时见我如此,都颇为关切,要找太医来瞧。
我阻止了她们:“这节骨眼上若是让他们知道我病了,就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还是不叫了。左右无大碍,就这么着吧。阿蕴你自己说。”
“是。”陈蕴微微颔首,“微臣领彤管阁众女官认真仔细拜读了裴御史的《南行杂记》,其中点出大齐如今存在的两大弊端亟待解决:一是民间货币私铸;二是豪绅土地兼并。大齐币制自明帝后历经三轮改革,皆无所获,即便是严刑酷法也屡禁不止。五王之乱后,郡国铸币更是无人管辖,民间私铸甚多,或缺斤少两或规制不准,流入市场,祸乱商价,实一大祸患。
“再说这土地兼并——高祖时国初建,地多人稀,失田失业者少,权贵们也还没到大量敛财收田的地步,百姓们手中大多有田有房,日子还算好过。而如今大齐历经七代,人口早已翻番,可垦田数量却不曾有大的改变,依旧集中在黄河两侧,长江中游、下游或许还有些,但与黄河流域相比都不足为题。田少人多导致分到每个人手中的田地变少,加之前权贵地主豪绅金银财富、人脉权势积累,常有强买逼卖之事发生,前朝苛捐杂税,百姓们歉收之时,只能卖田为生。”
王铮意道:“还能卖田都是好的,有些人家连田都没有了,只能卖儿卖女卖妻……”
我细细思忖一番:“田地与铸币的问题要解决并非一日之功,这两件事得放到后面。如今当务之急,是解决百姓们最在乎最关注的事情——粮价疯涨。贫者买不起,富者不愿卖,只要先解决了这个问题,百姓的怨气就会少很多。”
“那散播谣言者,是否需要惩戒?”傅妁问道。
“先找到那几个人,但是不要动,等到粮价的事快解决了,再杀鸡儆猴。若是他们还有动作,把苗头掐灭即可,不要打草惊蛇。这件事交给萱萱,彤管使随你调任。”我吩咐,“陈蕴,开各郡县广济仓的事情交给你,务必盯牢每个仓吏,不能让他们从中贪污,谋取私利,一定要保证广济仓的粟米流入市场,控制粮价。傅妁、冯曦、小蛮,你们三人分别负责开仓的文书撰写、粮种筛选和市价规定,我给你们放令牌,可随意出入治粟内史衙门,参阅档案公文,与刘勉郑辽等人参政议政。若有人阻拦,上报萱萱,叫她去拿人就行。”
“是。”彤管阁众人齐声应下,好似就在等这么个机会让她们证明自己。
政令一下,我便叫人盯住麟趾殿。裴开项只去了一次便再没进宫。没过几日,前朝后宫便传出了皇帝要封后的消息。早朝时,也有不少大臣们提请,说陛下年纪小又体弱多病,需要一个皇后照顾陛下,替陛下管理后宫、早育子嗣。
多正常合理的理由啊,我根本没有拒绝的道理,只能应下。
太常与宗正筛选出合适的人选拟定名册,我这边一册、姜旻那边一册。翻开一看,裴季蕙的名字赫然在列,还排在第一个。
十七岁的姑娘,比姜旻大了整整四岁。当初肖溪才十五岁姜旻都招架不住,何况是美貌机警的裴家女。
裴开项这是下了狠心要与我斗到底,为此不惜将裴开岫的女儿送上皇后的位子。
再怎么拒绝也于事无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好安抚一下裴家的情绪,让这出戏能继续演下去。
我前后花了五天的时间,热热闹闹地在国库里挑选了十箱宝贝。整个未央宫都知道长公主为了给自己的皇帝弟弟选聘礼,将少府折腾得脚不着地晕头转向。
聘礼被风风光光地送去裴府,裴开岫在裴开项的陪同下满面春风地接过聘礼,叩拜三下,高呼:“谢殿下恩典。”
太史令选定了两个月后的好日子,宫里紧张又忙碌起来。
看着满目张灯结彩,未央宫久违地变得热闹起来,不管走到哪个地方都是红彤彤的。
封后大典。阿旻竟然要成亲了。这让我觉得恍惚。仿佛昨日他还在我与母亲的怀中睡觉,明日便要为人夫为人父了。可他不早就做了这个国朝的君父了吗?他没有那样的能力。他成亲封后也不是因为他长大了,而是他憎恨我、怨恨我,想要对付我将我拉下高台。
我曾经也对婚礼、对婚姻有过很高的期待与向往,期待它们能带给我快乐自由与幸福,但如今我知道它们没有这个能力。我不会快乐,姜旻也不会。
封后大典上,皇帝陛下难得露面朝见群臣。姜旻似乎长高了,可又变瘦了,掖庭刚修整过的吉服穿在他身上又大了不少。太阳高高挂着,刺目的白光自上而下地照射,冕旒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神空洞又诡异。
裴季蕙身着殷红云崖纹深衣,发髻高挽,配以玛瑙、琉璃、玉石、金银等首饰,整个人端正大气,熠熠生辉。她款步从太庙阶下走上来,身后是恭敬肃立的裴家人——真是钟鸣鼎食之家,历经四朝,裴家封侯拜相、为官做宰的人实在太多,底下前面三四排全是他们的人。
裴家长辈站在前头,裴开项裴开岫并立,裴仲琊裴林琅紧跟其后,更别提后面浩浩荡荡的小辈。
我头疼地闭上眼睛。
转头看见站在姜旻身边的裴季慧,我更加头疼地闭上了眼睛。
“礼法天地,敬告神灵——”
“先祖在吉,敬告宗亲——”
礼官唱词,姜旻与裴季蕙一一叩拜。末了,敬香娱神,奏乐退场,庆典开启。
烟花在空中绽放,锣鼓喧天,我于鼎沸人声中目送我弟弟与他的妻子离开。
裴季蕙走过我身边时,悄悄地瞧了我一眼。我抬眼看她,她没有丝毫胆怯,朝着我微微一笑,牵着阿旻的手步下台阶。
裴仲琊站在阶下仰着头,不知是在看他的妹妹还是看我。他面色苍白,嘴唇微微发紫,厚重宽大的礼服罩在身上沉重又繁复,好似下一刻就能将他压死。
我垂眸不再看他。初夏的太阳晒得我脑袋发晕,不知为何眼前一黑,我急忙示意萱萱扶我。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搀住,往怀里带了带,宋君若低声问道:“需不需要宣太医?”
我赶忙摇头:“不用!不需要……”
众臣散去,裴仲琊仍旧留在原地看着我。
我的眼神掠过他,望向正在渐渐走远的田议,遥遥一指:“晚上,宣他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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