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不敢算尽,因天道无常;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我叫梁眠,这名字是外婆特意去寺庙求高僧取的,高僧说我是个不长情的姑娘,取这名儿,只望我情意绵长,勿负良人。
许是佛祖保佑。
我自小无灾无病,总能逢凶化吉。
方丈说,人生中注定有一轮月亮不能圆满,千山万水也好,迢迢万里也罢;冥冥注定也好,分浅缘悭也罢。
埋下菩提,待它在秋天生长。
缘定三世,前二世为悲,第三世或喜或悲,犹如浓雾,终不可解。
秋天来的匆匆,只一夜间,窗外落满了鹅黄的枯叶,发出咔嚓的声响,是在歌颂自己融入春土,还是在为自己残破的肢体哭泣。
躺在一望无际的稻田里,穗芒亲吻脸颊,夹带着丝丝凉意的风,吹瑟了院中坟头的菊花。
梁眠回城的那一天,天空阴沉沉的,心脏蔓延淡淡的灰色,带着白朦朦的雾气,为世界打上了灰白的阴影。
当她踏上归途时,与七婆的抬棺队伍不期而遇,那黑色的棺材在阴沉的天色映衬下显得格外肃穆和沉重,空中撒满了白色的纸钱。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初雪。
远山一眼望不到尽头,南飞的鸟不知是第几次掠过车窗前,什么也没留下,山雾空蒙,林间枝头,像缀满了白菊。
冷空气降临冠城,落叶飘零,簌簌的声响迅速的泛滥开来,惊扰和撕碎了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清梦。
车窗降下半截,梁眠侧头看向车窗外,防不胜防的被灌了一口冷风,冷风顺着呼吸道进入肺腑。
“中央气象台预计,从明天开始,新一股较强的冷空气将来袭,强冷空气带来剧烈降温,多地季节转换,这也将是今年下半年以来最强的冷空气……”
坐在驾驶位开车的沈誉抬手关掉车内的收音机,播报声戛然而止,车内霎时寂静无声。
他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搭在车窗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打着,等待着路口的信号灯。估摸着:今年冬天肯定比往常要来得早些了。
梁眠时隔两年,再次回到故乡,有些熟悉但又有些陌生,她四处张望着,没有多大变化。楼墙外叶绿得锃亮的爬山虎,已经攀得老高了,似乎要溢出来,斑驳的石墙又刻下一道道年华。
望着车窗外的景色,一家书店从眼前一闪而过,她扒着车窗不顾危险的回头看,“爸,您待会把我送到前边的站台就好,我去趟书店。”
“好嘞!”沈誉接着抬头看向后视镜,望着坐在后座的女儿,猜她应该是想买书了,贴心询问:“身上有钱吗?”
梁眠甜甜的笑着:“有的。”
她下了车,裹紧脖子上的围巾,和沈誉告别后,便朝着书店走去,她抬头看了看暗色调的阴天,就像还在葬礼中未挣脱出来的乌云。
空气中弥漫着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香气,桂花香气轻盈如蝶,随着风的低吟,缓缓地,缓缓地,带着思念远行。
梁眠有目的朝着家附近的书店走去,书店年代久远,但也就巴掌大的地方,在这种小城市刚好够用。
凭着记忆走到书店,她抬头看向牌子上的四个大字:三生书店。
底下刻了一行小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书店的主人是个儒雅随性的阿姨,她年轻时是一位高中的语文老师,一位精神世界丰富,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性。
正所谓相由心生,她足以令人第一眼就难以忘怀,袭一身鲜艳长裙,面容皎皎,笑意灿如繁星,眼波流转间似含着一汪春水。
人人都道她是温室里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但她却偏偏活成了西北傲然绽放的苦水玫瑰。
梁眠没去过西北,但从图片上可以感受出西北是旷野之上的自由灵魂,是风沙所及之处的寸草不生,是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感,也是一股强大的内驱力和生命力。
初中时,梁眠就经常来找许莫庭,来请她指点自己的文章,她循循善诱,教自己如何做平实的表达,尽量客观的引经据点,文章不能只有情感宣泄,在寻找共鸣的同时,也要寻求积极诠释,这才算是佳作。
在梁眠中考前,对她说了一句话:
“别让天赋荒废,别令文思枯竭。”
这些话被当作圣经沿用至今,从那时起摘掉紧箍咒,文字的意义不再只是承担痛苦的温床,而是灵魂的出口,当言之有物可言之有理共存时,文学的意志永生。
许莫庭喜欢在书店外摆弄花草,她在书店外的小花园,栽满了她喜欢的鸢尾花。
梁眠曾借过一本《百年孤独》翻开第一页,她发现上面赫然写着:“终止是另一端的开始。”
她以为这是谁的恶作剧,笑笑没有搭理这句无头无尾的话。
然而在这本书的第七十一页,她发现一页笔记,上面铺满密密麻麻的字迹。
她惊奇于这个发现,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
这里面记述了一对相爱的人爱而不得的故事,很普通的故事,很平淡的文字,她花了三分钟就读完了两个人前半生的故事。
在这篇笔记的结尾,有一段作者的自白:
“上天眷顾这场相遇,缘分却默许另一人悄然离去,她离开的第二年,我做了一场梦,大梦初醒,如今仍孑然一身。她离开的第五年,我依旧走不出宿命的圈套,逃不脱‘命’之一字。她说,她想去芬兰,开一家属于自己的书店,在身旁养一些宠物花草,独自度过漫长的一生。我想,我知道我该去哪找她了,我交接好手头上的工作,坐上了飞机来到芬兰,我看到她了,她还和五年前一样……”
她合上书,举起杯中的水朝阳光照射的方向碰杯。
她在那句话的末尾补写一句:“重逢是离别的错觉。”
梁眠刚打开书店的门,店里古旧留声机正放着播放着黄凯芹的《若生命等候》,唱针从刻纹上一一划过,很复古的书店,和几年前最后一次来时变化不大。
留声机旁的架上摆放着许多店主珍藏的音乐专辑,磁带,黑胶唱片,其中二十世纪末的粤语歌占多数。
站在书架旁摆放书籍的店主听见门被打开,转头看向门口站着的人,有一瞬间的怔愣,“梁眠?”
梁眠含笑的点头:“嗯,许老师!”
许莫庭轻轻抱着梁眠,重遇故人的喜悦,溢于言表,“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梁眠回抱住她:“刚刚,一下车就来您这了。”
许莫庭将人带到桌旁坐下,“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她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沸水沏茶,将茶递给对方。
两年前的茶叶碎成末,茉莉花的花瓣混入尘土,时间滤走茶的芳香。
沏一壶清茶诉说岁月的无声,截一段沉淀在时光里的往事。
“挺好的。”梁眠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她抬眸看向对方的面容,古朴的,精神的,悠长的,铭久的,婉转的,就如茶香。
霎时,“许老师!许老师!跟您说个好消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兴冲冲的跑进书店,边跑边喊着。
许莫庭看着面前不着调的学生,不禁开起玩笑话:“你要是那张无忌,偷练完九阳神功,第一件事就是昭告天下,打败别人还得补一句无敌是多么寂寞。”
梁眠听到许莫庭这话,觉得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幽默,梁眠到现在都记得她曾对她的课代表说过:“群臣之首不以身作则,让我这个皇帝怎么当?”
瞧瞧,她连质问都这么让人无法反驳,潜移默化中反而给人戴了顶高帽。
今天工作日,来书店光顾的顾客很少,屈指可数。
梁眠打了声招呼,便起身朝书架区走去,扫视着一排排的书架,书架上码好了整整齐齐的书,望眼放去,很是干净,在视线范围之内的书,都是当今比较畅销的几款,她仰起头,看着书架最顶层,摆放着一些书脊有些老旧的书。
她很喜欢去书店里找一些书皮破碎,扉页卷边的“烂”书来读,即使不能用借阅或购买的次数,来作为评价一本书是否为好书的标准。
但想着在拿到这本书之前,会有人也在用手指翻阅纸面,读到喜欢或是需要思索的地方,便不自觉地摩挲纸页。
有时,也会从书中掉落,也许是上一位读者的书签,是明星卡片,亦或是独特的纹理的银杏叶……
这种感觉很奇妙,在读书时,一起走进文学世界的,不只有作者,还有那些也在读着这本书的读者。
在不同的时空,没有交集的两个人,会因为这本书相遇两次:一次是拿起这本书时;另一次是想到对方会看到这本书时。
平行时空,我们在以前,在现在,在未来相遇。
梁眠看着最顶层的书架,被一本安德烈·纪德《窄门》所吸引。
“主啊,您给我们指的这条道路是一条窄路,极窄,容不下两个人并肩而行。”
她踮起脚尖,伸手够着顶层的那本书,距离有些远,她够不到,便打算去找许莫庭要梯子拿书。
“你的书。”一道清冷的男声响起。
梁眠闻言转过身,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本书《窄门》
她逆着灯光抬起头,视线模糊了几秒才得以对焦,身形高大,穿着简单的黑衣黑裤,气场异常强大,待看清来人后,只一瞬的惊讶,转而是不知所措。
心跳急速跳动,血液直流而上。
不经意间的抬头,却撞入了一双狭长冷冽的眼眸,一张脸精致的恰到好处,眼角的泪痣作为点缀,给人一种戾气,让人不敢靠近。
外婆说,戾气太重的人容易招魂。
书店的窗户此刻正敞开着,风通过窗户吹来,吹起二人的发丝,熟悉的雪松气味进入鼻腔,模糊不清的他聚焦在她的眼前,清晰的模样,明亮的又无法忽视。
她撇开视线,伸手接过他手中递来的书,书有些旧了,封面上还沾着灰尘,他的指尖触碰,留下一个拇指印。
她轻声说了句:“谢谢。”
随即,反应过来,又急忙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湿巾纸,抽了一张递给他,“你手上有灰,擦一下吧。”
男生接过,同样说了声:“谢谢。”
梁眠望着男生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后面,心里像是含着活蹦乱跳的跳跳糖,她重新将视线低下,看向手中的书,拿湿巾纸将落灰的书面擦了擦,书面顿时变得锃亮。
她转身走到靠窗的书桌旁,坐在高脚凳上,抬头望天,天光大亮。
天气不带一丝犹豫的变冷,风总带着令人熟悉又陌生的苦味,今天没有了昨夜的潮湿,多了些干燥的舒适。
书桌旁的墙壁上夹了许多张明信片,像一帧帧人生的电影,最吸引梁眠的是一片常青树叶,上面写着大大的六个字:
“萍水相逢,祝好!”
许莫庭怀中抱着透明塑料筐走了过来,将筐子放在书桌上:“这筐子里面的明信片都是可以自己选的,写完可以夹上去。”
梁眠顺着视线看过去,框里各式各样的明信片,她从里面随意拿了一张,背图是四只蝴蝶,拿起桌上的笔,提笔写下:
槐安一梦:
缘分朝生暮死,犹如露水一般。
人们自诩是缘分的信徒,却在无缘之际仍旧放不下深埋于心中的执念。
“缘分使然,命运既定。”
祝好!祝自由!祝幸福!
常青树。
2014.10.23
梁眠将明信片夹在常青树叶旁。
你是常青树,会耐心地等待新长的枝芽,给予流浪的鸟一处栖息地。
她总是偷懒,把命运交给虚无的缘分,可缘分,在遇见的时候就已经耗尽,而剩下故事,需要自己去拼凑一场圆满。
可,圆满有很多种定义:
重逢,相爱,分离,死亡都是圆满。
留声机按钮转动三百六十度,顺时针,谜底未明;逆时针,光阴如梭。
一首情曲悠扬婉转的流泻而出:“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扉页的纸张被风打乱,乱码的字曲折蜿蜒,跃然浮现眼前。
结局是he
后一首歌是1986年邓丽君《我只在乎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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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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