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她就知道他不肯。

再一次,元汐桐无比怀念起了以前的元虚舟。

以前的哥哥,对妹妹可是完全的予取予求。但事到如今,他肯顾及到他们之间的兄妹关系而给出不伤她性命的承诺,对她来说已是别无所求了。

只是表情难免还是有些不服气,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后颈的碎发勾在元虚舟的掌心,他像是才意识到她离她有多近,亡羊补牢般地松开手,又不着痕迹地将距离拉开。

赤着上身与亲妹妹同处一室,世上再不会有比他更道貌岸然的人。

他拾起堆叠在身旁的深衣,正打算起身穿上。一直僵坐在原地的元汐桐却还记着他的伤势,怔怔地问:“不疗伤了吗?”

方才那番对于妖族身份的探讨像是不存在,没有惊心动魄的争执,没有口不择言的谩骂,甚至她连挣扎都没有,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身份已经暴露的事实。

而现在,她似乎也只是执拗地,想把方才被打断的事情做完而已。

都这种时候了……

元虚舟将衣物搁上膝头,在穿与不穿之间犹豫了许久,最终说道:“这伤药对妖毒没有用。”

年轻男子的身躯,是神工打造的杰作,背脊瞧着像一块上好的玉石。右后肩的伤处有几条爪印横趴着,深可见骨。血虽然已经止住,但他们说话的当口,黑色毒液却不住地往外渗。

这对他来说竟然是“小伤”……

“我不用伤药,”元汐桐说,“金翅鸟的毒,对我来说很简单。”

这大概是身份暴露的好处之一,她再不必在元虚舟面前再藏着掖着,遮掩妖力,所以说话反而多了一些活泼劲——自打她来神宫起,她就没感觉如此舒畅过。

而元虚舟就这样看着她,一双眸子悠悠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把这当作默许。

伸向伤处的指尖有些发颤,为缓解心头的紧张,她一边凑近一边问道:“我听说天市神殿的明霞神官是医修出身,善布幻用毒,这种妖毒,她应当可以解吧?”

“明霞神官事忙,修士考核受伤的人多,她的重心放在那边,我这点伤不必麻烦她。”

况且,这本就是他的私事,他因私受伤,再去劳烦同僚,哪里有这种道理?

所以他就这样忍着?

元汐桐掌心的金光缓缓淌过他的伤口,与黑色的毒液混合。四周完好的地方倒还是玉石一块,不知道摸着是不是也同样温润。

不敢再看那处,她的眼神上下逡巡,最终落在他的侧脸。

风尘仆仆地去了一趟极北之地,回来又处理了一整天积压的事务,身上还带着伤……元虚舟的脸上有少许疲惫之色,但这丝疲惫反倒令他增添了些人味,看起来不再似以往那般高不可攀。

她看着看着就不愿意移开。

但束魔送鬼,扫荡群妖时毫不色变的神官大人,在感受到她的目光后,竟将脸侧了过去,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和宽阔流畅的背。

元汐桐:“……”

就这样将后背留给一个半妖,真的合适吗?

在浮极山时也是这样。她双目失明,而他背着她,一点都不设防。

这次是仍在小看她吗?

她懵懂皱眉,片刻之后,心中突然有了计较。

“哥哥……”她不确定这样的称呼能不能降低他的心理防线,只能姑且一试。灯架上繁密的烛火燃烧得令人心慌,也许是因为她接下来要做的坏事,“妖毒拔出来时会很疼,你忍一忍。”

她将手贴上去。

而元虚舟手臂上的青筋,却在她触碰上来的瞬间,奇妙地浮现出来。

他似乎感觉很痛苦,鼻息先是断了一下,而后变得深重。

这让元汐桐动作有些迟疑:“疼……疼吗?我还没开始拔。”

在成为二十八星官,于三界游走那几年,元虚舟曾经历过无数次险境,剑戟纷纭间,也浴过无数次血。

疼痛对他来说,是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小事。

可是,元汐桐的手却像刀子,非但没有令他的伤口好受半分,反而像是要将他划得鲜血淋漓似的。刀尖穿透背脊,淬了毒一样,搅得血液也开始沸腾。

明明她只是贴上来而已。

“疼,”他深吸一口气,无耻地开口,“你快一点。”

“噢……”

元汐桐定了定神,又在他的伤口注入了一些妖力,感受到妖力完全与金翅鸟的妖毒融合之后,才用力拔起。

妖毒侵蚀伤口太久,在拔除时,那些黑色的毒液竟不肯脱离血肉似的,幻化出根根倒刺,勾得伤处更为惨烈。她见元虚舟一声不吭,心下也不知道他究竟疼成什么样了,只能一边朝伤口吹气,一边学着他以前哄她的语气,也轻声哄道:“马上好了,你忍一下啊,哥哥。”

院子里有繁花接连爆开,“啵”地一声,串在一起,微弱得像儿时的元汐桐亲他的声音。带着香味的呼吸润泽着他的伤口,他伸手捂着眼睛,很低很低地应道:“已经在忍了。”

她根本不明白,他忍到了什么地步。

所幸这一过程并未持续很久,元汐桐便已全然将妖毒拔出。那黑色的液体在她掌心盘旋了几遭,最后将化作一阵轻烟,混沌沌地消散了。

只是伤口还有血迹在淌。

她接着施了一道疗伤术,金光萦绕过后,又是白璧无瑕的一块肌肤。

可惜这杰作她未来得及好好欣赏,元虚舟就小气吧啦地披上了衣裳。一层一层套得严严实实,杜绝了一丝一毫她再将眼神投过去的可能。

也罢,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她是半妖,自然是要对她防备些的。

屏风隔出的一方世界里,时间像被掰开,又被揉碎。元汐桐坐在地板上,脑袋耷着,耳朵听见衣料细细簌簌的摩挲声,内心很煎熬。

衣料摩挲声停下时,元虚舟朝她走过来,见她像个鹌鹑,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也没提出要走。

他突然在她身前蹲下,屈指轻敲她的脑袋,候着她慢吞吞地对上他的视线。

正打算说些什么的神官脸色却微微一顿,接着身形晃了晃,膝盖支撑不住似的,“咚” 地一声抵在地板上。随之倾倒过来的,是他高大的身躯,但他好歹伸出一掌撑在了她身侧,这让她不至于在这瞬间被他压折。

但距离也是足够近了。

元汐桐仰着身子试图往后挪,后腰却被他横过来一只臂膀,虽没有揽上,但她整个身子却像被他牢牢地锁在怀里,呼吸中满是属于他的香味。

“本来还想对你表示一下感谢,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将脑袋悬在她肩上的元虚舟,稍稍侧头,用目光笼住她,“是在拔除妖毒的时候,给我下的昏睡咒吗?”

难怪她坚持要替他疗伤。

他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元汐桐听不出来他是否在生气,只觉得声音还算轻。

但即使他生气,眼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转过头,与他目光相缠:“不是哥哥自己说的吗?想要的东西得自己拿。”

说罢她又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听话?”

她与他的距离实在太近,气息都要混到一起去。元虚舟应是被昏睡咒搅得再也撑不住,他率先移开了目光,眼皮直往下坠,纤长睫毛在面容上留下很明显的阴影。

“若是真听话,那你便该……”

该怎么样呢?

心跳一声叠着一声,理智与情感产生了割裂。他低笑一声,终于认了命似的,借着睡意将下巴缓缓搁上元汐桐的肩头。撑着身子的臂膀反手将她搂住,力道甚至带着些悍然。

如山的身躯倾倒过来,被抱了个满怀的元汐桐起初很有些手忙脚乱。但幸好她力气大,不至于就这样直接被他压得起不来。

若放在以前,这只是兄妹之间很寻常的拥抱,但这个拥抱却因为隔了五年时光,变得陌生而煎熬。

陌生的是,以前的元虚舟,抱着妹妹时总是温柔居多,饱含呵护,从没像这样,将她抱得喘不过气来。

煎熬的是,元汐桐因为惶恐,试着推拒了一把,发现自己推不动他之后,竟生出了一股不满足。好像……再抱紧一点也无所谓,她理应和他这般亲密无间。

“哥哥?”她睁着眼,茫然问道,“我听话的话,该怎么样?”

却没有人回应她。

直接打入血脉中的昏睡咒,威力强劲,年轻神官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能坚持这么久,已是十分难得。然而他虽睡过去了,但两只臂膀却没松劲。

少女纤薄的腰背全然被裹进他怀里,半晌之后,明白他再不会说话的元汐桐,终于将垂在身侧的两条胳膊抬起,攀上他的背脊将他回抱住。

热意在两幅身躯当中传递,她偏过头,暗自将脸皮在元虚舟脸上蹭了蹭,试图在他玉石般冷峻的面上蹭得一丝凉意,却发觉他的脸甚至比她的还要热。

算了,她失望地想,他妖毒才清,之前还受着折磨呢,现下又被施了昏睡咒,气脉能平和到哪里去。纵使是这样,她还是舍不得移开脸,就这样静静地抱了他许久,才附耳过去,贴着他的耳朵说道:“哥哥累了这么久,干脆就好好休息一晚吧,不用谢我了。”

说罢,她扶着元虚舟的肩膀在地上将他安置好,自己则蹲在他身边,释放出妖力隔空在他身上探了又探。

以她如今的感知力,她能感应出另一件不知名的灵器就在他身上,但方才他都已经将上衣褪下,她也借着疗伤的功夫将他从上至下扫了个遍,却还是连那东西的影子都没见着。

境界达幽夜象的修士们,都会一种术法,名为“摄八方”,此术法比乾坤袋高明之处在于乾坤袋是身外之物,丢失便有可能找不着,但摄八方却是术法辟出的异空间,只要境界不掉,这异空间便绝不会丢失。

想来那东西被他收进了摄八方内,他不主动打开,她便进不去。

这边受挫,她也没气馁,果断转身奔向屏风外的月晖琴。

疗个伤耽搁太久,久到院子里的星傀都已经退下,现下四处一派寂静。她将神识散出,确认书房外无人值守后,才伸手附于琴上。

昨夜她已经探过,这琴上八成是被人加固了什么封印,以致于她无法顺畅地将妖力吸收。

属于鹓雏的妖力,太过霸道,只有天生适合灵修的妖骨才能承载,否则反倒会被妖力所吞噬。修士们若想将这份妖力据为己有,只能借助器物将其炼化。

但月晖琴,据说是用天帝园圃当中的神木锻造,按理和妖力应是无法相融才对,所以这份妖力才会相安无事地在琴中保存这么久。而且她今日也无意中向那书精打听过,神宫近二十年来唯一精通音律的神官只有元虚舟一个。

其他比如紫薇殿的姬照,精通的是刀剑和法阵,而天市殿的明霞,精通医理和机关,执掌神宫的武器库;玄瞻大神官倒是会吹笛,且法器之一便是一柄短笛。但琴嘛……反正这月晖琴近年来就没派上过用场。

所以才会顺理成章地传到元虚舟手上。

回想起方才元虚舟那不可一世的态度,她又隔着屏风瞪了他一眼。

正事要紧。

这次她吸取了昨夜的教训,先加固了一层静音术,然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围着那把琴探了个遍,终于弄明白封印被下在了琴弦上。她自问自己对咒术见解颇深,但封印显现之后,她却看不懂这究竟是什么封印术。

瞎猫般接连施了几个咒术,她甚至照着元虚舟矮案上的琴谱弹奏了几曲,依旧摸不到解除封印的法门。而且被裹在静音术的结界内吧,琴音非常恼人,音调间的回声纠缠在一起,简直有魔音穿耳之效。

为避免再弹下去走火入魔,元汐桐只得鸣金收兵。

也不算毫无所获的一夜,她安慰自己,至少元虚舟知道了她的底细也没想着要杀她。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多周旋几次,总能探到他的目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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