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章

后面的很多天,陈生都没再踏出门一步。

他不敢看院外凋零的桃花树,更不敢面对已逝的师妹。

他只是沉默的坐在榻上,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桌上的剑。

阿飘也没再消失过,一直陪在陈生身边。

在这样不知道多少天以后,陈生终于开口了。

“是我的错。”

“什么?”

阿飘好久没见他说话,没料想到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陈生仿若未闻,只是死死的捂着头。

“如果不是我执意要寻化形草,就不会惹上女妖。”

“如果不是我自视甚高,没有对她斩草除根,就不会让她杀上宗门。”

“如果我早点解开封印,就不会逼得师妹用尽全力打开那扇门。”

“都是我,如果不是我……”

陈生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跌落。

指甲将他的脸掐出点点血痕,阿飘用力钳住他的双手,却只能看见陈生通红的眼,只能看见他眼底的恨。

“这不是你的错。”

陈生沉默了,他从未想过,这个世上,会有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奋不顾身,哪怕是失去生命。

但就是因为他的这种想法,师妹死了,用自己的生命,打开一扇,对她毫无用处的门。

只为求得陈生的一线生机。

阿飘抓着他的手,语气沉稳。

“去报仇吧,然后我们就离开,好吗?”

“我知道妖族有一位名医,即便是丹田损失他也能妙手回春。”

“我带你去找他,到时我们再去斩妖除魔。”

“师妹拼尽一切,不是让你寻死觅活的,这不都是你的错。”

“宗门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即便你留下来,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阿飘额头抵上陈生,眼底是他看不懂的痛色,“我会带你逃,哪怕你做错了所有,我亦会站在你身边。”

“我会守护你,让你活下去,我会拼尽全力,让你在乎的人们都活下去的。”

他几乎是恳求的望着陈生。

“跟我走吧。”

“……”

“好。”

陈生硬撑着下了峰,看着恢复元气的宗门,默默走到宗主大殿附近。

秦玉昭还在闭关吗?

陈生不在乎,手上凝聚的灵力硬生生推开大门,撕裂了上面的禁制。

秦玉昭猛的睁开眼睛,看见是陈生又松了一口气。

“好几日未曾见你,伤势如何了?”

陈生轻轻关上门,然后走到秦玉昭身前。

一步一步,剑上剑穗随着他的步子响动。

秦玉昭仿佛没看出他的不对劲,仍自顾自的说着。

“此次魔族打上山来本是我预料之外,幸好有你在山门前苦苦支撑,否则不知宗门要损失多少。”

她无视面前人冷漠的面庞,秀丽的脸上泛起一抹笑。

“倒是你,怎么连师傅也瞒着。”

“虽是丹田有损,但能凭借自身力量将合体期女妖杀死,想必是故意瞒着师傅修为了吧。”

秦玉昭微蹙起眉,狠狠叹了口气。

“你这样子,倒是让我想到了我的师兄呢。”

陈生推出剑的手指又将剑合上。

一声脆响在大殿中响起,两个人都仿若未闻。

“还记得当年师兄也是,明明修为早就比我高许多了,却总是瞒着大家。”

她似是有些无奈的抬手捂住嘴,低低笑了两声。

“害得我每次输给师兄,都要闷闷不乐一会呢。”

“你说,为何你们这些天才,总是要伪装起来呢?”

秦玉昭笑着抬起脸,眼底却是让人心惊的疯狂。

她声音慢慢变得怨毒,“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快活?”

“看着别人在身后疯狂追赶,好不容易就要追上了,却突然告诉他,其实你早就已经追不上我了。”

“你梦寐以求,苦苦追寻的一切,却是我弃如敝屣,不屑一顾的东西。”

“你勤奋刻苦,孜孜不倦的努力,却比不上我所谓的天赋二字。”

秦玉昭说到激动处狠狠拍了几下桌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何我们资质平庸的人生来就不能被人看见,为何我们要永远追在你们这种人身后!”

“为什么没有人看我?为什么所有人只能看到你!”

秦玉昭歇斯底里的喊叫着,眼底布满血丝,显得狰狞可怖。

陈生听着她的愤怒,她的怨恨,不屑的嗤笑了一声。

“所以,这就是你杀了他的理由?”

秦玉昭哈哈大笑,笑的脸上褶皱都更明显了。

“是啊,看到你们这种天才也会死在我这种平庸之辈的手下,我真的好想笑啊。”

“就算我天赋不高,修为不长又如何。”

“只要杀光所有比我更有天赋的,那我想要的不就唾手可得吗?”

陈生拔出剑,架在秦玉昭脖子上。

“这些话,还是留着你下辈子说吧。”

秦玉昭身上灵力扩散,形成一个保护罩,却也拦不住剑的锋芒,她笑着看着陈生,用一种明知故问的态度问他。

“你到底是谁?”

陈生也笑了,这笑容阳光,明媚。

他今日特地穿了一身青衣,马尾高高束起。

窗外阳光撒在他的侧脸上,身形上,照的他身上耀眼无比。

秦玉昭看着面前人的脸在自己眼前融化,脱落,然后一张崭新的面容显现在她眼前。

这张脸,情不自禁的让秦玉昭屏住呼吸。

一如既往的英俊潇洒,也是她执念了一辈子的一张脸。

略显削瘦的下颚,嘴角微微下垂的唇瓣,和苍白如玉的面色,让她想到一个人,但那个人看着她的时候永远是笑着的。

无论是温柔的,打趣的,或是无奈,愤懑。

到最后,却只记得他的恨。

他的笑容已经镌刻在她的灵魂里,无法散去。

秦玉昭忍不住翘起嘴角,看向面前人的这双眼。

这是唯一跟他不像的地方。

秦玉昭记得,师兄的眼神,永远带着些懒散,但遇见自己喜欢的事,却仿佛闪闪发光,亮的她不敢直视。

他的眼睛似乎永远不会看向她,但他永远不会知道。

曾经有一个人,躲在暗处,看了他许久。

久到他有多少根睫毛,她都能如数家珍。

秦玉昭脸上完全没有了刚刚的狠毒,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独有的娇俏。

她看着陈生无比冷漠的眼神,轻轻笑了笑。

“师兄,他们说的对,我输了。”

陈生拔剑,语气没有丝毫波动。

“这句话,你留着去下面,向他赔罪吧。”

血色染上长剑,面前人猛的用修为压制住陈生的动作,她眼底闪着红光,声音如同鬼魅,“我说过,如果你想回来报复我,那我便,再杀了你一次……”

陈生面无表情的爆发出体内力量,上一秒还嚣张的秦玉昭此刻猛的吐出一口血。

但她依旧是高傲的,是死性不改的,“我知道,我永远都没办法敌过你了,可那又怎么样?”

秦玉昭用尽全力伸出手抓住陈生的剑刃,鲜血滴在陈生衣摆上,鞋面上。

“师兄,你放心吧,死了以后,我会变成你的心魔,缠着你,永生永世。”

陈生感觉浑身血液倒流,冷的可怕,是和阿飘完全不一样的冷,如果说阿飘是夏日里解暑的冰,那秦玉昭此刻,就是冬日里割人的罡风,冻得他无法挥剑。

两人僵持之际,门口突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师傅,师妹的……”

陈生刚准备使出全力给她最后一击,阿飘的力量瞬间占满了他的身体,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挤出去,陈生就这么,看着自己的手不听使唤,一剑封喉。

直到最后,她脸上仍旧挂着笑容。

陈生用手一把抹掉沾上血的脸颊,看着手上的湿润,一时竟分不清,这是血还是泪。

“大仇已报,我们该离开了。”

陈生立刻从窗户里翻出去,着急忙慌御剑回到卧房,他能听见身后钱三悲怆的哭嚎,能听出他喊着师傅的绝望。

短短一段路,让阿飘看不清他的脸色。

等跨出门再出现,又是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一切的情绪,都隐藏在这张面容下,让他无处探查。

陈生坐在椅子上用手绢擦着剑刃,剑刃已经雪白依旧,陈生却总觉得没擦干净。

阿飘抓住他的手,“停下,我们走吧。”

陈生点点头,并未回应他。

阿飘明白,陈生需要时间接受最近发生的很多事。

他知道陈生会接受的,他只需要等待一些时日。

但明明应该习以为常的事,却还是让他心里一阵痛苦。

阿飘想到秦玉昭哪怕死后,也挂在脸上的幸福笑容,默默消失在陈生身后。

“师傅,一路走好。”

陈生并没有刻意隐瞒秦玉昭的死亡,没过多久,就有弟子因为要汇报重整宗门的事项,发现了已经僵硬的秦玉昭。

一时间,流言蜚语传满宗门。

说什么的都有,但最让人信服的,还是魔族卷土重来,替那日的女妖报仇雪恨。

至于为何不找陈生,则是因为秦玉昭乃一宗之主,杀了她更能威慑到宗门内的弟子们,让他们人心惶惶。

秦长老仿佛下一秒就能原地躺尸。

他看着女儿的尸体,苍老了不止十岁。

因着宗门还在休整,甚至不能举办一个隆重的丧仪。

只有一些得空的长老,弟子在这个简陋的灵堂前悼念。

钱三已经哭不出来了,这几日对他的打击。

足以摧毁一个少年的一切。

他只是沉默的,跪在地上,烧着纸钱。

他看着刚刚被自己派去找人的陆霁问道:“如何?”

陆霁摇摇头,“大师兄说他前几日伤还没好,下不来床。”

钱三不知为何笑了,眼泪从弯起的眼角滑落。

陆霁沉默的拿起地上的纸钱烧起来。

钱三拂袖离开。

陈生看着宗主大殿悬挂着的白绫,似乎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幽幽的哭声。

阿飘站在他身旁,“不去见见吗?”

陈生脸色平静,“不需要。”

阿飘点点头,“打算何日离开。”

陈生算算日子,“过几日吧,等宗门休整完毕。”

“你恨我吗?”

“什么?”

陈生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幅度最大的表情。

阿飘扭过头去不看他,“你会不会恨我?”

陈生不解,“执意复仇本就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

阿飘笑了,但陈生只从他脸上看出苦涩。

“没什么,只是通常宿主都会很厌恶心魔的,玩笑话罢了。”

陈生手扶着窗沿,眼神遥望着远方。

“我不会强加自己的情绪在你身上,我要做的事,哪怕你蛊惑我,我也不会更改。”

敲门声在两人沉默的氛围中响起。

“大师兄,我来看看你。”

许久未见的钱三来了。

阿飘识趣的消失在陈生眼前,陈生打开门。

脸上下意识挂起熟悉的笑容,“怎么了,师弟?”

钱三却不再笑了,平日没心没肺的少年,已然变得阴郁,沉默。

“大师兄,我们谈谈,好吗?”

“……”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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