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三月,惊蛰。
时近午夜,江南春日多雷雨,此刻的天空虽如浓墨一般,却也隐隐能看得清缕缕乌云漂浮着,掩着若有似无的雷声,似乎是在酝酿着些什么。
游亦航这天值小夜班,刚整理完病例准备去换衣服回家,电话响,他看一眼,是在外地出差的秦灏远。
“远儿。”他接起来应一声,一手脱掉白大褂。
“你下班了吧,回家了吗?”秦灏远的声音里听着略有些着急。
“下班了,还没走,怎么了?”
“太好了。那你去接下大哥吧,他也在新区这边,我微信发你位置。”
游亦航穿外套的手顿一下:“灏天怎么了?”
那头秦灏远叹口气:“喝倒了。他在新区应酬来着。今天王叔临时请假,本来说让思淼哥送大哥回去的,没想到大哥直接倒下了,思淼哥打电话给我问大哥家地址,我看他们那地儿离你近,就说不然你去接他得了。大哥以前就没喝趴下过……别人我不放心。”
“嗯。”游亦航应一声,“地址和该联系的人电话,发我吧,我现在就去。”
会所离医院确实近,夜间新区路上车很少,游亦航开了七八分钟就到了。
他联系了方思淼,秦楚销售部的高级副总裁,一走进包间就看见秦灏天靠在沙发上,闭着眼,手搭在额头,一动不动,只是眉头紧锁,一副不太舒服的样子。
方思淼算的上秦灏天一手招来的心腹,来秦楚有些年头了,和秦总公事默契,私交也不错,自然是知道秦家这几个,见到游亦航来似是松口气。
游亦航和他打过招呼,看着秦灏天,忍不住也微微的蹙了眉:“他喝了多少?”
方思淼叹口气:“两斤半。”一会儿补一句,“至少。”
纵使方思淼比游亦航还要大上几岁,却也被他霎时看过来如刀的眼神刺的浑身一寒:“拦不住啊……我来得晚,最开始不知道他之前喝了多少,后来意识到的时候已经都喝完了。前一秒还没事儿人似的,把那几位领导都谈笑风生的送出了门。结果回来自己坐下说歇一歇,就倒下了。”
游亦航的眼皮止不住的突突跳着:“做什么要这样喝?”
方思淼忍不住又叹一口气:“还不是为了开发区那块地……”
他刚说了这一句,只见游亦航已经走过去,叫了声“灏天”。
秦灏天身子动了动,鼻腔里蹦出个“嗯”。
“你感觉怎么样?哪里难受,说。”
秦灏天似乎是想睁眼,努力一番还是放弃了:“没事,就是晕。”
游亦航把来时路上买的水拧开递过去:“喝水。把解酒药吃了。”
“先不了,我躺会儿缓缓就行。”秦灏天的声音渐渐轻下去,似乎是睡着了。
游亦航只好唤方思淼:“方总,帮我一起把他扶到车上吧,我带他回去。”
车行驶在宁城新区午夜空落落的街头,游亦航怕秦灏天难受,开的很慢。副驾驶座椅被调倒,秦灏天应该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睫毛轻颤,任凭橘色的路灯一盏盏缓缓掠过他的脸。他们秦家几个,要属秦灏天长得最符合传统意义的“周正帅哥”,剑眉星目,轮廓硬朗,再配上他永远张扬的性格与眉飞色舞的神情,总是有些招摇跋扈。此刻,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朦胧的夜色与灯光,看起来竟有几分别样的温柔。
等车缓缓驶上前往老城区的高架,游亦航听见身侧突然穿来悉窣声,余光一瞥,秦灏天醒了。
“你怎么来了。”
“小远给我打的电话。方思淼不知道你家地址,就找他了。”
秦灏天“哦”一声,伸手按了调节座椅的按钮,随着椅背缓缓坐直了起来。
游亦航看过去,见他面色如常,好像真的是睡了一觉就好了。只是他自己脑海中总是不住的跑过一进包厢时那人紧皱的眉和苍白的脸,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最近是不是忙得有些过分了?除了当年高中毕业,没记得你后来哪次喝倒过,是太累了状态不好吧。”
秦灏天嘴角瞬间挂上了标志性的戏谑般笑容:“不至于。”
上了高架,游亦航稍稍提了一点车速:“毕竟你一般不这样,小远担心坏了。”
“哦。”秦灏天淡淡道,“只有小远么?”
“……秦总,讲话要凭良心,要是只有小远,你现在应该在会展中心门口躺着。”
秦灏天笑一下:“你刚下夜班?”
“小夜。”游亦航顿一顿,“你要回哪边?回别墅么?”
秦灏天答得言简意赅:“回。”
游亦航看他一眼:“稀客啊。”
秦灏天撑着窗框手摁上太阳穴,眉头攒起,但声音里笑意依旧:“那不是我也知道我自己不受欢迎么,老被人嫌弃。唉,有人见色忘友,有人见色忘亲,我可倒好,全落着了。”
游亦航没接话。
秦灏天揉了会儿太阳穴,突然来了点儿兴致似的:“哎,刚才那个问题,要是没有小远,我真的不会在会展中心门口躺着么?”
两秒后游亦航反问:“要是没有小远,你会让我知道你在会展中心门口躺着么?”
秦灏天微微清了清喉咙:“……那不是,怕你忙,也不好打扰你。”
游亦航轻笑一声:“灏天,这么多年了,怎么反而是你开始见外了。是谁当年和我说,在他那儿,情谊最重,其他都是虚的?”
“嗨。”秦灏天笑得没心没肺似的,“那不是,小远老嫌弃我么。”他转头看着游亦航,“嫌我话多,嫌我碍事儿,没看我现在别墅都不怎么过去了么。那次不是还说,介意咱俩认识永远比他多几年么?”
游亦航看起来有点无奈:“他那就是开玩笑。”
“哦,玩笑。”秦灏天微微点头,还是看着他。
喝了酒的人目光似乎总是要更沉一些,游亦航不知怎得就被他看的有点不那么自在:“而且咱俩认识比他多几年这不是个客观事实么?”
秦灏天嘴角抬一下:“是事实。”他始终看着身边的人,“那么,他该介意吗?”
游亦航沉默了大概一分钟,但他最后还是开了口:“灏天,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你明天早上酒醒过来,你会比我更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
秦灏天终于舍得转过身靠回椅背,嘴角噙着笑意:“你已经回答了。”
游亦航轻轻出了一口气:“随便你怎么说吧。”
这段高架不算长,速度提上来之后,挺快就开过了。等到了老城区,红绿灯又多了起来,车子又开始走走停停。
游亦航刚把车踩停在一个红灯前,就听见身边沉默了一会儿的人突然又轻轻开口:“亦航,那天舒晴问我,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我不是秦灏天。”他说着自己笑了,“哪能呢,我想什么也不会想这个啊。如果不是秦灏天,我就没有从出生以来就是我最好兄弟的游亦航了。”
面前红灯一秒一秒减少着,倒计时一般。天边的乌云里似乎也开始隐隐闪起了光。游亦航有些恍惚的看着那在黑夜里格外炫目的颜色:“会遗憾么?”
身边人轻笑一声:“遗憾……呵,何止是遗憾呢。我大概会觉得我白活了。”
游亦航也笑一下:“那,借用一下你妹妹的话,臣,受之有愧,受宠若惊。”
他又听见那人问:“航儿,你呢?你……想过吗?”
“想什么。”他顿一顿,方道,“想我不是游亦航,还是想你不是秦灏天?”
秦灏天又转过头,他的瞳孔似乎也被那交通灯染上了些许暗暗的红色:“……都可以。”
游亦航答得飞快:“没想过。”
秦灏天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复又开口:“哪怕我们现在是这样的局面,也没想过么?”
游亦航望着那显示牌上变幻的数字:“我们现在是什么局面?”
“……死局。”
红灯读秒接近尾声,游亦航轻轻的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灏天始终没有移开目光:“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交通灯变绿,车子缓缓启动。
游亦航直等停在了下一个红灯前才开口:“灏天,我们不是十七岁,我俩加起来都快七十岁了。”
秦灏天接的飞快:“知道。知道。”他喝了酒的声音有些嘶哑,但却说的一字一顿,伴着车厢外似是越来越明显的雷声阵阵,“舒晴也说过的,人生最苦,不过几个字,后知后觉,时不我待。她还说,有些不合时宜的感情,不如没有。”
游亦航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似是说的艰难:“灏天……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只是……错觉,或者……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些东西的……执念而已。”他颇有些自嘲的笑了下,“毕竟从小到大你直的像根筷子。”
秦灏天再次转头,黑沉沉的目光如夜色般压过来:“那你敢试试么?”
游亦航根本不看他:“试什么。”
秦灏天声音愈发低沉:“试试筷子可以有多硬。”
游亦航眼角紧绷:“……灏天,你喝多了。”
秦灏天突然笑了:“你也不敢,对吧。”
游亦航努力控制住自己咬牙的冲动:“我说过,你明天酒醒过来,最后悔的会是你自己。”
窗外倏然划过一道闪电,秦灏天看了一会儿天色,突然转了话题:“航儿,我大学时的那场车祸,你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
秦灏天有些恍惚的开口:“我最近啊,尤其是开车的时候,就总想,要是我当时没醒过来就好了。”
游亦航终于转头,眼底有压不住的怒意与恐惧满溢,随着雷声一起炸起:“秦灏天!你他妈在胡说八道什么?”
秦灏天也看着他:“没醒过来,就没有明天。”他喃喃道,“明天太痛苦了,我不想有明天。”
交通灯再次变绿,游亦航捏紧了手里的方向盘:“……秦灏天,我一会儿到家了就会跟王叔说,从今天开始,他接送你去任何地方,你不许再自己碰车。”
秦灏天再次笑的没心没肺:“逗你呢。我是谁啊,我是秦灏天啊,我要是醒不过来了,会上报纸头条的吧?至少也是个本地的头版头条,阵仗肯定比当年小远那胡说八道的绯闻大多了。”他莫名的看着竟有些得意,感慨道,“我可不能干这事儿啊。没有我,秦家怎么办?秦楚怎么办?灏然舒晴小远怎么办?那些好兄弟们怎么办?还有同事下属、合作伙伴、股东投资人,董事会……我哪敢死啊……”
游亦航原本紧绷着的肩膀似是慢慢松下去:“你知道就好。”
秦灏天又一次偏头看他:“你没发现我漏了一个人么?”
游亦航表情分毫未变:“没漏。因为你知道我会怎么办。”
“哦?”秦灏天眼里有促狭,“我不知道。你说说?”
雷声越来越大,闪电光也愈演愈烈。
游亦航压低了声音:“你别逼我,灏天。”
秦灏天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怎么说?我逼的了你吗?我为什么能逼你?”他坐直身子,甚至更近一点,“我倒是要你自己说,我真的想知道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霎时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了挡风玻璃上,雨刷器自动开启,循环往复的机械划着。
游亦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声高过一声的雷雨声中依然清晰:“你不在了,我就变成你。”他甚至笑了,“你没做完又想做的事,我替你做下去。我自然是没那本事完全代替你,但我会尽我所能。”
瓢泼大雨,将世界洗刷的一片**。
“我谢谢你啊。”良久,秦灏天轻轻地开了口,“不愧是我人生最好的朋友,游亦航。”
“秦总不用客气,”游亦航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不过你还是省省吧。最放不下一切的人,是你。”
“哦?这么肯定?”秦灏天挑挑眉,“那怎么还不让我自己开车呢。”
“两码事。”
秦灏天“啧”一声,“你这人讲不讲道理……”
游亦航毫不留情打断他:“跟醉鬼没得道理可讲。”
“你刚才还说我一般不这样……”秦灏天说着摇摇头,“算了。游亦航,是不是朋友。”
游亦航眼角跳一下:“……你特么醉糊涂了?”
秦灏天定定的看着他:“是朋友,那能不能回答我……坦白的回答我,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深吸一口气,“如果当年我能早一点悟过来……你还会,还会和小远在一起吗?”
窗外的雨已经大到模糊视线,雨刷器疯狂来回着,却也只得堪堪挣出短暂的片刻清晰。
是徒劳吗?是徒劳吧。
“……秦灏天我再说一遍,你喝多了,你明天醒过来你会后悔的。”游亦航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些许颤抖。
“好,”秦灏天点点头,“你又已经回答了。”
游亦航眼角疯狂的跳动着,他咬牙开口:“秦灏天……你他妈又讲不讲理?如果如果,如果有意义吗?是不是要我现在就给你唱一首《可惜没如果》?你有本事,你有那么大的能耐,你秦总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那你去发明个时光机啊!你现在就去,去回到十七岁,去对十七岁的游亦航发酒疯,你看看他会不会心疼你。”
秦灏天眼错不错的看着他:“你生气了,航儿。你和小远,也会这么吵架吗?”
游亦航捏住方向盘的手都忍不住抖:“……你真的是疯了。”
“我疯吗?不,我还不够疯。我要是疯了,我现在就……”秦灏天突然顿住,几秒后才颓然的开了口,“那天舒晴说的对,我们家每个人都能发疯,只有我不能。”
游亦航声音嘶哑:“你现在就什么?”
秦灏天有些失神的看着他。
游亦航猛的打了方向盘,狠狠一脚刹车,车停在了路边,任凭雨水疯狂的拍打着车窗。他终于转头,眼底不知何时已是一片红,“你说啊!秦灏天!你他妈倒是说啊!你不是喝醉了吗?你不是已经什么鬼问题都问出来了吗?你不是借着耍酒疯逼我吗?怎么到头来到你自己就半个屁都放不出了?”
秦灏天怔了良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游亦航突然笑了,瞳光颤颤一如此刻天边闪电:“别逗了。秦灏天。别真把自己忽悠瘸了。”他说的咬牙切齿,“你离的开吗?这里是你让小远叫我回来的。这里是你……最珍视的地方。这里有你最在意的一切。其实哪怕真坐上时光机又能怎么样?十七岁的秦灏天,即使他意识到了,他又能做什么。亲情、责任……他放不下的,他永远放不下。如果你能真的如你所说,抛下一切只为了……和我走,那你就不是秦灏天了。”
秦灏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紧紧的盯着面前的人。
游亦航眼里透着深重的疲倦:“可是,十七岁的游亦航,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秦灏天。有什么办法呢。”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混在嘈杂的风雨声里,“他心疼他,但又没法不被这样的他吸引,十七岁的秦灏天,他的世界里已经有那么多负担了,甜蜜又沉重……他又怎么能,怎么能再给他出难题?你以为十七岁的游亦航,他的日子好过吗?他连喜欢都不敢说出口。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让自己忘记。”
秦灏天的声线亦是颤抖:“航儿……”
他只唤了这一声,没能说出其他的任何。
游亦航目视前方,他似是平复了一下情绪,重新将车启动,再开口已是平静无波:“灏天,你还没明白吗。其实你也早就明白的吧,你和我之间,永远无解。”
车一路在风雨雷电里驰骋,像是一艘船,乘风破浪着,劈开漫天水雾,往未知的前方开去。
秦灏天直到游亦航把车停在了别墅门口的车位上才复又开口:“永远无解……听着就很绝望啊。”
游亦航终于从方向盘上撤了手:“灏天,其实没什么的。你现在……只是自己在钻牛角尖而已。你也就是借着酒劲,嘴上逞逞威风。等你清醒了你绝对后悔的抽自己几巴掌。”他看着面前依然在奋力划开水帘的雨刮器,“你的世界里从来都是一切责任都排在你自己前面。退一万步说,即使你不用负担起秦家的所有,你……你又能做得到不顾小远的心情么?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是,即使你当年就回过味儿来了,你只要知道了小远的心思,你绝对跑得比谁都快。不是吗?你问我那么多,你又敢回答我这个问题吗?我对你而言,作为朋友,很重要,这个毋庸置疑,但是作为其他的,没那么重要,秦灏天。这个道理,十七岁那年我就明白的。”
秦灏天也看着玻璃上那不断对抗着的雨刷和雨水:“航儿,你不能这样武断……至少不能这样武断当年的我。”
游亦航一拳砸向方向盘,刺耳的喇叭声尖锐的穿破雨夜,一把撕开了一切伪装:“那你要我怎么样啊秦灏天?”他紧紧盯着身边的人,似是眼里一贯的淡然与平静也被撕开,露出那底下被掩盖了不知多久的脆弱来,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哽咽,被他拼命压抑着,“秦哥,天哥,你总说当年当年,那你要是真的这么不舍得当年的那个我,就当给他个面子,行吗?我喜欢了个直男已经够绝望的了。更不要提,不管他直不直,他也永远没法和我在一起。”
秦灏天看着他已经忍的通红的眼睛:“那你后来和小远……是他追的你?”
游亦航气的眼皮又开始跳:“没有谁追谁……秦灏天,我和你的问题是我们俩的问题,你他妈能不能别老提小远?”
“因为我他妈嫉妒小远快要嫉妒疯了!”秦灏天的声音伴着窗外一道狂暴的雷声一同炸起,“游亦航,你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悟过来的吗?我本来觉得……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疼的弟弟在一起了,我应该很高兴才是啊。最开始你刚回来,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我和小远说要去和你们做邻居,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就是想,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大家以后能多点机会一起聚聚。我那会儿甚至能跟小远没完没了的开黄腔开玩笑……”他的眼里泛起了水雾,似是落进了窗外的雨,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直到有一天,夜很深了,我下班回到家,我坐在车里,看到你们在阳台接吻。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们在我面前如此的亲密,你们吻的很投入,根本就没有听见我的车声。那一刻,我只有一个反应,离开那儿。马上就离开那儿。我一秒钟都不能再待下去,因为我不知道我如果不走我会做什么。”他的手紧紧的抓着身前的安全带,不住的颤抖着,“那天晚上我哪里也没有去,我开了很久的车,一直开一直开,直到天亮。我在绕城上转了很多很多圈,往前想了很多很多年,明白了很多很多事,也流了很多很多眼泪——我不怕你嘲笑我,毕竟,我能如此愚钝的活到三十岁,我就是一个纯种的傻逼。我还自诩自己情商过人,我还自以为感情经历丰富早把爱这件事看得透透的,我还骂舒晴不知好歹。我有什么资格?我配吗?不见棺材不落泪,这个说的是我吧。”他的眼里突然滚下两颗泪,“可是我,我也很惶恐啊……航儿……小远,那是我从小宠到大的弟弟,可我现在竟然想做什么啊?我嫉妒他……疯了似的嫉妒他,因为他总是三句话离不开你我甚至越来越不想见他……看见他我就想起你,想起你我就更…… 我怎么会这样…… 我不配做他的大哥,我甚至不配做个人啊……”
游亦航忍住自己想要伸向那个人的手,努力恢复冷静:“灏天,你太累了,喝了那么多酒,你也不清醒,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明天醒来就好了。明天醒来,你就忘记了今晚说过的话。你还有很多的公务等着要处理,你是不是后半周又要飞美国?”他伸手按掉安全带,手搭在车门上打开门锁,“你会忘掉的。忘掉今晚,忘掉我。”
他忍住了没有碰秦灏天,但对方却突然拉住他的胳膊,掌心灼人的温度透过衣料,滚烫的烙在他的皮肤上:“那你呢?你是不是已经忘掉了我?”
游亦航一动不能动。
“为什么不敢回答我?”秦灏天的手越握越紧,“游亦航,今晚你没有正面回答我任何一个问题。你说明天醒来我会忘掉,那是不是意味着今晚发生的事就留在今晚。好,那你为什么哪怕是今晚限定,也都不能给我个痛快的答案?”
被拉开一条缝的车门又被重重阖上,游亦航转头直视秦灏天,抬高了声音,眼里透出似乎不应该属于他这个人的狠戾:“想听是吗?好,我说给你听。”他手臂一翻,反手将秦灏天拽近,“我没有忘记你;我没有想过哪怕一秒我不是游亦航你不是秦灏天因为我他妈珍惜我和你相处的每一刻,哪怕是最无望暗恋你的那段时间也是一样,哪怕现在是死局也一样;我和小远从不这么吵架因为我这辈子大概就只会因为一个人气急败坏;小远该介意我们认识永远比他多几年因为大概就是多了这几年才让我如此执迷不悟鬼迷心窍;还有如果当年你就能悟过来我大概就根本不会去英国哪还会有任何后面的事;我确实不敢和你试因为有些事情根本不用试;以及你他妈之所以能逼我,是因为我在乎你心疼你在你面前我所有的原则理智永远都会变得一败涂地……就像现在这样。哦还有件事,你想知道吗?我再附赠你一个。我当年腿被房梁砸中,休克之前,我说了小远的名字,是吧,你以为,我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逼自己用残存的一点清醒把最后一个字说对的?我爱你但是我哪怕到死也不敢坦白说我爱你。你竟然还能问出我有没有忘掉你这种问题……你多少年前不就问过了吗?我那时和你说‘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你他妈记得过一点吗?我现在再说一遍,这下可以了吗?够坦诚了吗?是你想听的吗秦总,秦大少,秦哥?你满意了吗?”他的手扣的比秦灏天更紧,似是要勒进他的皮肉一般,“可不止这些,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我敢说,你敢听吗?”
一串雪亮的闪电如同燃起的爆竹,接连划破夜空,昏暗的车厢也被照的倏然亮了一瞬又一瞬,于是他们看清了彼此那被爱与欲,苦与痛,压抑与不甘,彷徨与渴求充盈着的眼睛。
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秦灏天“咔”的一声按掉了搭扣,安全带飞快落回身后。
与那闪电后随之而来的连绵炸雷一起落下的,是秦灏天紧紧扣住游亦航后颈的手,和他用尽全力像是捕猎般啃咬上来的吻。
水声缠绵又喧嚣,交织着杂乱无章的呼吸与心跳,不管不顾的浇天地一个淋漓痛快。
每场暴雨都像末日,都像没有明天。
不知过了多久,秦灏天舌尖尝到了血腥与咸湿味儿,他才微微的后撤,但手依然没有放开,摁着游亦航与他对视:“航儿,你哭了,你和小远接吻,你会哭吗?”
游亦航难耐的闭上了眼,他的嘴唇被咬破,血液洇着泪水,钻心的疼:“秦灏天你真的疯了。”
秦灏天的手指深深的插进他的发间,开口声音是说不出的沙哑,从小到大这最亲昵的称呼被他叫的千回百转:“航儿…… 我知道,我们没有以前,也没有以后,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个晚上?”他再一次凑上前,舔舐游亦航嘴角的伤口,唇间呢喃,“你让我疯一个晚上吧。我一直都在做个正常人,太累了,我太累了……能不能,把今晚给我,就今晚,可以吗?”
游亦航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久远的时空深处传来:“秦灏天,当年毕业典礼,我给你的那颗纽扣,还在吗?”
“在。”
“在哪里。”
“在……我自己的校服上。我把我的第二颗纽扣拆了,换上了你的。”
游亦航知道自己此刻大概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狼狈,但他在笑:“……秦灏天,我他妈这辈子,大概就只会栽在你身上了。”
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
*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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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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