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冷玉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菡萏阁的,她拽着那页纸,一口气跑回自己的住处,盛夏炎热,大汗淋漓,可她顾不得这些,从梳妆台抽屉翻出个有些生锈的铁皮盒子,取出里面折叠工整的画,铺开在桌上。

带回来的那页,被揉得有些皱,冷玉修用手掌捋平了,将两页纸一起放在桌上比对。

是一样的,落笔的风格是一样的,字迹也是一样的。

顾鹤庭自拟为修篱之人,他人种菊,他偏写种玉,大抵是因为玉字是她的名字,原来心思从三年前就开始了。

难怪第一次在小巷里相遇,他会问:

【怎么是你?】

【你怎么在这?】

汗水顺着鼻尖落下,滴在画中人的脸上,晕开了一小片,似是在流泪。老天真可谓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冷玉修心想。

在那段无风无浪的日子里,那副画和那几行字,是鲜有的波澜。还记得那个叫小豆子的女孩拿着这张纸给她的时候,那个下午,也和今天差不多炎。

冷玉修问她,是谁叫你拿来的?

小豆子眯着眼睛,小嘴里含着一颗果糖,口齿不清答道:“是一个人很好,又很漂亮的大哥哥。”

小孩子无法理解大人对美和丑的定义,但能被一个孩子称为很好很漂亮的人,那一定是美好的,不仅仅局限于外貌。

在那一周的时间里,冷玉修期待过周五的到来,不止一次。

只可惜,她最后还是失约了。因为冷晴病倒了,病势排山倒海而来,仅一个月就花光了所有积蓄,为筹钱给她看病,冷玉修只能卖身当丫鬟,后来再没去过孤儿院。

那段时间,甚至是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曾想过,小豆子口中那个漂亮的大哥哥,后来去了大华电影院了吗?

往事如风,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知道了。

冷玉修抬起头,远远地看了眼菡萏阁。

可如今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坐在窗口,看着夕阳的余晖洒满整座宅院,最后慢慢沉下地平线,像将熄不熄的焰火,灼烧着消耗殆尽,昼夜交替,月色薄衣,点亮一池银泉。

顾鹤庭房中的灯,亮了。他的身影在烛光中晃动着,于案桌前停留很久。

冷玉修心乱如麻,早早熄了灯上床睡觉,最后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闻见一阵独特的香气。

第二天醒来,身边的被褥动过,她猜想是顾鹤知半夜回来过,一早又走了。他们即便同床共枕,都是各睡各的。顾鹤知待她,真可谓算得上是相敬如宾,如宾到和对外人没什么区别。

不知怎的,又想起在沪上的那一夜,因为儿时流浪的经历,她很少睡的深沉,除了那个夜晚,那个和顾鹤庭相拥而眠的夜晚。

吃过早饭,冷玉修在凉亭中纳凉,太阳逐节攀升,空气中的热浪阵阵袭来,转眼又到中午。不知道昨天顾鹤庭和穆念芝聊了些什么,又聊的怎么样了,今日,穆大小姐倒是没再来,整座宅子都安静不少。

又坐了一会,冷玉修觉得困乏,想回屋午睡一会,刚走出凉亭,便见一人影直直冲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就到面前,横在折桥上,拦住了去路。

冷玉修知道躲不掉,索性直视他,连眼神都不躲了。

“你带她进来的?”顾鹤庭薄衫半敞,头发凌乱,像是刚睡醒。

冷玉修早猜到他要来兴师问罪,面无表情道:“是。”

顾鹤庭皱着眉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爱多管闲事呢?”

冷玉修并非爱多管闲事,不过她不想解释,只淡淡道了句,“我只是觉得她也是身不由己。”

听她这样说,顾鹤庭情绪激动了起来,“她身不由己?那我就是作茧自缚?”

冷玉修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婚约这事,穆小姐从头到尾没得选,如今还要被人评头论足,这对她不公平。”

她不想当圣母,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穆念芝威胁她的那些话,冷玉修并不想说。没想到她的言论,引来顾鹤庭更大的不满。

“冷玉修,你怎么还向着个外人?要我娶个不喜欢的女人,对我就公平了?”

天气热得人心烦,她本来就不想管这档子事,如今一个两个都要脱她下水,被顾鹤庭这么一说,冷玉修也有些不耐烦了,“顾鹤庭,这是外人不外人的事儿吗?你不觉得这个社会对女性的宽容度太低了吗?作为女人,但凡有一丁点污点,就要忍受流言蜚语,即使这根本不是她的错。我只是给她一个可以自己争取的机会,但说到底,这个机会的决定权,不还是在你们男人手里吗?你做事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哪来这么旺的火气,不仅仅是因为顾鹤庭,也许更多是因为对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而她向穆念芝妥协的原因,本质上也只是不想被流言蜚语裹挟。

所以,她是那么的无力,又那么的痛恨自己这种无力。

顾鹤庭愣了愣,眼神在艳阳下更显黯淡,手在身侧捏成拳头,一字一句道,“冷玉修,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我待别人如何我不管,可对你,何时不曾考虑过你的感受?”

冷玉修咬着嘴唇不说话,他对自己的好,她都知道。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更痛恨自己,注定只能辜负这份好意。

真是没用透了,可她又能如何?

她垂着眼,视线落在池子里,水珠滚动凝聚,倾斜了荷叶,最后无声滴入水中,连涟漪都不曾激起。

“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了。”

顾鹤庭没有让开,手掌在她面前摊开,“把东西还给我。”

“什么?”

“我的画啊,你自说自话拿了去,问过我了吗?”

冷玉修稳了稳气息,“我现在回去拿。”

绕过他身边,冷玉修只想尽快离开,却被顾鹤庭一把控住手腕,“玉修,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冷玉修珉着唇,不说话,也没有离开,好一会才低低说:“没有。”

顾鹤庭捏紧她的手腕,不放她走,“你知道吗?刚回国那会,在顾府看见你,我很生气,可后来我发现自己没办法讨厌你。直到慈善会那天,你说你母亲病逝了,我突然又很庆幸自己没有讨厌过你,因为那样会让我觉得更愧疚。”

“你知道你身上最吸引我的是什么吗?是你的笑。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柳如梦给我下药么,其实我从未想过在人生最黑暗的阶段,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的笑容陪我熬了过来,我去过孤儿院许多次,每次见到你和那些孩子玩闹,我都觉得人生不过短短三万天,许多事过了也就那么过了。我只悔不及当初,明明可以再早些认识你的。”

冷玉修背对着他,只觉得眼眶炙热,连阳光都恍惚了,她强忍着心中酸涩,没有勇气回头,亦不敢看顾鹤庭的眼睛,因为她知道那里面有钩子,会把人钩入阿鼻地狱的钩子。

她的眼睛看着别处,“鹤庭,有些事,就让它过了吧。”

“玉修,你可还记得有多久,都没有那样发自内心的笑过了?难道你就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还有别的可能吗?”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孜孜不倦,勾人射魄。

冷玉修的肩膀动了动,别的可能?还有吗?

“你不应该永远被困在这座宅子里。”

冷玉修回了头,终于对上他那双眸子,同时还有他给出的承诺,“我带你走,我们去北上找我舅舅。”

他的声音不大,气息微微颤抖,却宛如蝴蝶振翅形成海啸,击散了早就溃不成军的心,于平静海域下暗流涌动,全身血液都开始簌簌倒流,冷玉修脑子一片空白,这种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就这么被他轻飘飘的说了出来,她开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说的那么真,可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害怕的是,飞蛾扑火到头来,自己才是作茧自缚的那一个。

冷玉修挣脱开他,倒退几步,然后逃似的离开了凉亭,一路踉踉跄跄回到卧室,闭紧了房门。

可顾鹤庭的话,却像魔咒,萦绕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你不应该永远被困在这座宅子里。】

【我带你走。】

别的可能,又该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夜色浓重。

顾府的侧门,突然出现一个娇小的人影,那人闪身出了门,为了不闹出动静,特意穿了双平底鞋,一条围巾遮住大半张脸,扭着腰肢没入夜色之中。

第二天,晚饭前,顾鹤知差伙计传话来,让冷玉修去铺子里一趟,天色已晚,许淑娴叮嘱她顺道带些晚饭过去,冷玉修带上食盒便出了门。

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灯光昏暗下来,冷玉修沿着主街走,忽然听见一阵幼儿的啼哭声,顺着哭声,在一条小巷子里看见个三四岁大的男孩,胖嘟嘟的,穿的很整洁,周围没有大人,想来是谁家走丢的。

冷玉修走上去,蹲下来,“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小男孩哭的满脸鼻涕眼泪,啜泣着回答:“我......我......我找不到妈妈了。”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叫妈妈,。”小男孩奶声奶气回答。

冷玉修被他的天真逗笑了,牵起他的手,问道:“那姐姐带你去找妈妈,好么?”

男孩点点头。

冷玉修牵着他就要往主路上走,小男孩跟着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盯着巷子深处一动不动。

“怎么了?”

男孩手指着相反的方向,“我妈妈在哪。”

冷玉修顺着看过去,天黑了,看的不太清楚,可那里空无一人。她试探着问道:“你家里是不是在那个方向?”

男孩懵懂的点了点头。

冷玉修带着他往巷子深处走去,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回头一道黑影闪过,紧接着她便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前,耳边有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拿了钱就快滚,敢说出去,我割了你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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