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上枝头时。
都说夜难熬,其实也不尽然。
涂途害怕夜的到来,又有些期盼夜的降临。心内有着牵挂,时间过得如潺潺流水,淅淅沥沥的流淌出去。那黎明到来前的一景,绊人心。
涂途的右手里交错拿着两页纸,眼睛不时瞥着那二人。是了,纸又成了纯白色,女子身上又换了这画上的衣裳。拖地的白底长裙,宽沿底边是如火的大红色,顺势攀援着高洁的梅、淡雅的兰、亮节的竹、清新的菊,盛放在海天一色之中。又罩一件薄如蝉翼的丝制外衣,绣着又细又长的孔雀翎毛。芍药红的云肩满绣白牡丹,腰间搭一条三指宽的红色带子,上面配了金线,隐隐闪着光。
轻风一阵,从空中盘旋着扫过地面,卷起地上的叶,拂起地上的花,透着天高气爽。
涂途缩了缩肩,自感今晚又冷了不知多少度,像是秋日低吟的语调。柜台对面的墙上不知何时被白色的围布遮了起来,与粉刷洁白的墙壁浑然一体。涂途正诧异间,那男子已经拉弓搭箭,用了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五种方式,射落了墙上的白布,现出了瀑布花海——热烈似火的红、高洁淡雅的白,灿灿如金的黄,神秘幽静的紫,纯粹清新的蓝——倾泻而下,四季皆在此。
涂途只看到那女子的倩影,也能猜到她是带着惊喜的笑容与欣喜的眼神。
繁花簇簇,诗书千卷,襟袖暗香,这几日的风华,仿佛是时光留在茶室的一块斑痕,在岁月的长河中被无情的冲刷,被动地被磨成了光滑的平面,直至看不出原本的色与状。
涂途这一晚全无困意。待月色隐去,光照满门,她手持着几页纸,向着茶室外愣神。那从砖缝里冒头的细叶,已经被匆匆的脚步反复碾压了许多回,仍执着地立在地上。它窥过冬日的雪、拂过春日的风,淋过夏日的雨,绊过秋日的叶,无声诉说着它的坚韧与苦闷,最终将一声叹息留在天地间,万籁俱寂。
它的叹息又像一首不成调的挽歌。
这歌声不易捕捉,却真切的停在涂途的心间,是那二人的余音,久久不肯散去,正如那股幽香,若不认真探嗅,是绝对闻不出来的。
柜台对面的白墙还是一片白,隐约看得出花海的印迹。涂途慢慢走上前,一张脸将要贴到墙上去了,仔细辨别着那“白草红叶黄花”。她伸了右手摩挲着那浅淡的色彩,抹过去便淡了一分,再抹过去,又淡了一分,她将手缩回去,握在左手里,静静地立在墙边。
曲再好,也得终了。曲终人散之时,她成了曲中人,不愿抽离。
茶室的门打开了,阳光从室外跃到了门边,又跳了进来。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并没有引起室内人的注意。熟悉的人已经走到跟前,手里多了一张花笺,是在涂途脚边拾起来的,上面绵密而整齐的写着不成文的对诗,像是迟来多年的信,带着故时的思念,被观信人称之为“遗憾”。
“云卷云舒云出岫”、“半慕半尊半倾心”、“花开花落花无心”、“无风无月再无你”。
普塔雅念一句,涂途附和一句,像是合唱队里的二重奏,念到末句合了音。普塔雅笑问:“喂,你站这发什么愣呀?我知道你一直对这白墙颇有微词,总想要布置一番,但我觉得这白茫茫的挺好。”
涂途偏过头来看着普塔雅,细声道:“你回来了?”
普塔雅一惊:“哎呀,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憔悴?”
涂途笑了笑,普塔雅一看就知道是敷衍的一类,心也不在意,一边往柜台的方向走去,一边说着话:“我给你带了糕点,是你喜欢的咸香口儿,就像你一样,直来直去,爽爽利利。你要不要现在就来尝尝?”
涂途跟过去,见普塔雅用曲口盘盛出一沓糕点,不等涂途答话,她已递了一块儿过来。涂途摇了摇头,下意识地说了不想吃,普塔雅笑了笑,也不勉强她,重又放回到盘子里:“那我就放这儿了,你想吃的时候再吃。”她不安地看着涂途的脸,“你真的没事吗?”
涂途盯着普塔雅的眼睛,摇头反问道:“我会有什么事?”普塔雅点点头:“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对了,茶室这几天不会开,我还想再休息休息。”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手伸向了柜台下。涂途心下一慌,忙伸了手阻拦普塔雅:“你要干什么?”普塔雅疑惑地看着涂途,没说话。
涂途两手拽着普塔雅的胳膊,轻声道:“没有人动过。”普塔雅看着涂途,皱眉笑起来:“动什么?”涂途两手一松,无力地垂下去,嘴里喃喃道:“真的没有动过。真的!”她注视着普塔雅的眼睛,忽然发狂道:“是真的!”
这一喊,又吓了自己一跳,这才发觉普塔雅真的回来了。茶室依然冷冷清清,但店主人却自得其乐。柜台上的那几页纸,因着吹进来的风而大开大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何时,那几页纸散落在地,像训练有素的跳水运动员,一个接着一个跃到水池里。涂途垂下两条胳膊,眼睛不经意地向着柜台上一看,瞬时呆住,那盘新鲜糕点发出的香气一点点钻到鼻腔里。
普塔雅注意到了涂途的眼神,以为她有了食欲,用了两根手指拿起一块点心,向着涂途翻来覆去的看。簌簌掉着渣,椒盐味和坚果香在激烈碰撞,跃动着清甜和咸香的滋味。
涂途抿嘴笑着,接过那糕点,轻咬了一口。普塔雅也笑:“我就知道你喜欢,不会有错的。你这几日过得好吗?”说着一愣,两个人都笑了,原来涂途嘴里含了糕点,也含糊不清地问了这一句:“你这几日过得好吗?”她很想说她的奇遇,话到嘴边,又不愿分享了。
普塔雅走出柜台将地上的几页纸捡起来,涂途趁这空当儿,赶紧向柜台下看去,那布包完好无损地躺在原处,没有动过的痕迹。她起了疑心,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也不知道这些字和画,他们还要不要了。”
涂途直起身来,回道:“我看画得这么美,写得这么好,就一直放在这儿。你也是这样想的吧?要不然也不会在他们走之后专门收起来。”
普塔雅抬头看着涂途,道:“人走了,字和画倒留下了,应该是不要了。我只不过觉得可惜,暂时放在这儿。”
“可惜什么?纸?画?字?还是——人?”
普塔雅笑道:“没觉得人有什么可惜的,因为我并不认识他们。可惜什么呢?大概是时间吧。我记得他们在这里坐了一整天,涂涂抹抹,改改画画,最后是舍弃而去,辜负的是时间呀。”
涂途很想反驳普塔雅的话。不,时间并没有被辜负,反而更映衬了良辰美景的好意。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撅着嘴巴点头,让普塔雅去猜吧,去猜猜看这“点头”的含义是什么。
“你刚才说还要休息几天?”
普塔雅将手中的几页纸放回到柜台原处,弯了一条胳膊靠在柜面上,说道:“嗯,我还想休息几天。茶室的境况就是这样,不会因为这几天就热闹起来,也不会就此更加冷清。我在与不在,也没多少变化,对不对?你终日守在这里,白天与黑夜,除了色彩的变换,还有什么不同呢?”
“有!”涂途脱口而出,“有不同!”
普塔雅俏皮地看着涂途,等待着涂途的解释。涂途笑道:“你不在的时候,我的心情不一样呀,它不会因为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是因为你这个人。你在这儿,我不会感到孤独;你不在的话,我就会觉得无聊。时间嘛,还是需要打发的。”
“你这番说词,说到我心里去了。”普塔雅手掩口鼻笑着,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涂途看得出来,这是普塔雅发自内心的开心。想必这次山中之行,该是格外愉悦的。
普塔雅偷偷瞥着涂途,她感到涂途起了变化,似是有了心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是不高明,但却吊人胃口。普塔雅平时不多事,这次却是心痒难耐,她想引着涂途多说几句,可偏偏涂途不上当,少有的三缄其口,心内不免有些沮丧。
她的眼神落到纸张上,嘴角不觉有了一抹笑意。她自觉做得不错,却已被涂途给捕捉了去。涂途眉头一皱,心里突然空了一下,她想着是不是上了普塔雅的当,做了她的掌中物。
普塔雅轻轻斜了身,伸了右手搓弄着纸张的页脚,明明将左胳膊抽回去更舒服一点,可她偏不,用了难受的姿态作思考状。她知道涂途在盯着自己,在本该是紧张的时刻却总是想笑,真是不合时宜。
“怎么?有话要说吗?”普塔雅强忍着笑意,盯着涂途的眼睛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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