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能换的话把脑子也换了吧

范特西和范海辛的共同点很明显,都姓范。

江墟烟和余燕子的共同点反而很隐晦,不细究就难以发觉。她们从小到大都住在同一个村子里,余燕子从没去过远的地方,江墟烟也从没去过远的地方。

不出门对余燕子来说不算坏事。她才不想像江墟烟那样,刚学会走路就背着背篓跟她妈上山采药。姥姥口不能言,需要人照顾,妈妈从不强求她出门帮忙做农活,余燕子就整天躲在房间里。

妈妈总是用一种很忧虑的目光看着她。余燕子知道,妈妈是害怕自己长大。电视里常演神明拯救苍生的剧目,她自然知道文珠代表什么。

文珠信仰扎根于家族中,她是独生女,姥姥的职责是注定要传到她手里来的。这对她来说也不是坏事,成为文珠在人间的化身就不必上学,现在不出门就是提前习惯。那时的余燕子不喜欢上学,她连那种旋转式的削笔器都没买。

那个不算贵,但她还是没买。卓南用割草的刀子帮她削铅笔。报纸卷就的笔杆里的铅芯被她削得细如毫发、棱角尖利。余燕子把铅笔拿出来,经过她身边的同学说:“你妈妈是医生吗?笔削得跟针尖一样。”

要真是医生就好了,余燕子想。

余燕子就读的小学就在村口挨近马路的地方,有时是妈妈亲自来接她,有时是她自己走回家。她经常抬头望天,她猜想天空是一方单面镜,文珠藏在看不见的镜子后面,观察着地上人们的一举一动。

江墟烟偶尔跟她一起回家。她们两个是同村,年纪差不多大,位置也挨在一起。随堂检测的时候,江墟烟经常从前面转头过来偷看余燕子的答案。

余燕子挺烦她,说:“你能不能别看了啊?”

江墟烟立刻找借口:“我就是看看你写到哪了。”

卷子发下来,两人以同样的答案勇夺六十分。

就算余燕子的答案不可靠,江墟烟也还是会抄她的答案。余燕子背着书包走在回家路上,江墟烟从后面跑过来搭她的肩膀,说:“放了书包去晒坪玩吗?”

余燕子拒绝道:“不去。”

有时候江墟烟和别的孩子从家门口跑过去,余燕子在房间里都能听见她们的吵闹声。比起成天在村子里乱跑,她更喜欢通过书里的内容窥视外面的世界。

她以前问过妈妈,明明我们村就在阳蜀市境内,为什么还会穷成这样?卓南说,皇帝也有穷亲戚,我们只是比较倒霉,以后开发到这边就会变繁华了。

谁都不知道政府什么时候开发这里,余燕子只能等待。什么都不做,等待的时间就会变漫长,为了能安然度过这段时间,余燕子把家里的书翻了个遍。

她看的都是小姨的书,宗图以前也上过学,成为文珠化身之后就没再看过那些书了。余燕子当时最喜欢看的恰恰是宗图最不愿意翻的《世界之最》。

翻开书本就像打开一扇得见不可得见的窗。书中有海洋,有高山,有人类筑起的高楼,有自然雕琢的丹霞,困顿的乞丐能振臂高呼成为皇帝,尊贵的皇帝也能一步踏错沦为囚徒。世界和命运一样瞬息万变。

如果文珠真的是掌管世界的神,那她绝对是将余燕子一家和江墟烟一家巧妙地戏弄了。江墟烟跟她妈妈到湖边打水,被条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蛇咬了一口。

村里人都说,湖里囚禁着被文珠降伏的蛟龙,前段时间是雷雨季节,肯定是雷声将它吵醒了。余燕子认为那就只是条蛇而已,不怎么放在心上。江墟烟妈妈来家里请姥姥帮忙时,余燕子还觉得她小题大做。

钟摆晃来晃去的,余燕子在火塘边看到半夜,没能睡着。家里三个大人一齐出动,回来时脸色都不好看。姥姥算是个哑巴,小姨一向寡言少语,算半个哑巴。连妈妈都不说话,屋内就只有火塘里茅草燃烧的声音。

余燕子背对着她们假装睡觉,等妈妈喊自己起来回房间睡。卓南像是真以为她睡着了,跟姥姥商量着说:“这回没有文珠垂怜,墟烟是必定救不回来了。”

余燕子微微睁眼,看见姥姥的影子被火光烙在墙上,像是什么都能挡下的墙壁。一直不爱说话的宗图突然开口,把余燕子吓得一惊:“在燕子身边说这个合适吗?”

卓南挥挥手,像是要用手把宗图的话头遏止住似的,她不耐烦地说:“现在哪管合适不合适,瞒得过去就瞒。”

姥姥又比划两下,妈妈和小姨就停止了这个话题。卓南望向余燕子,说:“你醒着就起来说话。”

余燕子不死心,保持着没动静。卓南说:“妈跟你说件重要的事。不让你当文珠化身了,你愿不愿意?”

“为什么?”她终于翻过身来,“我不当谁当?”

“墟烟当。”卓南毫不遮掩地回答。

成为文珠化身就不用上学。余燕子盯着火塘里燃烧的火焰,墟烟成绩那么差,不上学对她来说简直是恩赐。余燕子不高兴地说:“可是我也不想上学。”

卓南看着她,淡淡道:“上学是小事。”

伶牙俐齿的余燕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法应答。

第二天太阳刚落山,村里留守的人们就开始奔走起来。江墟烟的房间里挂上文珠的画像,文珠是个慈眉善目、手里捧着好几支莲蓬莲花,脚下踩着石头的女人。江墟烟像尸体一样被放在草席上,重重帘帐将她与外界纷扰隔离开来。

余燕子对着旧到模糊不清的穿衣镜套上仪式上要穿的神衣,第一次戴上在家中挂了很久的弥漫着羊皮膻味的文珠神帽。神帽上的珊瑚珠帘垂下来,让她几乎看不清前路。

江墟烟被卓南掐着肩膀直起身子,余燕子隔着五色穗带和珠藻垂旒,不知道此时的江墟烟是什么状态。她抬头看妈妈,卓南说:“你拉紧她就好了。”

余燕子依言拉住她的手。卓南的手压在两人握住的手上,说:“仪式开始后,文珠从你身上转移到墟烟身上时,小姨会举着神刀劈下来,你千万不要松手。”

余燕子的声音隔着文珠面具传出来,在摇晃的珠帘下显得闷闷的:“我的手会被砍断吗?”

卓南搂她一把,说:“不会的。”

余燕子又问:“会痛吗?”

“不会痛,你要勇敢。”仪式就要开始,卓南松开她,再次强调道,“你记住,千万不能松手,知道吗?”

余燕子不想再说话了,点头算是应下。

仪式对膜拜文珠的大人们来说既神秘又可畏,对不谙世事的孩子们来说就像是一场看不懂的表演。

卓南退下去,江墟烟身后无人支撑,僵硬而怪异地保持着刚才被托起的姿势。余燕子谨记卓南跟她说过的话,心中虽然疑虑,但还是抓着江墟烟的手没敢动。

说了不能松手,没说不能到处看。宗图穿戴一套比她身上更庄严更繁复的神服。余燕子扭头望过去,她隔着帘子看不清别人,宗图手里的神鼓却是无比清晰。

姥姥头上戴着和电视里唐僧一样的纸冠,她不能出声,便用手势表达出赞颂文珠的祭词。妈妈从不与文珠牵扯,坐在人群里低头跟着念经,披挂整齐的宗图手执鼓槌,在蒙着兽皮的神鼓上敲出第一声响。

铃声响应她的动作,衣旋如飞挥洒自如,穗带随着她的动作甩出去,铃声也随着飘荡的穗带甩出去。听老一辈的人说,成天在村里乱跑的墟烟像年轻的小姨,小姨曾经是个攀山涉水无所不为的人,厚重的神服像是她的枷项。

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宗图顿住脚步每次振鼓,余燕子的心也就跟着颤一下。江墟烟的手如同一截没有温度的死物,被她救命稻草般握在手里。她知道,未来被困在阁楼里的人即将由余燕子换作江墟烟了。

虽然她和卓南都怀疑文珠是否真的存在,但村里人都忘我地崇拜着古籍传说中的文珠,姥姥和小姨是文珠在人间的化身,就更不好说些自砸招牌的话。

铃声和鼓声重叠续接,如同雨泣雷鸣,响彻耳边。唱经声不绝,架起的火塘被泼进酒液,焰光直冲夜空。宗图高声念着祭词,频频摆出怪异的姿势,或仰天、或倒地,在每个动作的停顿处乍然击响神鼓,是寂然黑夜里撼动人心的诡谲。

宗图高呼一声,仰躺在地,双手向着天空举起来,仿佛是在等文珠从天而降,将她的身体作为踏板。余燕子不懂,却看得入神,不觉有人在身侧伸手过来,将她脸上的面具扯松,挑起面具,露出下半张脸。

一块风干的黑色肉块插在雪亮的刀尖上,递到余燕子脸旁。对面的江墟烟没有意识,卓南没有犹豫,直接掰开她的嘴,将肉块整个压进江墟烟嘴里。

众人念经的声音像涌动的浪潮,铃声和鼓声没有停下。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余燕子想,吃了这个肯定会得病的。将那东西放在她嘴边的是江墟烟的妈妈,余燕子瞥她一眼,微微转头咬住了她递过来的肉块。

那东西是酸的,腥的,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霉味。旁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体验。余燕子乱嚼几下不敢细尝,闭上眼睛将咬碎的肉块咽下去了。

她和江墟烟都将肉块吞下后,众人纷纷磕头噤声,孩子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伏地跪拜。宗图祭词唱到最后,仰头发出极长的呐喊,接过姥姥亲手递过来的神刀,锋利的铁刃停在余燕子和江墟烟紧握的手上,预告般作势比划两下。

神刀也是镜子,余燕子在神刀的刀身上看见自己半盖着面具的脸。贴在皮肤上的刀锋只有一线,就足以冷得余燕子寒毛直立。众人喊一声,宗图便作势砍下来一次,余燕子知道这种仪式大概是事不过三,数到第三次的时候,就是真的要砍下来了。

不知人们究竟数了几个三,长久的拖延将恐惧和慌张无限拔高。宗图力气极大,神刀劈下来,挟着势不可挡的凛冽的风。余燕子差点就要松开江墟烟的手,一想起卓南的叮嘱,她就用力地将手里的东西攥紧了。

余燕子不敢去看她挥刀的手,神刀最后一次劈下来的时候,终于确确实实地砍到了余燕子手上,遮住宗图的面具应声碎裂,余燕子抬头看去,小姨的面具已经彻底豁开,一道斜跨半张脸的血痕横在她脸上,血液无声地蔓延开来。

血顺着面具碎片滴落,砸到余燕子完好无损的手上。宗图持刀跪倒在余燕子和江墟烟旁边,气息奄奄地对余燕子说:“快,趁现在跟你身上的文珠告别。”

余燕子颤抖着,仿佛那把刀真的劈中了她。

小姨的面具,小姨不愿再看的书,在村里乱窜的江墟烟,学校里的前桌,原本永远都待在阁楼里的余燕子,即使她没感觉到也仍是栖息在她身体里的文珠。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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