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你又不是鱼

窗户是开着的,阳光斜斜地探进屋子里,照在擦得没有一丝污垢的玻璃鱼缸上。红白相间的金鱼在水中轻柔地舒展着鲜艳的尾鳍,拖着繁复华丽的裙摆散着步。

周锦趴在放鱼缸的桌子上睡着。泯芳的屋子不开风扇就很凉快,睡午觉时不会听见风扇的响声,她最喜欢这里。鱼缸里的金鱼毫无征兆地在水中用力晃了晃尾巴,她在搅起的微弱水声里无意识地挪了一下胳膊。

屋子里的凉意只停留在皮肤表面,鱼肠定是精心计算过了。泯芳怕把熟睡的周锦吵醒,探出头来示意跑过来鱼肠不要发出太大的响声,鱼肠赶紧了然地放慢脚步,刚才还安稳睡着的周锦却迷迷糊糊地说:“姐姐……”

她霎时便坐直来,说:“师姐,你们回来了吗?”

鱼肠懊恼地敲敲自己的头,带着从山下买回来的东西进了屋,心虚地问:“你不是被我吵醒的吧?”

周锦摇头:“我刚才梦见师姐你回来了。”

“巧了,我就是刚才回来的。”鱼肠神秘兮兮地蹲在她面前,像是害怕厨房里的泯芳听见,“刚才我经过学堂的时候给法衡送新砚台的时候,一进门就看见姬箙在打阮芗。你能不能替师姐跟姬箙说说,让她对阮芗好一点?”

鱼肠和阮芗是多年好友,是泯芳和姬箙的法器。

周锦知道,自己也会有法器。师祖早就跟周锦说过,那是一把东周前期的剑,让我告诉你提前为她取一个名字。叫什么好呢?她问过枕棋氏里的许多人,有人说叫司狩,有人说叫破铜烂铁,有人说叫折价二十不能再多了……到最后,大家都说,那是你的法器,为什么要来问我。

如此看来,取名字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不过周锦并不着急,因为距离她要接剑的那天最少还有六年。

现在的周锦只有十岁,在掏空了法衡的毕生绝技后,法衡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她的了。姬箙经常跟她说,小时候你学走路,是泯芳师姐和鱼肠师姐一人一边抬着你的胳膊教的。因此,周锦不想拒绝鱼肠的请求。

她站起来,说:“我现在就去说。”

“现在去?”鱼肠没想到她这么雷厉风行,伸手想拉住她,“你泯芳师姐在煮绿豆汤,不如吃过再去。”

周锦往外跑,鱼肠还能听见她大声回话的声音:“不用了,等我把姬箙师姐和阮芗师姐带回来一起喝吧。”

学堂是周锦最喜欢去的地方,她自然乐意帮忙。周锦听过几天布阵课程,只觉得学布阵比学画符难太多了,只有像姬箙师姐那样厉害的人才能学得懂布阵。

即便姬箙天资聪颖,也要每天泡在学堂里。布阵要记的东西更多,还讲究精确度,容错率很低,实战中要经过长时间的铺垫才能使用,不如画符简单快捷。

周锦刚跑到学堂门口,就听见学堂里传来一阵爆炸声。她趴在门后往里边觑了觑,确认没有任何危险才小心地进门。姬箙常在学堂东南角的一块空地上练习,刚才的爆炸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周锦赶紧往那边跑过去。

那块空地上有一颗大榕树,周锦还没走近就看见阮芗被反捆双手吊在榕树上。姬箙站在树下拿着纸笔,往阮芗脚下丢出一枚铜片,阵法启动,又是一声巨响,画在地上的阵法中火光乍起,差点就燎到阮芗脚尖。

“烧到我了!差一点点就烧到我了!”阮芗扭动着身躯尖叫道,“有没有人管管哪,这里有人在虐待同门啊!”

姬箙低头,在纸上记下丢出铜片的方位和火焰窜起的高度。她再次准备抛出铜片时听见周锦叫她,转头看去,丢铜片的动作出了差错,铜片砸在正南方位上,阵中火焰犹如脱膛子弹,眼看就要将无路可逃的阮芗吞没。

阮芗吓得痛骂姬箙。姬箙回过神来,再次抬手,掷出的铜片准确落在在阵中以北,两片停在坎位上的铜片隐隐发光,从阵中涌出的水霎时便将火焰浇熄了。

阮芗险些被烧死,姬箙还跟个没事人一样看向周锦,温声问:“我出门前你不是说要留在家里睡觉吗?”

周锦觉得刚才是自己害了阮芗,连忙指着树上的阮芗说:“快把阮芗师姐放下来吧,她会被你吓死的。”

“这阵的名字叫辨才试玉。古诗里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姬箙抬眼看着哭天抢地的阮芗,“果然有些人禁不住考验,这才第几回就这个样子。”

“考你个头,有本事上来让我烧你!”阮芗扯着嗓子对周锦喊道,“周锦小友救我,姬箙要放火烧死我!”

周锦还停留在姬箙给她介绍阵法名字的时候,她不知道姬箙念的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再不帮忙阮芗就真的危险了。她赶紧想好谎话,抓着正欲再掷铜片的姬箙的袖子道:“泯芳师姐叫我来,喊你们回家喝绿豆汤。”

姬箙低头确认这句话的可信度:“鱼肠师姐?”

“泯芳师姐,是泯芳师姐煮了绿豆汤。”周锦搬出最能降住姬箙的泯芳,看了看阮芗再补充道,“泯芳师姐还说要把阮芗师姐一起叫回去,鱼肠师姐想和她说话。”

还是温和善良的泯芳有可信度。姬箙抬手,铜片将吊着阮芗的绳子割断了,阮芗猝不及防地摔下来,蠕动到周锦脚边道:“周锦小友,我来世给你当牛做马。”

姬箙冷淡地说:“你有来世吗?”

还真就没有来世。阮芗这才发现自己常说的漂亮话出了纰漏,本想说“我给来世的你当牛做马”,但想起姬箙在旁边,给她听见了又要挨打,索性不说了。

对于作为转世者这件事,周锦不避讳,姬箙却避讳。听说上任转世就是泯芳带大的,不知怎么就跳了崖,在潭水里淹死了。上任师祖说过不得告诉周引练任何关于转世的事情,阮芗一直是遵守的,只是她没遇见过那个转世者几次,这禁令对她来说半点用处都没有。

代入那把剑想想就难过得要死了,周绦死后在拂尘榭里关了十几年没出门,好不容易可以出去一次,她的主人却宁可死都不要她。没主人总好过遇见个脑子有问题的主人,阮芗看一眼姬箙,觉得自己比那把剑还惨。

明明周锦和泯芳都是好脾气,偏偏就姬箙这么暴躁。阮芗满肚子苦水,回到家后看到泯芳给鱼肠端绿豆汤牙齿都要咬碎了,难道命苦的只有她一个吗!

好在泯芳对她没有任何针对,反倒主动笑意盈盈地把碗递给她。阮芗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哭丧着脸坐在旁边,一句话不说。周锦看出她不高兴,处之泰然地伸手给她添冰,转向姬箙道:“看师姐学阵这么多年,我自己也学画符两年,却始终有件不明白的事情。”

姬箙闻声抬头,示意她说。

“就像今天师姐用在阮芗师姐身上的那个阵法,叫作辨才试玉。”周锦收回给阮芗添冰块的手,问,“为什么我们学的阵和符都有一个弯弯绕绕的名字?”

姬箙沉吟片刻,说:“那你觉得叫什么好?”

周锦看阮芗一眼,如实回答:“就叫烧火阵。”

阮芗差点被呛死。鱼肠被她那个样子逗得止不住笑,问周锦:“若是取人性命的阵法,莫非要叫杀人阵吗?”

周锦没觉得有问题,反问道:“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无论是符纸还是阵法,皆是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平日里和蔼的泯芳这时却颇为严肃,告诫道,“阵法和符纸是与天借力,被我们用在残害生灵这件事上,是上不得台面的不光彩事。既是不光彩的事,自然要往隐晦了说。你想想,哪会有人会成天把杀人挂在嘴边的?”

“可就算说得再隐晦,也还是不义之事。”周锦指着远处被鱼肠清理开放在架子上的鱼缸,“就好像将鱼养在鱼缸里,我们是饲养者,实际上却永远将它监|禁着。”

泯芳脸色不太好看。姬箙搁下勺子,就近拉过周锦的手,道:“可鱼离开了水是会死的。”

周锦说:“天下不是只有鱼缸里才有水。”

“我们把它养在家里,它就不用在外面和别的鱼抢吃的了。”姬箙看着那鱼缸中浮动悠游的影子,缓缓说,“你不用为了鱼没有得到自由而难过,因为你是饲养它们的人,不是被它们监|禁的人;也不用为了阵法符纸的名字而纠结,因为会被你的阵法和符纸伤害到的不会是你。”

“好了,不要这么教她。”刚才还无法回话的泯芳忽然开口,她重新看向周锦,说,“你只要知道符纸和阵法是杀生的工具就好,至于叫什么名字,你不必多想。”

周锦仍是不解的样子:“名字不重要吗?”

泯芳摇摇头,笃定道:“名字很重要。”

那只鱼又在水里窜了一下。

到了晚上,姬箙和周锦就要离开泯芳的家,回到师祖院里那个临时开辟出的厢房。姬箙明明可以留宿在泯芳家,但她执意要陪着周锦住。两人回去的路上,姬箙要回学堂拿东西,周锦就跟她一起走到学堂里。

她知道泯芳找她,就马上跟周锦走了,连留在教室里的课本都忘了拿。趁着姬箙走进教室找书的时候,周锦忽然跟她说路上掉了个东西,偷偷跑进法衡的房间。

天是翻墨的黑,月亮是沾不上墨色的砚台。法衡不在屋里,黑暗中,周锦隐约看到镜真的轮廓。她摸黑走过去,揪住了盖镜子的纸张,将整片纸页撕下来。

她的手抵在光滑的镜面上,镜中倒映出她被月光照亮的脸,她想起白天的话题。名字重要吗?名字很重要。

于是,她问镜中的自己:“我叫什么名字?”

镜里那人看着她,倏然开了口:“你叫周锦。”

周锦似懂非懂地点头。她隔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来,镜子里的人怎么会说话?门外仿佛有个人影,周锦下意识喊:“师姐——”

没人回应。周锦后退几步,抬头看向那面铜镜,立在镜中的人还是那个表情,直直地盯着她。周锦又喊道:“师姐!”

她感觉到身后有只手伸过来,带着凛冽的寒气盖在她身上,是仿佛想要将她整个人拦腰扣紧的力道。周锦猛然睁开眼睛,揽住她的人正是睡在她身边的渺渺。

渺渺见她醒来,不甚明了地问:“噩梦吗?”

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出自《老子·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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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芗师姐的阵法小课堂》

辨材试玉:名出唐·白居易《放言五首》-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阵法效用大概就是字面意思,放火烧起来,就看你能撑多久。所以大概算是拷问阵法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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