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好友曾狗大婚,婚礼定在九月香港。

飞机落地,舱门打开,是九月香港特有的潮热。陈骞有点不自在地松了松领口,也许在北方的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干爽凛冽的秋日,忘记了这种似乎要被水汽无孔不入渗透的裹挟感。

香港还是太潮了,站在机场的行李转盘大厅,陈骞半眯着眼,脑子不合时宜地想。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丝潮热的汗意,正试图穿透他来自北方的、干燥的皮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熟悉的、属于所有南方城市的集体气味——海风的咸腥、喷涌的热潮,与无数人潮带来的体温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而黏腻的网。

他盯着那循环转动的传送带,视线有点模糊,思绪却飘忽起来。

自己真正已经习惯了北方的干爽吗?

还是不过是一场长达数年的、小心翼翼的自我说服呢?

他厌恶的,真的是这缠人的湿度吗?

行李箱砰砰地不断从传送带上坠落,像一记记闷拳打在回忆的沙袋上。陈骞有点自嘲,他以为自己早已将灵魂晒得透彻甚至干枯,此刻却发现,南方的湿气早已浸入骨髓,成为一种隐秘的烙印,只需归来,便能轻易将他打回原形。

枯木回春。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令他几乎一个趔趄:他逃避的,或许是这片潮湿气候所滋养出的所有记忆。是在雨季里共撑的一把伞,在闷热夜晚并肩走过的操场,以及那个和天气一样,让他心头泛起潮热、却不敢直视的人。

传送带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转动,发出低沉的嗡鸣。陈骞的行李已经出来了,一个沉甸甸的墨色行李箱,像他此刻的心情。他却只是看着它从眼前滑过,没有伸手去取。

也许不该回来。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窜出来,带着南方湿气特有的黏腻,缠住了他的思绪。

回来做什么呢?他近乎刻薄地问自己。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摆脱了潮湿的桎梏,终于能以一种全新的、干燥而冷静的姿态面对过往?可眼下,连皮肤都在抗议这无所不在的水汽,更别提那颗从听到伴郎名单后就开始不规则跳动的心脏。

曾狗的婚礼,自然是最好的,也是最无可指摘的理由。兄弟人生唯一一次(他希望是)的大事,他理应到场,举杯祝福。可剥开这层光鲜的外壳,底下涌动的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那是一种连对自己都不敢坦诚的、隐秘的期待,或者说,恐惧——恐惧与那个人的重逢。

在婚礼喧闹的背景里,他们勉强度过尴尬几分钟?

行李箱又一次转到他面前,这次,他仿佛下了决心,猛地伸手,一把将它从传送带上拽了下来。滑轮砸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在他混乱的思绪里按下了一个短暂的暂停键。

他握着冰冷的拉杆,掌心传来一丝确定的凉意。

可是,如果不见呢?

像七年前一样,带着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怯懦逃去北方?这次逃离,会不会成为一个未来几十年里,夜深人静时反复咀嚼的遗憾?遗憾没有勇气去为青春画上一个哪怕并不圆满的句号?遗憾在曾狗最重要的一天,因为自己的懦弱而留下了一丝瑕疵?

他站在原地,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渴望安全的、想要立刻转身买票返程的理智;另一半,则是被往事与情感拉扯着的、蠢蠢欲动的心。

无数的画面在陈骞脑海里回放,最后停在了自己在听到伴郎名单后依然答应曾狗邀请的瞬间。也许从那一刻起,他就明了了回来的目的,做好了一切决定。

他深吸了一口气,拉着行李箱,迈开了脚步。

“所以,我们骞少爷的航班落地了没?可别在这关键时刻掉链子啊。”

问话的是“曾狗”,大名曾伟明,此次婚礼男主角。他穿着一身试穿的礼服,领结歪在一边,全然没有新郎官的端庄,此刻正毫无形象地瘫在软椅里,用吸管把杯中的冰柠檬茶搅得哗哗作响,冰块碰撞的声音清脆又闹心。

林景杨靠在酒店房间的玻璃栏杆边,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维多利亚港,捏着手机屏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松开,将屏幕反扣在桌面上。

他没有答话,午后的阳光在他侧脸投下一片明暗交织的光影,像是把他切割成了两半——一半是此刻故作平静的成年人,另一半则被潮热的风拽回了黏稠的过去。

“景杨,我跟你说正经的。”曾狗见他不接茬,把吸管一扔,身体前倾,摆出一副严肃嘴脸,“我这辈子可能就结这么一次婚,人生大事啊!你快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到哪儿了。”说罢猛吸了一口冰柠檬茶,冰得他龇牙咧嘴,眼睛却依旧发亮地、充满期待地看向林景杨的背影。

“急什么,”林景杨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转过身拿起自己那杯只剩小半的冰水,试图用指尖传来的凉意镇住心底莫名升起的焦躁,语气努力平淡得听不出波澜,“香港又不会吃了他。”

曾狗全然没察觉任何异常,自顾自地兴奋规划,嗓门洪亮:“你打最合适!你俩以前不是最铁嘛!我这新郎官亲自催显得多没面子,跟多怕他跑了似的!你打,就用你那懒洋洋的调调,说你都到了老半天了,问他磨蹭什么呢,赶紧的,哥们儿想死他了!”他的理由简单直接,带着一种不过脑子的、理所当然的亲昵,仿佛时光从未在他们之间划下过任何沟壑。

这份毫无心机的热忱,像一根细细的、淬了旧时光毒的针,精准地挑破了林景杨努力维持的平静面纱。他心底那片沉寂多年的湖,骤然泛起一阵无力又酸涩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撞得他胸口发闷。

最铁?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记忆的锁孔,发出“咔嗒”一声刺耳的响动。

记忆的闸门被这股熟悉的潮湿气息轰然冲开,带着南方城市特有的湿热、混杂着粉笔灰和汗水味道的青春气息,瞬间将林景杨淹没。

放学铃声曾是每日最动听的解放号角。人群如潮水般向外涌去,教室里喧嚣片刻,便迅速沉寂下来,只剩下值日生打扫的零星声响。而他的角落,时间流速总是显得格外缓慢。陈骞,会像一阵旋风般卷到他的桌旁,永远吊儿郎当地单肩挎着书包,另一只手“叩叩”地敲着自己的桌沿,那节奏急切又清脆,像战鼓,也像他永远快人一拍的语速:

“林景杨同志,请问您是在整理国家机密吗?这速度都快赶上树懒参加马拉松了!”

“快点快点,再磨蹭下去,我回家又赶不上球赛直播了!你负责吗?”

“我走了啊!我真走了!这次绝对不等你了!”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像一阵自由的风,倏地刮出了教室后门,只留下还在微微晃动的门板,以及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身上的阳光皂荚气味。

世界,仿佛真的能清静那么几十秒。

林景杨依旧垂着眼睫,不紧不慢地和一根缠成了死结的耳机线作斗争,或者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张试卷的边缘,对着桌角反复按压,力求让它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他的动作维持着固有的节奏。

然而,他低垂的眼眸里,似乎总是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于胸的笑意。

他甚至在心底开始无声地默数。

一、二、三……

像是一种隐秘的仪式,也像是对某种必然会发生的事情,笃定地等待。

数到十五秒左右,有时是十八秒,绝不会超过二十秒——教室靠走廊的那扇窗户外面,必然会准时冒出一个毛躁的脑袋来。

陈骞会猛地将上半身探过窗台,双手扒着窗框,毛茸茸的脑袋伸进教室里来。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边,让他看起来像某种急于归巢的、活泼的大型犬类。

“林——景——杨——!”

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洪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和一点故意夸张的哀怨,在空旷下来的教室里激起回响,撞在四壁,再清晰地传回林景杨的耳膜。

“你怎么还——在——磨——蹭——啊——!”

“我楼梯都走下三级了!你居然连书包拉链都没拉好?!”

“快点啊!”

他趴在窗台上,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有点滑稽又无比生动的表情。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真正的怒气,只有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混合着无奈和纵容的明亮光彩。

又或者,他真的会再次从门口绕进来,带着一阵风,走到林景杨身边,嘴里依旧喋喋不休地吐槽着:“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手上却极其自然地接过那根缠在一起的耳机线,手指灵活地翻动几下,死结便魔术般解开;一把拎起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书包,唰地一下帮他拉上拉链,动作流畅无比,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回。

直到林景杨终于背上书包,陈骞才会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般,长长地、夸张地松一口气,然后半推半搡地把他带出教室,融入走廊所剩无几的人流,走向空旷的操场。整个过程中,他那张机关枪似的嘴依旧不会停歇,从食堂的菜色吐槽到刚才课上老师的口头禅,穿插着球队谁谁谁打得好或者烂、考试的题目会还是不会,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对林景杨发表重大指示——“下次再这么慢真不等你了”。

而林景杨,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他过于夸张时,才会懒洋洋地回怼一句。他从不说“谢谢”,也从不因自己的慢而感到抱歉。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陈骞的催促,从来不是真正的不耐烦,而是一种独特的陪伴方式;是喧嚣青春里无声的誓言,诉说着“我不会真的丢下你”的笃定。

然而这份最铁变成了通讯录里一个消失的名字,变成了节日群发短信中的一个刻意忽略符号,变成了需要用旁人的“人生大事”才能勉强撬动的一丝联系。

林景杨端起杯子,将剩下的小半杯冰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粗暴地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感,却似乎没能浇灭心底因那段回忆而悄然窜起的那点灼热。

曾狗没察觉他这片刻的失神,还在那儿自顾自地兴奋规划:“你想想,到时候你俩作为我的左右护法,那得多帅!咱们高中铁三角,重现江湖!我这婚礼档次瞬间就上去了!”

林景杨终于被他这过于乐观的构想拉回了现实。他深吸一口气,把心底那点翻涌的酸涩强行压下去,换上一副惯常的、带着点慵懒和戏谑的表情,斜睨了曾狗一眼。

“打什么打。”他的声音刻意放得平淡,尾音却拖长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一种故意要唱反调的劲儿,“国际漫游不要钱啊?他那么大个人还能在机场丢了不成?”

他顿了顿,看着曾狗被他噎得瞪圆的眼睛,心里莫名升起一点扳回一城的恶劣快感,继续用他那特有的、慢悠悠的调子补刀:

“再说了,人家说不定正享受着难得的个人时光,谁要你这个高中铁——”

“——三角的另外一角亲自来接啊?”

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又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门口传来,精准地接上了林景杨未竟的话语尾音。

那声音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房间里原有的氛围。

林景杨剩下的话全部哽在喉咙里,握着空杯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他几乎是有些僵硬地,循着声音来源,一点点转过头去。

陈骞就站在酒店房间门口。

[绿心]健康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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