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近黄昏

暮色犹如一张渐次浸水的赭石画布,在天际缓缓铺陈而开。

荒芜山头上,几株枯草在晚风中瑟瑟作响。

四五个人簇拥着简陋的摄影器材,将镜头对准正中央身着素白古装的周绫。

她今天要演的,是一个被权贵浪荡子欺骗感情后,心碎欲绝,自尽于老树下的青楼女子。

这场戏很关键。青楼女的死,是剧里至关重要的转折点,她的结局,使得许一莉饰演的女主,从此埋下与男主决裂的伏笔。

“三二一,所有人准备……action!”导演拿麦大喊。

周绫哭不出来。

“卡!周绫,你情绪不到位,一莉很好,再来一遍,大家准备——”

周绫用力眨眼,蹙起眉头,努力让自己想起一些伤心事。

可每当她爬上那棵歪脖子树,面对冰冷摄像头,眼睛就像干涸的深井,泛不起一丝波澜。

时间在胶着的拍摄中流逝,日头西斜。

最终无奈,导演只得找来瓶刺激性眼药水,往周绫眼睛里滴,让她眨几下眼睛,装痛苦地流下几道水痕。

*

中间休息,导演咬烟盯着显示屏,焦躁搓了搓下巴:“这个周绫怎么回事,长得挺漂亮,眼神像木头。”

他瞥一眼旁边的许一莉:“你拉来的人。”

许一莉正斜倚在石墩旁,闻言利落地掏出打火机,“啪”一声为导演点上烟,自己也燃上一支。

她深吸一口,大笑:“害,李导,人家刚入行,才进过几个组?不会哭不是正常嘛?你刚当导演,难道一上来就会掌镜啊?”

“反正咱们是快节奏短剧,又不是什么大制作,观众图个爽,”她夹烟的手指点了点屏幕:“喏,脸好看就行咯。”

老李咂嘴:“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就是可惜,”他目光在许一莉脸上转一圈:“要是她有你这么会演戏,我看别说长剧,就当当一线流量花,都未必不行。”

“真的是漂亮,啧啧。”

“流氓老色胚!”许一莉笑骂:“你们男人是不是都一个德行,看见漂亮的就走不动道。”

老李耸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分男女就不厚道了,我是那么猥琐的人么。”

“信你才有鬼,”许一莉笑着推了他一把:“就当你是夸我演技好了。”

说罢,她掐灭烟头,转身找周绫去了。

山坡下搭了个剧组为拍夜戏准备的临时小棚。周绫就这么蜷坐在棚口,不知在干什么。

白色灯光逆洒在女人周身,戏服素净拖长,仿若流淌的月华。戏服内包裹着盈白胜雪的脖颈,再往上,鼻梁翘挺,眉骨分明,红嘴反复张合着,像雪中肆意生长的潋滟红梅,欲含苞,欲绽放,冷极生艳。

来往路过的工作人员都会下意识看她一眼,她却恍若未闻。时不时抬头看向远方,显得心不在焉。

“干什么?念咒呢巫师?”

许一莉上前,猛地一拍。

周绫吓了一跳,抬起头,膝盖上那本摊开的单词书露了出来:“在背单词。”

“呦,洋文呐,想出国玩?正好,我也想去,等再攒几年钱,你给我当免费翻译。”

周绫摇摇头:“不是出国,我想考大学。”

“成人自考?”许一莉弯腰,这才看到地上还散落着另外几本书,封面印着语言学概论的字样,忽然来了兴趣:“你这是要考什么专业?”

“汉语言文学,”周绫回:“我打算先拿个本科,再去考Y电影学院的研究生。”

许一莉吓一跳:“那个电影学院不是分很高?”

这一行,大多人进来只想捞快钱,拍戏都来不及,谁还会去想考研?

不过周绫一直是个很较真的人,凡事爱死磕,许一莉这些年都习惯了。

“是很高,但我想试试。”周绫站起来:“这两年,妈妈身体好了很多,爸爸留下的欠债,积积攒攒,也还的差不多了。考个好大学,”她笑笑:“就当圆圆自己没参加过高考的梦。”

“行啊你,”许一莉单手搂住周绫脖颈,半个身子挂在她身上,语气懒散:“铁公鸡当了这么多年,也算没白当。你爹那几十万的债,愣是让你还干净了,他命好,年轻有老婆,老了有女儿。对了,代我向阿姨问声好。下次去你家,我给她煲鸡汤。”

许一莉是周绫的小学同学,父母双亡,全靠爷奶拉扯大,年少叛逆不愿回家,最常去的就是周绫家。

那时周绫母亲身体尚好,厨艺精湛,总是能做一大桌拿手好菜招待女儿的同学。

“妈妈昨晚还提起你,说好久没见,问你最近好不好,说要亲自谢谢你,介绍我入行拍戏。”

“那应该的,阿姨客气,没她当年照顾,我早就饿死在街头了。”许一莉哈哈大笑。

周绫笑了笑,继续道:“她还问,小莉最近交男朋友没有?遇到合适的,带回去让她帮忙看看。”

许一莉忽然沉默下来,靠在墙上,无意识拨弄着鬓角碎发:“男朋友没有,男人么……”

“倒是一堆!哈哈。”

“哎我说,”许一莉忽然凑近周绫,左瞧右看着她的脸:“阿姨怎么老是催我,从不催你?自从前年跟那谁分了,你都寡几年了?”

周绫别开脸:“少抽点烟,味道很重。”

许一莉哼了声:“又转移话题。情感匮乏成这样,难怪哭戏哭不出来。”

“我只是搞不懂,”周绫目光投向那抹暮色中形如鬼魅的歪脖子树:“剧本那个角色,为什么要自缢。”

“还不简单,情伤。”

“那不也至于自缢。妓女和嫖客,本就是钱货两讫的交易,入局之前,都该都摆明自己的位置。”

此话一出,许一莉愣了愣。

周绫转过头,目光直视着许一莉:“你会为了某个男人去自杀吗?”

“那当然不至于!”许一莉脱口而出,随后哭笑不得拍了周绫一下:“拜托我的大小姐,人家在古代,少拿你套现代独立女性和木鱼一样死水无波的心态去揣测古人好不啦。”

“你就是恋爱谈得太少。”

许一莉一锤定音:“去多谈,谈一堆,什么爱情的苦都受一遍,保证你今后拍戏,就能像我一样,想哭哭,想笑笑。”

她眯起眼睛,拢起手掌,仿佛万物尽在掌控。

“歪理。”

周绫皮笑肉不笑,犀利点评。

*

周日难得休息,周绫做长途公交,横城回了趟h市。

宽阔柏油大道上,夹道梧桐树青绿。斑驳光影透过玻璃,飞快在她脸上变幻。

公交车缓缓靠停。

周绫提着手中几个沉甸甸的塑料袋走下车。

热浪挟裹着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她望着台阶下那片低矮错落的乌瓦色民居,这片名唤王家巷的低矮民房,是h市繁阜下的另个世界,也是周绫自幼生长的地方。

相互依偎的民屋笼罩在远处摩天大楼阴影之下,青石板错落斑驳,白墙经岁月洇染布满了灰霭与青苔。民楼门对门,户挨户,每扇窗背后,都藏着一段不为人道言的烟火往事。

“呦,是周家姑娘回来了?”对门晾衣服大姐探出脑袋,声音清亮,朝底下喊:“段姐,你家绫绫回来看你来了!”

周绫仰头,朝对方回露一个笑容。

“绫绫回来啦?”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段霞扶着门框缓缓现身,身躯在宽大旧衫下更显单薄枯瘦。她笑望向周绫。多年病痛蚀残了她的面容,一双眼睛却唯独清亮,炯炯有神。

周绫快步上前扶住她:“妈,怎么自己下床了,”她左右张望番,蹙眉道:“周锐呢?怎么让您一个人?”

“你弟弟学校有研学,最近跟学校去了,不在家。”段霞摆摆手,温热粗糙的手掌反包裹住女儿:“放心了绫绫,妈最近精神好着呢。”

说着将周绫迎进门,转身时却不着痕迹地扶住沙发靠背,慢慢坐下。

周绫放下手中大包小包塑料袋后,就忙里忙外地进厨房烧水,倒水。

段霞笑盈盈望着这一切,接过周绫手中水杯,喝一小口就放下。她忍不住摩挲起女儿的脸,声音里满是心疼:“又瘦了,三餐有没有按时?工作再忙,身体不能耽误。”

“我记得的,妈,”周绫笑道:“有好好吃饭。”

“那就好。”段霞道。

说完母女俩一时无言,陷入短暂沉默。

周绫不知为何,忽想起了年轻的段霞。

记忆中那个能干贤惠,雷厉风行的母亲,恍若是一夜间变得孱弱矮小的。

周绫敛眼,掩去鼻尖酸涩。

“我买了新鲜的排骨和冬瓜,今晚给您炖汤。”她站起身,语气轻快:“你看看电视。”

“好,好。”段霞倚在沙发里,闻言开起电视机,视线却长久地望着女儿厨房忙碌的身影,眼角泛起绵长笑纹。

*

深夜,老式日光灯光晕温暖,母女二人就这么坐在沙发上。

段霞看电视,周绫则在另一端备考。笔尖沙沙划过纸面,窗外还偶有夜归人的笑语传来。段霞怕打扰周绫,电视声音偷偷调到静音。

静谧美好。

只是这份安宁并没持续太久。

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忽然耳旁炸响,如同碎石砸开冰面。“砰砰,砰砰砰!”

周绫倏地抬头,面色僵硬望向母亲。

段霞疲倦地别开眼睛,眉头皱起:“他今晚怎么就回来了,以前喝到这么晚,都是夜不归宿的。”说着推了推女儿:“去隔壁阿姨家避一避,他找不到人,闹一会也就走了。”

周绫应声站起,脚下却迟疑黏在原地:“妈。”

“放心,我身体不好,他也年纪大了,这些年打不动我。”

虽听段霞嘴上这么安慰,但周绫还是没有走,而是躲在了周锐的房间后面,将房门虚虚掩一道缝隙。

“开门,开……”

门把手转动,吱嘎一声,段霞给周陈平开了门。

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如同有形的浊浪,迅速溢满整个客厅。

周陈平脚步虚浮撞进门,浑浊的目光四处扫射,大声嚷嚷:“女儿,我女儿呢?他们说我女儿回来了。”

他瞥见餐桌上的剩菜,嘿嘿笑起来:“呦,看这一桌好菜,我女儿就是孝顺……”

段霞侧身挡住他:“绫绫中午是来过,工作忙,傍晚就走了。”

“你放屁!我问过邻居,周绫根本没走!”周陈平猛地推开妻子。

肉躯砸在家具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闷响。

“你要干什么!”

周绫再也无法忍耐,从房间疾冲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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