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水流从花洒倾泻而下,形成一道密实的水幕,包裹住全身,暂时驱散了手术带来的僵硬与深入骨髓的疲惫。陆则安闭着眼,任由水流冲刷着脸庞和头发,试图将积累了一天的紧张、压力和那股无法言说的情绪一并洗去。水声潺潺,在狭小的浴室空间里形成空洞的回响,却无法完全掩盖门外偶尔传来的细微声响——那是陆则屿在客厅里走动的声音,脚步声沉稳而规律,像他这个人一样,存在感极强,不容忽视。
洗完澡,用柔软的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食物清香取代了原本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陆则安看到厨房的灯亮着,陆则屿背对着他,正站在流理台前。少年挺拔的背影在暖色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他手起刀落,砧板上发出均匀而利落的“笃笃”声,是在处理水果。旁边的料理机正在低沉的嗡鸣中运转,里面是混合着香蕉、牛奶、燕麦和少许坚果的浓稠液体,散发出温暖醇厚的气息。
“给你打了杯果昔,睡前喝点容易消化的。”陆则屿没有回头,声音透过料理机的噪音平静地传来,仿佛早就算准了他出来的时间,语气自然得如同呼吸。
陆则安心里猝不及防地一软,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嗯”了一声,走到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边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冰箱,发现上面贴着一张崭新的便利贴,是陆则屿那手凌厉而整洁、带着笔锋的字迹,条理清晰地列着一周的健康早餐和晚餐食谱建议,旁边甚至还用更小的字标注了简单的营养构成和热量估算。冰箱门微微开着一条缝,里面原本被他塞得乱七八糟的速食食品、碳酸饮料和临期面包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分类摆放好的、颜色鲜亮的新鲜蔬菜、色泽饱满的水果、一盒盒排列整齐的鸡蛋和瓶装鲜奶。整个冰箱内部井然有序,干净得发亮,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彻底的军事化整顿,与他记忆中那个总是拥挤杂乱的角落判若两地。
“你……把这些都整理过了?”陆则安有些愕然,他记得自己昨天早上才胡乱塞进去几个便利店饭团和几罐功能饮料,试图在忙碌的间隙快速补充能量。
“嗯。”陆则屿将切好的奇异果和草莓仔细地摆进透明的玻璃碗里,红绿搭配得赏心悦目,像一幅精心构图的静物画。他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理所当然的小事,根本不值得一提。
陆则安看着弟弟忙碌而专注的侧影,灯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又环顾着这个因为他的归来而在短短时间内变得井井有条、充满细致生活气息的家,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涌上心头。这间公寓,每一寸空气里都漂浮着过往的记忆尘埃。墙上挂着的父母合影,笑容依旧温煦柔和,却永恒地定格在了遥远而泛黄的时光里。客厅书架角落那个有些陈旧的脊柱解剖模型,是陆则屿高中时第一次参加全国生物医学竞赛获得一等奖的奖品,他一直当宝贝似的放在这里,不许任何人乱动,时常擦拭,此刻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又带着一丝陌生秩序的环境轻易冲开,汹涌的往事瞬间将他淹没。
那年夏天,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阳光毒辣得仿佛要蒸发掉世间所有的水分和希望。一场毫无征兆的恶性连环车祸,如同恶魔肆意挥出的巨镰,瞬间收割了他们正值盛年、事业刚有起色的父母的生命。电话铃声在深夜尖锐响起,听筒里传来的消息像一把冰锥刺穿耳膜,直抵心脏,将他的世界在瞬间击得粉碎。当时他刚拿到顶尖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薄薄的纸片还带着油墨的清香,巨大的喜悦还未在胸腔里完全散开;而小屿,才十二岁,还是个会因为深夜打雷而吓得脸色发白、偷偷钻进他被窝寻求庇护的小小少年,对世界的残酷一无所知。
一夜之间,天地变色,世界崩塌,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强忍着胸腔里撕裂般的剧痛和巨大的恐慌,颤抖着手在那些冰冷而格式化的死亡确认书、火化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歪斜得不像样子;记得如何在一片混乱和嘈杂中,处理父母惨烈后事的每一个细节,面对殡仪馆工作人员程式化的同情与询问;记得如何一遍遍安抚哭到几乎脱水、喉咙沙哑、蜷缩在角落不住发抖、眼神空洞的弟弟,用自己同样单薄脆弱的怀抱给予他一点微弱的暖意;记得如何面对那些闻讯赶来、带着或真心同情或别有用心的算计目光的亲戚,周旋于各种或真诚或虚伪的关怀与提议之间,死死守住父母留下的这点微薄产业和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他默默地将藏在抽屉深处、已被摩挲得边角起毛的、某知名美术学院插画专业的录取通知书撕成了碎片,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在那张决定命运的志愿表上,清一色填满了本地最好的医学院的临床专业。他需要一份稳定、高收入、有前景的工作,来尽快养活自己和小屿,来支付弟弟未来的学费和生活费,来支撑起这个瞬间倾颓、风雨飘摇的家。那些年,他像一只被上紧了发条、永不停歇的陀螺,一边在学业上拼命,争夺最高的奖学金,几乎住在了图书馆和自习室;一边利用所有课余时间打工,做家教、发传单、在餐厅端盘子、去超市理货,甚至在最艰难的时候,去建筑工地搬过砖,只为了那日结的、比别处稍高一点的薪水。每次深夜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带着一身尘土或油烟味回到家,看到小屿蜷缩在沙发上等他等到睡着,小小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怀里紧紧抱着父母留下的唯一一本全家福相册,他就觉得,喉咙里涌上再多的血腥味,胃里因为饮食不规律灼烧得再痛,也值得。
而小屿,也仿佛在一夜之间被强行催熟,被迫长大。他不再主动提起父母,不再哭闹,学习成绩永远稳居年级第一,放学后就乖乖回家,自己热饭、写作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学着给他准备简单的晚餐,从不给哥哥添任何麻烦,懂事得让人心疼,也让人心酸。只有在无数个深夜,陆则安拖着疲惫身躯躺下时,能清晰地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极力压抑的、低低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那时,他会悄悄起身,赤着脚走过去,轻轻躺在弟弟身边,像母亲曾经做的那样,一遍遍拍着他单薄颤抖的背脊,哼着记忆里早已走调却温柔的安眠曲,直到他呼吸逐渐平稳,再次陷入不安的睡梦。
直到小屿以近乎变态的高分,同样考入他所在的这所全国顶尖医学院,并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更具挑战性、学制更长的八年制本博连读时,陆则安在巨大的欣慰与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中恍然惊觉——弟弟选择这条遍布荆棘、艰辛异常的道路,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他那惊人的天赋和智商,更深处,藏着他未能完全洞悉的、沉重而执拗的执念。这执念,或许与这个家,与他,息息相关。
“哥,喝了吧。”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果昔放在他面前,乳白色的液面上点缀着几颗鲜红的草莓丁和一抹绿色的奇异果片,色泽诱人,打断了他沉湎于往事的思绪。
陆则安回过神,接过杯子,指尖感受到玻璃壁传来的、恰好在人体最舒适接受范围的温热。他抿了一口,口感顺滑绵密,甜度也恰到好处,显然是精心调配过的,考虑到了他疲惫时可能不佳的味觉和需要补充的能量。“谢谢。”他顿了顿,看着在自己对面坐下的弟弟,灯光下那张脸年轻得过分,俊美得近乎不真实,却也冷静理智得过分。他忍不住又用哥哥的语气,带着点心疼和不易察觉的忧虑唠叨起来:“你回来就好好休息,别忙这些琐事。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学业那么重,科研压力也大,要多花时间在功课和实验上,这些家务……”
陆则屿抬起眼,目光扫过他还在微微滴着水珠的发梢,没接他的话茬,而是起身去洗手间拿了吹风机过来,递给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头发吹干,湿着睡觉容易头疼,也可能引发感冒。你现在免疫力可能因为疲劳而下降,需要注意。”
陆则安所有到了嘴边的、关于“独立”和“不用操心”的话,都被这句基于坚实医学常识的、无可辩驳的关心堵了回去。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接过来。就在他插上电源,按下开关,嗡嗡的风声响起,热风拂动他柔软褐发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瞥见陆则屿走到了他的卧室门口,似乎在查看什么。
随即,他看到弟弟的身影顿住了,然后弯下腰,从床头柜与床的缝隙里,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捡起了什么。
是那瓶他昨晚因为思绪纷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而拿出来,后来吃了半片,因为过度疲惫而忘记收起来的安眠药。
陆则安正准备吹头发的手猛地僵在半空,吹风机的嗡鸣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猛地往下一沉,一股凉意从脚底瞬间窜升至头顶。
陆则屿拿着那个白色的小药瓶,转过身。灯光下,他的眼神瞬间沉了下来,之前那点不易察觉的柔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锐利,像凝结了寒霜的刀锋,直直地射向陆则安。他走到陆则安面前,举起药瓶,声音比刚才冷了八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怒火:“这是什么?”
“那个……偶尔,只是偶尔睡不着的时候吃半片。”陆则安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像谈论天气一样自然,他伸手想去拿回来,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工作压力大,你知道的,没什么大不了……习惯了就好。”
陆则屿却把手一缩,将药瓶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盯着陆则安,眼神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要一层层剖开他所有的伪装与强撑的镇定。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被压抑着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艾司唑仑片。医嘱上明确写着‘按需服用’,‘短期使用’,不是让你当成习惯性依赖。长期服用会产生耐药性,迫使你不断加大剂量,进而损伤中枢神经系统,影响认知功能和记忆力,加重肝肾代谢负担,甚至可能引发抑郁情绪。陆则安,你是医生,这些基础药理和潜在副作用,你不懂吗?”
一连串冷静却犀利如匕首的医学质问,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接连砸在陆则安的心上,堵得他哑口无言,脸色微微发白。他张了张嘴,想辩解这只是偶尔为之,想说自己有分寸,懂得控制,想强调自己只是需要一点外力来对抗那些无眠的夜晚……但在对上陆则屿那双仿佛能洞穿他所有脆弱、疲惫和伪装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无力的沉默和一阵突如其来的鼻酸。那眼神里,有不容错辨的严厉责备,有深切的、不容忽视的心痛,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近乎恐惧的担忧。
“以后不许吃了。”陆则屿将药瓶直接放进了自己的睡衣口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睡不着就叫我。”
叫我?
陆则安怔怔地看着他,吹风机的热风还在徒劳地吹拂着他半干的头发,带来一丝不真切的暖意。叫我做什么?像小时候那样,你睡不着,我抱着你,给你讲故事哄你睡吗?可现在,角色彻底颠倒,位置完全互换,需要被安抚、被拯救出失眠困境的人,好像变成了他自己。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荒谬的眩晕和难以言喻的羞耻。
他看着弟弟比自己还高出少许的挺拔身影,看着他脸上那不容置疑的、近乎**的坚定,心里那股奇怪的、被束缚、被掌控、界限模糊的感觉又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微妙的窒息感。但与此同时,一股更深沉的、被人在乎到骨子里、被人珍视到超越寻常界限的暖流,也凶猛地撞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让他眼眶发热,喉咙发紧。
这痕迹,不仅仅是冰箱上那张写满关切的便利贴,不仅仅是整理有序、焕然一新的物品,更是这种无孔不入的、强势介入他生活每一个细节的关心,这种不容拒绝的守护,以及这背后所隐含的、已然越界的情感。这界限,究竟在哪里?又或者,它早已在年复一年的相依为命和日积月累的复杂情感中,被冲刷得模糊不清、形同虚设了?
陆医生:他只是关心我。
陆则屿:不,我在圆地盘。
读者:????这是能说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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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冰箱上的便利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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