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担待担待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简而言之,是两方人马正打得唾沫横飞、手爪并用时,有人悄悄摸出了法器。

这事情本也做得隐蔽。动作幅度小,不至于引人注意。

只是有人想抽手取法器,便也有人想歇力喘口气,时候就那样恰巧,所有人默契得像是被无形的线拽了一把。

拳头在那一瞬顿住,骂声也卡在喉咙里。

于是那将将才拿出来的法器就这样明晃晃、清楚楚地晾在了众人眼里。

所有人都看见了,这场说不清是群架还是围殴的闹剧里,有人用法器对准了那个只有脚力、没有灵力的普通人。

法器搅动周遭灵气的刹那,原本蒙在袖下的狐狸倏然炸了毛,蓬尾根根倒竖。

旋即只听得“砰——”一声。

下一瞬,金霄洞弟子已齐齐震翻在地。

连一旁观望的徐观姹与徐问微都没回过神来。二人本还犹豫着是继续看这场闹剧,还是先去南明山寻大师兄来主持局面,此刻便只余下满脸错愕。

诚然,是金霄洞弟子先失了规矩,败了武德。

但这只狐狸一出手便伤了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是以刹那间,所有金霄洞弟子都红了眼,再次蜂拥而上。

是所有。

因为就在此时,另一拨金霄洞弟子也赶到了现场。

而随着这批金霄洞弟子到来的,还有南清骊。

两批金霄洞弟子本是在小镇前的山道口分了路,分头搜寻薛焕与妖狐的踪迹。一批弟子先行找到了薛焕。

另一批则遇上了南清骊。

她刚在县府那边处理完无常境祸事中无辜民众的交接事宜,正返程归来。

其实有几分想要借势的心思,金霄洞不是什么大的宗门,好在落宗处是个好地方,他们有钱也有灵石。

所以寂剑门向各个宗门兜售法器时,他们总是买得最多的。

但法器并不代表真正的修为,正因如此,尽管他们人多势众,也依旧让那只妖狐逃之夭夭了。

他们看见这位气质尔雅的修士从山道旁经过,瞧着还很年轻,他们初初试探了一下,才惊觉她周身灵力波动浑厚稳实,远非他们所能及。有去过玄微宗的弟子认出来,她是玄微宗那位鼎鼎有名的仙尊之女。

几人连忙上前见礼,将发生在芙蓉镇的事情说了,又道同门实力不济,拿那妖狐没办法,希望她能襄助他们先行将镇上的妖狐捉拿下来,届时他们再携宗门厚礼去拜访玄微宗。

南清骊本来并没有真的将他们说的话当成完全的事实依据,他们给出的有用信息太少。

几个人七嘴八舌,都急切地想把自己所见所闻一股脑倒给她,反而并没有将事情说清楚,但是却十分笃定地认为薛焕身边那只狐狸是作祟害人的妖物。

在南清骊看来,单凭 “妖狐化形出现在作乱现场” 这一点,尚且不足以成为证据支撑她见过的那只狐狸就是作祟的妖物。

但确实可以将其列为嫌疑。

她可以随他们一起看看,如果真的有异,狐狸可以暂时作为嫌疑狐拘在薛灿手中。

这样既不至于让金霄洞道友的希望落空,也方便在之后与寂剑门沟通,由他们协助金霄洞彻查此事。无论那狐狸是不是害人的妖物,都可以给薛灿、薛焕一个交代。

所以她本没有抱着动武的念头,只是刚回到牡丹镇,便撞见了双方正打得激烈,那狐狸还以灵力还击的现场。

更让她意外的是,除了薛焕怀里的那只狐狸外,在不远处的屋顶,青色的瓦片上还立着另一只狐狸。它偏深色的毛发正在沉寂的天幕里飞扬,不细看几乎瞧不见。

一只能轻易击碎寂剑门法器的狐狸,还有一只同类在屋顶作望风状,这绝不是偶然。

南清骊刚要追上去,那两只狐狸便已如离弦之箭,瞬间蹿了出去。

明月枝从客栈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正想动身跟上,东方既白拦住了她。

“我去跟师姐一块,两只狐狸而已,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你可以在客栈等我。”她以为他是不想管这事。

但东方既白只是指了一个方向:“去那边。”

明月枝转头:“什么?”

“他们会去那边。”

他指向的是东边,正是方才师姐离开的反方向,再往东便要走出镇子了。

明月枝疑惑:“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去那边?”

东方既白没有回答,也许是答案需要描述的前因后果很复杂,总之他没有立即回答。

带着疑问,明月枝来到了前夜融寂燔灵火时来过的那座小山丘上。

三道影子正从虚空中掠过,打得难舍难分,刀光剑影在漆色弥漫的夜空里划出一道道银白尾迹。

明月枝望着那两只已经化出了人形的狐狸,联想到东方少主方才仿佛未卜先知的举动,眉头渐渐凝起:“我记得少主的母亲,似乎是玉门狐族?”

是传闻中生活在丰沮玉门的玉门狐族一脉。

那是与世隔绝的地方,听说在比北域还要更北的北溟中。

“他们是我的人。” 东方既白回答得直接,“不会伤害你师姐。”

明月枝摆摆手,微笑道:“我不是担心这个,少主别小瞧我师姐,她还能跟你过过招呢。”

又抬头扬了扬下巴示意道:“我是怕他们二人若是不敌,伤了或是败了,到时候…少主可不要见怪。”

她其实更想知道,东方少主到底在谋划什么,还有金霄洞弟子口中的事是否另有隐情。

东方既白垂眸补充:“他们是我的人,不是金霄洞弟子所说的妖狐,跟芙蓉镇山民被害一事没有关系,但他们之中的确有人出现在现场,并在与金霄洞弟子的斗法中受了伤。”

正说着,打斗中一只狐狸突然坠了下来。

明月枝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随即又停下。

她知道师姐是在用逐个击破的法子,也不会真的伤害这狐狸。

果然,下一瞬南清骊便甩出一道结界,将坠落的狐狸困在原地。紧接着便调转攻势,全心对付剩下那只狐狸。

明月枝从空中缠斗收回视线,松开微皱的眉头,将东方既白的言外之意补全:“出现在现场,但跟那件事没有关系,少主的意思是有人在借刀杀人?”

金霄洞在玄门中算中流门派,规模不大,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个门派基业殷实,法器不少,寂剑门出品的法器,他们的购买量当属头一份。

几乎每个弟子身上都配备成套周全法器,既能保证防御也能兼顾输出,再配合他们宗门的阵法使用,效果会翻倍。

如果是当场与一群金霄洞弟子面对面碰上,还被认为是作乱的妖孽,依方才从空中坠落的那只狐狸的修为,受伤后死亡甚至当场死亡的概率都不小。

这的确是借刀杀人的好办法。

“少主想怎么做?”明月枝垂目思索片刻,抬头看向他,目光沉静,神情诚恳,“如果少主有需要,我可以从旁协助。”

—— 暂时调停纷争,或是为调查争取时间。

夜渐渐深,雾气正从草间漫上来,月光在她清亮的眉目间淌过。

东方既白顿了顿,垂眸望她,视线落在那片被月光浸亮的眉眼上。原本平敛无波的凤眸微弯出一个弧度,他缓缓道:“我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方式,与仙门一同调查这件事。”

“因为其中,或许还牵扯了仙门阴私。”

这话让明月枝微微蹙眉,她其实早有猜想,但并没有证据:“怎么说?”

东方既白道:“池御峰被人劫走了,形迹于芙蓉镇附近消失。”

“你是不是也好奇过,鬼饕餮夺舍他人的法子是什么?”

明月枝垂下眸,颔首回道:“的确。”

当初在白水城,她便想调查鬼饕餮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无知无觉夺舍了他人身体,但那个时候锦绣还在等着用还魂草救命,她便没有再深究此事。

没想到东方少主也留意到了。

不过转瞬,她便回过味来,抬眼问他:“少主可是有线索了?”

“有。” 东方既白低眉,沉吟片刻才续道,“但目前,也仅仅是有。”

明月枝点点头,知晓此事不能急于一时,转而问起先前的话:“不过少主方才所说的,‘名正言顺’是什么意思?”

东方既白道:“在证据出来前,拥有不被过度猜疑的权利。”

联合调查?不被过度猜疑?

“少主是想将此事摊开来与我师姐说吗?”明月枝恍然,旋即微抿唇角,神色有些为难,“少主,我只能保证我不会怀疑你。但师姐那边,我不能保证。”

师姐素来理智,又极重原则,要求她因自己单方面的私交便放弃立场与怀疑,这既不现实,也不公允。

“我知道。”东方既白轻轻颔首,语气平淡。

得到回复,见他似乎没有介怀,明月枝便也不再强调,只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跟师姐说明芙蓉镇之事与他们无关,你也叫他们停下来吧。”

说罢她便要动身。

“等等。”东方既白再次将她拉住。

“你不用去。”

明月枝停下动作,抬眸再次疑惑道:“少主还有安排吗?”

“是。”东方既白点头应道,没等明月枝反应过来,他忽又笑了一下,“不过,我可能要暂时得罪你师姐了。”

“还请你多多担待。”他垂下眸,在她身侧轻声道。

话音未落,明月枝便觉肩上一轻,只见东方既白身形如电般掠出,直冲着师姐的方向而去。

明月枝心头一跳,急忙追上前,中途想起他方才的话,又顿住脚步。

但一时不知他到底有何打算,只好暂时退至一个可以随时出手的范围观察。

*

“哐当”一声,天上又掉下来了个东西。

鸣葭挪挪身体,给鸣笼让了个位。

“好爽。”鸣笼回味道。

不得不说,这一架打得十分过瘾。

“就是尾巴骨有点痛,她打我下来的时候都不带通知的。”

鸣葭没理他,只盘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梳理尾巴。

鸣笼回头,这才发现鸣葭原本蓬松如团云的大尾巴此刻秃了老大一块,裸露的皮肤上布满血红的斑斑点点,看起来极其触目惊心。

“天杀的!谁把你尾巴揪成这样了!”得多大力才能揪得比斑秃还狠。

那群金霄洞弟子!手可真黑啊!

“我看他是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他咬牙骂道。

“嗯,的确。”鸣葭点头,慢条斯理地舔了舔爪子,语气淡得像风扫过草叶,“差点痛死他亲娘老子了,好在我踹了那不孝的兔崽子两脚。”

鸣笼见她还有闲心说笑,一时也忍不住在地上打了个滚:“没事,等这事了了,哥去帮你报仇,哥帮你剃光他们的头。”

“也不用。”鸣葭耸耸肩,语气没什么遗憾,“我踹他那两脚也不算轻松。”

说罢她话锋一转,看向鸣笼:“不过你怎么能把金霄洞的人引得这么准?他们手里那追踪器,虽说有点门道,但超过十里路就失效了,顶不上什么用处。”

所以当初,她才能让薛焕那小子轻轻松松甩掉他们。

“是不顶用,他们当时往北边跑了,我中途还得给他们指路。”

鸣葭点点头,大概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她放下正在梳理的尾巴,又问:“话说回来,少主为什么要让咱们演这么一出?把这事在仙门弟子面前摊开,有什么好处?”

鸣笼晃了晃长长的狐狸腿,慢悠悠说道:“道理嘛,其实很简单,就是与其坐等别人泼脏水,不如咱们自己主动出击,掌握调查主动权,名正言顺地与仙门联合调查。这样一来,除了可以洗清咱们在仙门那的嫌疑,还能让背后心怀不轨之人自乱阵脚。”

“无论他们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他叼起一根干草,本还蜷着的爪子倏地亮出尖利指甲,语气森森然道,“都别想全身而退。”

但鸣葭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才更觉疑惑:“可是少主从前不是完全不在乎仙门怎么看咱们的吗?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少主说芙蓉镇这件事大概率跟仙门阴私有关,那咱们自己调查不就行了?咱们又不是没有人手,犯得着跟他们掺和?”

“你说得没错,咱们确实可以独自调查,也确实也不在乎仙门怎么看咱们的。但既然这件事都和仙门脱不了干系了,那咱们不如就顺水推舟,借他们的势,行咱们的事。总要让仙门的青瓜蛋子看看他们仙门某些人的德行嘛,虽是青瓜蛋子,但好歹还有一腔热血,总比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东西强。”

他又顿了片刻,尾巴尖无意识地扫着地面,喃喃道:“其实我觉着,少主可能也有意让钟暝山重回大众视野了。你的事未必能让仙门立刻联想到钟暝山,但我们却正好可以借此投石问路,探探风声。”

鸣葭若有所思:“既然如此,少主为什么不直接跟玄微宗说?少主不是跟玄微宗弟子有往来吗?我瞧着他们关系还挺好的。”

她说的是那个在几十丈外的一棵树上立着的那位姑娘。天青色的衣裳,素净一张脸,却掩不住一身隽秀清华。

而且,少主上次还特地去人家房门口等人起床,本来还在客栈大堂,只是那姑娘房前的角落刚有点声响,少主便立刻上楼去了。

她便是不多琢磨,也该明白,这不会是寻常交情。

简直跟鸣玉那时候,一模一样。

鸣笼翻过身子,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的草晃了晃。琢磨片刻,自觉摸透了几分上意,便对鸣葭道:

“关系是挺好,但少主只是跟她关系好,不是跟玄微宗关系好。弟子是弟子,宗门是宗门,少主的这位朋友还没到能够决定宗门内务的时候,所以分量还不够。而且,少主既然都跟她关系好了,那肯定不会在这种问题上让她为难的。”

“再者,以咱们和仙门的立场,若是主动提议联合调查,指不定对面要如何想呢。你想想看,要是咱们直接凑过去跟他们说‘诶,这件事挺奇怪,我们可以一起调查’,对方会想什么?肯定会觉得咱们心虚,甚至怀疑咱们别有用心。到时候麻都麻烦死。”

“最重要的是——”鸣笼扬起狐狸下巴,颇有些神气,“凭啥啊?”

“凭啥咱们要和和气气地找他们谈,多煞威风。”

鸣葭恍然:“所以,少主才要先打一架?”

“那是自然。” 鸣笼甩了甩尾巴,将前爪垫在下巴下,“立场对立,自是要先交战再和谈。以战促谈,还得跟有分量的人谈,这才符合咱们的身份。”

“可这样不会把事情闹大吗?宗门是宗门,弟子是弟子,但少主终究是在与弟子动手。万一对方记恨在心,转头把事情说得更糟糕,岂不是适得其反?”

“所以少主是跟在那个…”鸣葭伸出爪子朝不远处的某一点点了点,“关系很好的姑娘她师姐过招啊。”

“这个人不会将事情描述得更糟糕的,而且,方才不是说了嘛,我们需要一个可以决定他们宗门内务并且还很有分量的人。”

他顿了顿,道:“咱们再等等,少主真正要等的人应该快到了。而且这个人,等会一定会出手。”

鸣葭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悬光仙尊?”

“不错,悬光才是咱们这次行动真正的目标。”鸣笼拍了拍草地,“一个能主事还在仙门内有一定分量的人。咱们要联合仙门调查这事,不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甚至完全可以暗地里进行,但至少得让一个有分量的人心里有数。这样一来,到时候若是真查出什么,也能有个说法。”

“当然,我也只猜到这一层。少主向来谋定而后动,他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咱们照办就是。”

鸣葭仍有疑虑:“可是悬光仙尊那边,真的会按照咱们少主所料的发展吗?”

“大约会的。”他缓缓答道。

见鸣葭仍有疑色,便又多解释了几句:“你年纪小不知道,其实悬光跟咱们尊主也有些交情,好些年前,我见过他来钟暝山。为了给灵曜仙尊求医来的北域,那个时候尊主跟君上接待了他们,并给他们推荐了西荒的神医,就是咱们现在在找的青方少君的母亲。”

“说起来,咱们少主能顺利出世还多亏了这位神医呢。”他笑了两声,“不然咱们少主就是个不知道还要在蛋壳里待多少年的坏蛋了。”

鸣葭皱着眉瞥他一眼,不想听他不着调的玩笑,抬腿踹了他一下,示意他说正事。

鸣笼收敛了玩笑:“芙蓉镇这件事,仙门必然会去调查。只是金霄洞在东境,寻常情况下真要求助,大概也是向寂剑门求助。咱们并非是要向悬光讨多大情面,不过是想让玄微宗答应金霄洞弟子的委托,也参与调查这件事,这样少主才好光明正大地身涉其中。”

“况且,这事牵扯了仙门阴私,本就该有两方宗门联手查办,才不容易被人暗动手脚。那金霄洞虽说是半个苦主,可本事平平,真有猫腻藏着,凭他们怕是镇不住场面。这么一来,南境玄微宗与东境寂剑门是再好不过的选择。既能替金霄洞撑住场子,也能给那些被害的人讨个公道,等个明白的交代。”

二狐在小山丘半人高的草丛里窸窸窣窣地低声交谈,头顶虚空中有刀光剑影交错,灵力纵横。半空中一道笔挺的身影迎风而立,衣袂翻飞,宛如剪影。

喜来客栈里。

南明子独坐于一方桌前。

桌上摆着一只铜炉,炉上架着一口铜锅,锅下两侧皆摆两壶,一侧放着两只精致的壶,一壶白玉装着清酒,一壶紫砂装着清茶。另一侧则简陋许多,只两只普通陶壶。铜锅上升起袅袅水汽,放着白玉壶与紫砂壶的一侧可见腾然水汽如何渐渐散去,依稀露出几道人影。

人影在渐薄的水汽中越来越清晰,显然是几张还十分青春年少的脸,叮叮当当几阵响动,桌子的那一头满是热闹与欢腾。

但奇怪的是,南明子所坐的那一侧却只有伶仃稀疏几缕淡雾,冷清得很。

叫人不禁去想,一炉锅,难道还能烧出两种水汽不成?

可等人打眼细看,才发现那所谓的喧嚣与热闹,其实不过是一幅光影交织、栩栩如生的画卷。

清晰得如同水洗,仿佛是将将在不久前才淌过的记忆洪流里截取了一段,虚悬在对面。

画卷中的方桌与现实的方桌交迭在一起,虚与实结合得天衣无缝,仿佛画外人与画中人已浑然一体。只是方桌之上的清酒清茶以及腾起水汽的锅炉皆是虚影,那几道尚且青葱、眉眼热烈的人影,也不过是画中幻象。

耳畔渐渐响起欢笑声,劝酒声,还有杯盏声,一阵又一阵,不绝于耳。

“师弟,你也来一杯!”

是师兄给他倒酒送杯,语气里带着几分醉意。

南明子记得自己当时很犹豫,连推了几次。

他并不擅长喝酒,那天她来了,他怕在她面前失了分寸。

“你别总喝茶啊!” 另一道响亮的声音从画卷里传出,又像是从记忆深处浮现,带着点气急,“这酒是我从琉璃城特意带来的,难得得很!”

紧接着,那人便伸手夺下了他的茶杯,催促着,似乎他再不喝,她便要亲自动手来灌他了。

南明子垂下眼眸,盯着酒杯良久,也像是终于鼓足勇气,依着记忆里的模样,仰头举杯,与画卷中的人影遥遥对饮。

但那时的酒是温香的,茶也是暖融的,秋日里的寒凉被屋内的暖意隔绝在外。

而南明山附近的小镇上,只有粗酿的村酒可以入口了。

年少时总以为,日子会一直那样热热闹闹地过下去。

殊不知,好日子也会像这画卷里的景象,在某一刻戛然而止,一去不返。却又仿佛被时光格外眷顾,一寸一寸缓缓拉长,最终化作记忆中再也挥不去的旧梦一场。

先是人声杯盏声淡了,而后光影渐渐隐没,桌上的铜炉、铜锅、清茶与清酒也随之消散,最后连人影也褪成了雾。

南明子放下空杯,平静地望着画卷消失的地方,仿佛方才一切只不过是他寻常打盹中偶得的一次圆满大梦。

现在梦醒了。

一缕薄雾从桌面缓缓升起,房内寂寂,再无半点声息。

房门轻轻响动,南明子转身面向墙壁,片刻才转回来,看向来人,向他招手。

“来,陪我喝杯茶。”

来人没有动作。

江寻舟不理解,他站在昏烛下,手中握着南明子给他的钺刀,面上没什么表情。

“为什么帮我?”

很短的一句话,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纯粹的疑问。

南明子没有立刻答,他将小泥炉从几上拿到桌上,点燃后又将茶壶放在上面。

只是动作有些拖沓,看起来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拖住了脚步。与此同时,生机却在他的体内迅速流逝,那是一种名叫气运的东西,正悄无声息地从他身上流转出去。

片刻,他才落座,轻歇一口气,抬眸看向江寻舟,语重心长道:“不是帮你,是你替我圆了一个梦,所以我也圆你一个梦,这叫公平交换。”

“一个浮梦而已,值得吗?”江寻舟又问。

他原本还能再活一段时间。

可是现在,他快要死了。

“价值这种东西,本身是由交换者定义的。于我而言,这个浮梦很值得。”

他从前便少梦,修了清灵术后,更是连模糊的幻影都少见。若不是这场浮梦,他怕是早忘了师兄师姐笑起来的模样,更遑论重回那样热闹的时光。

想到这,他忍不住道:“你会这么问,是因为你并非我,也未有过我的经历,所以无法对我感同身受。”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火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他目光沉静地望着江寻舟:“寻舟,我是你师傅,虽没教你什么真本事,但我敢说,以你的天赋,往后绝不会是池中之物。”

“所以我想问问你,时到如今,你还是想做一个人吗?我是说你想象中的人。”

“想象?”

江寻舟喃喃重复,却没有回答。

南明子却已看懂了答案,看来依旧未改,或者其实他还并不能理解他的问题。

也罢。

他移开目光,望向炉上渐沸的茶壶,轻声道:“如今你灵根已全,往后,便不必再掩面示人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