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官,听上去确实有几分威名。
然而就查理的了解,席恩市除了一两位资历深厚的行刑官,进这一行的新人,大多坚持不到两周就都狼狈离职。
也有短短一两场行刑后就陷入癫狂者,保下性命,但那来源不明的惊恐连心理医生都难以给出行之有效的帮助。
坚韧的精神说是受人推崇,但诸多的刽子手中,那些坚定的家伙更多躺在了宁静的墓园里,留下了无人惦念的墓志铭。
对于行刑官们不幸的遭遇,有人猜测是受刑者亡灵的报复,也有人归结于恶魔的戏弄,但无人找见凭证。
白日里摘下的头颅,也许在他们眠寐之时,便化作了憎恨的呓语。
至于狱卒,听起来不太体面,但原本算是报酬合适。
只是扯上了泰莎监狱——天知道那个地方已经多久不曾有人踏足,监狱的围墙不止围住了其中的罪恶,连丁点消息也不曾泄露出来。
确定的是,自从最初一任狱长消失之后,那座监狱再也没有欢迎过进入其中的客人。
要是行刑官的工作每天能给他10便士的收入,那要他踏入泰莎监狱,起码得20便士......
20便士一天,那一年就有超过200镑的收入,那可是达到了稍微低等些的中产阶级水平!
别说院里的日常开销,就是给大家破旧的起居室翻新,都相当有机会。
但问题是,他能坚持到哪怕拿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吗?
查理眼神微微晃荡,逐渐打消不切实际的念头。
这些工作可和矿场的工人不是概念,他既没有妹妹拉妮那般的灵感,也没有埃尔唤火的本事......
别说里面生死不知的重犯,就连多年荒凉中盘踞或滋生的野兽,他也未必有力招架。
理智重新占据了脑海,查理将面前的两份文件在桌面上轻轻推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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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市政局出来时,清晨的雾气已稍微散去。
拉法尔长街上,低沉而悠扬的钟声从远处飘荡而至,没能让来往忙碌的身影停顿哪怕片刻。
十点,五下撞击的铁石声——中区的巨型钟塔,声音可以传播半座席恩城。
隔着数英里,查理朝着钟声的方向看去,清晰辨认出钟塔矗立的轮廓,脑海中甚至能勾勒出其中黄铜的齿轮与发条。
在他不远处,衣着破旧的街童正双手握着扫帚,清理路上被踩踏上泥泞的积雪,同时小心地避让着来往的蒸汽车。
查理倚靠在街边的煤气灯柱旁,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多了串来时没有的金属制品,泰莎监狱的钥匙。
当时,在他拒绝了两份高危工作后,萨默尔先生已经站起了臃肿的身躯,准备匆促结束这场面试,然而另一位面试官却出言挽留。
查理这才知晓——他是城市中区的治安官,对这场面试的影响力比萨默尔先生更重。
泰莎监狱已经数十年无人造访,说是狱卒的岗位有空缺,但查理若是愿意,给他一个“狱长”的待遇也不是不可能。
当时,一旁的萨默尔先生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面庞也在供暖系统的作用下比往常更红润了些。
查理的惊讶绝对不弱于萨默尔,那可是狱长——即便只是个名头,背后也足以象征一份难以拒绝的薪资。
彼时的查理,想起院里最近的拮据:
埃尔的衬衣已经跟不上他长势迅猛的身躯,拉妮一直希望给玩偶缝补一套裙装,还有迈尔斯叨念的零件......
缓缓呼出的气体在面前凝成缭绕的白雾,将查理的注意力从手上的冰凉触感中拉回。
按照治安官的意思,明天他就该成为政府的正式雇员。
离开房间前,萨默尔先生咧嘴一笑,称赞他牢牢把握住了“上升”的机会,也许不久后就能成为席恩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少年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戏谑,嘴上还邀请他共进午餐,但也许自己在他心里已经成为了活不过明天的可怜虫。
查理自然不会把萨默尔的邀约当真,婉拒午餐后,和治安官沟通过些许工作的事宜,便匆匆离开。
此刻,倚靠着笔直煤气路灯的身躯重新立起,查理开始盘算入职前的准备。
——钥匙已经在手,犯人名单在治安官那儿保存着,对方让他明早去萨默尔先生的办公室领取,他会在晚上的内政会议上转交给萨默尔。
泰莎监狱的历史早就不好考究,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里面的光源绝对不够充足。
幽暗、深邃、腐朽,这是他对于任何一座监狱的固有印象。
修道院里用的还是老式的煤油灯,没有多余,为了这份新工作,他得先掏自己的钱包买一盏。
恰好街道对面滚动的广告屏上,齿轮和轴承带动的小木板正好为他推荐了一家油气灯店,上面刻的标语——【照亮幽暗的夜晚,兰道夫大街12号,向您出售最值得信赖的光明】。
验证这则广告的真实性前,他还可以先尝试去警署里尝试借走一两个警员当狱卒。
那是治安官先生的建议——“但最好别抱太大希望,巴顿警长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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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十几分钟,查理已经坐在了警署一层的办公桌前等待。
席恩市的警署总部就在拉法尔长街不远的兰道夫大街拐角,他从前来过。
埃尔曾在逛码头附近的街市时,不慎烧了人家的鱼铺。
好在附近到处都是水,埃尔只是被摊主交给了巡查的警员,他这个“家长”当晚就给领回了院里。
那次他见过巴顿警长,强壮得像是一头成年战熊,有力的肌肉几乎将深色的制服撑得迸裂开来。
即便有这位精练勇猛的警长作为领袖,留给警署的烦心事也依旧不少。
下街的混混总是闹事,北区还有几起没查明的失踪案,狂热的演讲家让劳工们阻止了好几场罢工,敲弯了铁轨,砸破炼铁的锅炉。
——刚刚长街路上的绅士不少都在议论这些话题。
而在巴顿先生看来,比起这些恼人的杂事,那座监狱根本没有探究的必要——他们抓来的犯人已经起码有三十年不往泰莎监狱输送。
也不知给这小子面试的治安官脑子发了哪股热劲,把该埋进坟墓里的工作忽然挖了出来。
“你想好了没有,进入那座监狱比抓捕重犯本身还要危险。”
警长的烟斗敲击在桌面上,炯炯的双眼看着查理腰间的钥匙,流露出些许怜悯。
可怜的孩子,被过于甜美的福利蒙蔽,接下这要命的活计。
每天2先令,也就是24便士,就能足以让走投无路的小家伙卖命......
由于监狱向来和警署、法庭对接,查理的薪资会从他们这里领取。
“每周可以来领一次工资,前提是你下周能亲自活着来到警署,还有......按制度,狱长该有把配枪,但上面的手续还没下来,明天,或者后天才能给你,我建议你拿到枪再考虑进去看看。”
见查理没有退却的意思,魁梧的巴顿靠在结实的椅背上吐了口烟圈,“咱们这儿一共就四个小队,人是肯定提不出来了,不过你要是愿意,可以自己去领套制服......除了火器以外的工具最好也拿上两件。”
眼神明利的警长一眼看出查理像模像样的西服下,亚麻的衬衣已经磨损严重。
他的目光仿佛能扯开对方的外套,看见里面缝补的大块补丁。
于是从办公室出来,查理去后勤间,订了套最小尺寸的制服,顺便拿了枚徽章。
里面其实有他合身的制服,只是他没打算自己穿,留给迈尔斯倒是不错。
监狱里肯定是肮脏又杂乱,自己穿着制服反而浪费。
没能从这里借到哪怕一个见习警员作为帮手,这次失败的尝试并没让查理气馁。
甚至他还从中总结出个好消息:过一两天,他能收到一把属于查理狱长的配枪,正好和制服一起领走。
也许是把便携的“胡椒瓶”,又或者火力更猛些,是能够一次射出多发的鸭脚枪......
配枪的好消息没让查理忘记同样重要的照明工具,刚进门他就留意过,警署在兰道夫大街的15号,斜对面就是之前广告上见过的灯具店。
路边的小贩喧嚣地叫卖着,特制的肥皂、耐磨的橡胶马靴,甚至是噱头奇异的药油,都没能成功让查理升起兴趣。
他趁着来往的蒸汽车有空歇时,径直地穿过马路,推开那扇黄铜玻璃门。
和警署一样,灯具店里通过管道对接着中央蒸汽供暖。热烘烘的暖气里,身形佝偻,戴着单边眼镜的老板很快迎了上来。
“祝您日安,这位贵族先生,看看这盏大师工艺的可装卸煤气灯,比煤油灯的火焰更白,稳定性也极佳!”
查理略微心动,但猜测着面前底座雕纹繁复华丽的煤气灯肯定不是自己能接受的价格。
“只要一金镑加六枚先令,您晚上的书房就能闪亮一大截......”
金镑?他这辈子连那玩意儿的味道都没闻见过!
查理心中猛地一跳,目光果决地转移到一旁货架上摆得更低的那一排煤油灯上。
他不需要明亮的书房,只是想在一片昏暗中得以辨认方向。
简单来说,能亮就行。
环视一圈,他的目光驻留在被悬挂在高处的一盏提灯上......
......
等查理从店里出来,他的口袋里又少去了一先令八便士。
煤油灯的价格都普遍在三至五先令不等,他只好买了一盏二手的手提马灯。
在他买走之前,这盏灯正肩负着灯具店半边的照明重任——老板已经用了一年,这反而让查理更相信它的品质。
身后,灯具店的老板看着黯淡不少的店内,朝着那具单薄的背影投去复杂的目光,而后重新在自家的货柜上挑选起店铺照明的替代品。
手提着积灰不浅的马灯,查理靠着东区为富人们指路的精确路标,辨认起回家的方向。
而在他刚离开东区不久,面前的路口横冲出一个带着兜帽的身影,迅疾而猛烈。
余光里,那家伙的手里似乎还拎着一团实在的器物,带着压抑的沉重感,愈发靠近。
预感到即将要发生的场面,查理趁自己眼前一黑前,连忙伸手护住刚到手的灯具。
那可是一先令八便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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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漫漫长夜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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