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试探

(五)

及笄前夜的钟楼。

依礼,她今夜须在此面壁思过,思过往之错,笃往后之行。

宫婢被遣散,三角阁楼之上,堆满三从四德的规训,姜疏礼把妻纲撕掉一夜,当作稿纸。

她要给周沉漾写反思录,道歉信。周沉漾极厌弃错别字,而她又实在容易下笔就错,所以她准备先在废纸上打好草稿,再工整的誊抄到明堂纸上。

她这般诚恳,周沉漾应不会再与她计较了。

窗角打开,帘幔晃动。陈旧的书卷裹着厚厚的灰尘,干裂的木板似年久失修,动一动还会发出咯吱声。

尘味实在太重,姜疏礼只好捧着纸坐到窗边,皎洁的月光当空映下,没人注意,角落有火星闪烁。

禁军将钟楼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钟楼内外都必须锁好,不许有任何人进入。今夜公主若是出了半点闪失,所有人去九泉之下给九族赔罪。”

姜疏礼封好信纸,打开腰间的锦囊,把信和平安符放在了一起。

二更之后,风声鹤唳,草木若兵。

星星之火,舔舐攀爬,有晚风助力,须臾之间,整座钟楼坠入火海。

无烟无雾,无声无息。

“钟楼起火了!大师谶言,还是没有防住!”

一桶又一桶的水扑进去,杯水车薪,甚至更助长火焰。

姜疏礼被骇人的热浪逼醒,周遭红彤彤的火舌将她围在中间,地板成碳,如脆骨一样断裂下坠,唯有她一寸之内,尚且容身。

四溅的火星飞到她的裙摆,轻而易举就烧出了一个洞。

是火…吞天噬地的火。

她几欲分辨不出现实,甚至希望这只是环境,可是灼热的痛觉,又不断在告诉她,她已入绝境。

“兄长!母后!”

她向前一步,烧断的栏杆倒在她面前。

“姜疏礼!”

火浪之后,她见到了狼狈不堪,满身透湿的周沉漾。

那个半月前还在板着脸训斥她的先生。

“观言哥哥!”

她跨过断垣烬灰扑向他,周沉漾立即将湿漉漉的披风裹在他身上。

“抱紧我,我带你出去。”

沉稳的声线贴着她的耳畔,她听话的紧紧抱着他的腰,从未想过,周沉漾竟能单手将她凌空抱起,步伐轻盈,从钟楼之顶一跃而下。

这火也太过邪乎,钟楼足足九层,可是唯有姜疏礼所在的那一层,毫无征兆就燃起熊熊大火,而后不断向下蔓延,毁断木梯,阻隔唯一可以逃出生天的路。

跳楼,竟成唯一办法。

周沉漾飞身而起,却被猛得一拉,姜疏礼拆开腰间的锦囊,翻出那张孟静和给她的平安符。

“此符在佛前沐香百年,功德无量,若遇生死劫难,能化险为夷。”

姜疏礼毫不犹豫将符纸从中间撕开,黄符一份为二。

周沉漾一愣,姜疏礼把另外一半塞入他的胸口。

“我把平安符分你一半,我们都会平安。”

周沉漾望向她,女孩双眸清明,埋入他的肩膀。

“跳吧,现在我不怕了。”

姜疏礼紧闭上眼睛,任由身体下坠。

平安符有用吗?

不知道。

姜疏礼如局外人一般,看着顶楼之上的两人,相拥而坠。

她看见,女孩闭着眼睛的时候,周沉漾目光温柔,似蕴含千尺深情。

干涩的唇,轻轻印在女孩飘扬起的发丝之上。

记忆复苏,空白碎片有了颜色,模糊的面容一霎间清晰。

朦胧云雾被拨开,神台清明。

*

天光破晓,东方既白。

悄无声息。

香炉燃尽,火星熄灭。

而系在尾指两端的红丝线……决然断开。

断绝之处,毫无所依,宋子叙下意识伸手去捞,却也只触到轻飘飘的丝线。

可是无缘红线,抓住了又有什么用。

“宋子叙,抱歉。”

指骨绕绳,不肯放手。

宋子叙抬头,姜疏礼坐在榻上,面容愧疚,“对不起,子叙,我把你和他一并忘了。”

姜疏礼尾指动了动,细细的丝线绑在指节处,结是漂亮的蝴蝶结,稍稍一扯,便完全从指节上脱落。

她只顿了一瞬,而后将末梢红线一扯。

“满满…”

他急切开口,想阻止。可是两人抬眸相对,再难续起的红线,又彰示着,不必再说。

姜疏礼将红线在手掌缠绕三圈收拢,话语凝噎,她从未想过,宋子叙对自己那样情重,背后竟然真的是因为他们曾两心相悦。

她赠过他玉佩,许过他诺言,应过他的求娶。

怪不得,无论她如何对他冷脸,他都不会生气,仍旧会坚持不懈讨好她,见缝插针向她示好。

原来都是因为,她也曾这般对过他。

可是………

忘却过的情爱,如今再想起。

还爱吗?

想到这里,姜疏礼将红线拢在掌心,心底升腾的情绪,只有犹豫,愧疚,躲闪。

她不敢抬头看他,逼仄的视线里,她盯着胡桃木床沿,微亮的晨曦下,宋子叙半跪坐的影子拉长。

忽的,一缕白丝从她眼前飘过。

她愕然抬头,宋子叙拉紧兜帽,囫囵将另一半红线收进袖中,仓促起身。

“微臣冒犯公主殿下就寝,罪该万死,自去院前领罚。”

姜疏礼动了动唇,转眼间,男人就走到了门口,仓皇而逃。

炉灰香冷,日光升起后,余一室清明。

*

东宫。

姜礼明正襟危坐,周沉漾于左下位,温润剔透的玉梳正于他指间把玩。

正堂之中,只见林执面容肃重压着一个短布窄衣的厚生跪着,姜礼明目光凝视着那人,心里不由喟叹,男生女相,容貌昳丽,确实让人视之难以忘怀。

小福子哆哆嗦嗦,“大人,我……在下…草民不知犯了何罪?”

姜礼明开门见山,“你这玉梳从何而来?”

小福子不敢隐瞒,“半月前于落因街口,小的因讨薪不成反被讨伐,情急之下破罐破摔拦住一位贵人马车,贵人见小的可怜,替我赶走打手然后又赠我一些碎银和玉梳供我做回家的盘缠。”

“你们只见过这一次?”

小福子磕头,“仅此一次,千真万确。”

姜礼明甩了甩衣袖,好整以暇的打量着他,“抬起来头。”

小福子不明所以,战战兢兢的抬眸。略显狼狈还沾着灰的眉眼却没有半分丑态,反而因着这些更让他的样貌添上了女子特有楚楚可怜之意。

周沉漾将玉梳收入腰间,浅浅扫过他一眼,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些记忆关联。

姜礼明“啧”了一声,旋即起身,“满满如今怎么爱了这种模样,及笄之前整日两句不离武将的英姿,三句便要夸一声红缨枪的飒爽。及笄之后不见她提了,原是直接日月更改,换了完全相反的口味。”

“观言,你如何看?”

姜礼明眉心一拢,他其实本意是想把姜疏礼口中的心上人找出来,只要此人无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他也不介意替姜疏礼顶住宫中的压力,在驸马入府之前,替她纳侍。

堂堂太子的胞妹,怎么因为一个男人求不得,便偏激窝囊到入尼姑庵呢。他得告诉姜疏礼,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得不到,没什么事情需得她垂头丧气。气馁消沉就不应出现在她身上,她只管喜欢,剩下的他这个兄长可以替她摆平。

周沉漾将人和上一世的书童重合了起来,扯了扯唇角,摇头道,“观言觉着,他与公主不太相称。”

“纳侍而已,不必拘泥太多。本宫觉得满满现下有些压抑过头了,抗拒成婚,是因为还没尝过情爱的风花雪月,得让她吃到一些酸甜,才能勾起她心底的憧憬。本宫觉着,色相上佳,再规训教导一些技艺,当一位侍酒倌还是不错的。”

周沉漾娓娓相劝,“公主秉性纯良,她师从微臣,虽娇蛮,却对于许多事情会有自己的一套看法。殿下以为公主抗拒成婚是因为没有缺乏体验,而微臣却认为,对待公主应徐徐引导,才能让她改观。如若只是将她一见钟情之人塞给她做侍,原本心中尚有悸动,可相处下来她若发现事实与她心中所求相去甚远,效果可能会适得其反。”

姜礼明醍醐灌顶,“那该如何做?”

周沉漾看向窗外的枝蔓葱葱迎风而动,绿叶在日光下舒展,他缓缓道,“春日花只需两滴雨露两抹微风,还有整日整日的光照就可以攀爬满墙,无需多营养的花肥或者多么高明的花匠,她自有成长的方式。”

姜礼明听完觉得有理,虽然他觉得哪里有一点奇怪,但还是双手一拍,“本宫自然信你!”

小福子跪伏在地,其实没怎么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周沉漾最后一段话他却懂了个七八,于是壮着胆子抬头看向周沉漾,“我们花匠中却是常言进房早,花不好。大人也懂养花之道呢?”

周沉漾低眉看向他,微微一笑,“不懂。但是我府中尚缺一位花匠,你,可有意?”

小福子受宠若惊,连忙叩首,“大人大恩大德,小的三生有幸能入官人府中当差!”

*

等周沉漾回到寒山寺时已是晌午,轮玉回了一趟辉月宫折返,正好在退出来时和周沉漾撞面。

“周大人,公主正在用膳。”

周沉漾略微颔首,径直走过长廊。

姜疏礼打开已经尘封已久的锦盒,三年过去,无人照料的铁锁上甚至有些红锈,姜疏礼拔了发簪,直接将锁芯撬开。

里面被尘封三年的红珊瑚手钏终于得见天光。

周沉漾轻叩门扉,听见姜疏礼应声后推门而入。

他是骑马而来,身上披风未卸,惯是清冷锋利的眉眼还有一丝赶路的冷冽,望向姜疏礼,却倏忽被她手腕上的红珊瑚手钏夺了目光。

姜疏礼抬起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周大人可认得这手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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