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今表现出循循善诱的耐心，就好像在哄闹脾气的小朋友。

从对方的表达来看，此时小触手并不是把他当做猎物去索取，也不是忘了上次雾今为祂“表演”的死亡。

雾今肉I体死亡的恐惧感令祂记忆犹新，祂不敢轻易忘记，也会小心翼翼不触碰其底线。

此时此刻，祂只是在用自己的行为模式，表达内心的不满。

简单说，就是委屈了。

「你不应该喝那个男人给的药剂」

「你应该直接杀了他」

小触手的语言能力突飞猛进，已经可以使用长句进行交流了。

祂突然这么说，雾今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思考了好一会儿，雾今恍然道：“你是指刚才在营区宿舍里，士兵给我的那瓶绿色药剂吗？”

「是的」

雾今：“为什么？”

「他说，那是堕胎药」小触手言简意赅。

雾今越发来了兴致：“所以呢？”

「在你们人类的认知里，堕胎药会赶走身体里另一个生命」

「喝了它，表示你愿意把我赶走」

雾今又愣了愣 ，随即没忍住轻笑出声：“你误会了。”

“而且你也看到了，在喝下去不久，我就把药给吐了。”

原来小触手会因为他喝了堕胎药剂而不高兴。

雾今猜测，是那位囚犯一直说他有孕在身，导致他体内的小触手信以为真，真把自己当做被孕育的对象。

“放心吧，就算不吐出来，那瓶药剂也没法把你从我身体里赶走，”雾今解释说，“你虽然住在我的身体里，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小触手没作声，正在疯狂汲取人类知识的祂有些混乱。

“堕胎药只对怀孕有效，怀孕是人类孕育新生命的过程，也就是人类的身体里住进了小宝宝，”

雾今强忍住持续不断的感官刺激，耐心解释说，“我和你是共享关系，所以堕胎药对我们无效。”

雾今心想，要是有效，他也用不着等到现在了。

短暂的沉默。

持续放大的感官却让雾今感觉前所未有的漫长。

触碰感戛然而止——

「你不是在孕育我吗？」

「你承诺过，我帮你清除污染物，你帮我完成孵化」

雾今：“孕育可以分为很多种。”

“咳…怀孕只是其中一种方式，让母亲和孩子产生连接，是生命的自然延续，但我们的连接是通过共享一具身体，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孕育…”

“或者说合作更合适，类似于是房东和租客的契约关系，这么解释好理解一些。”

“明白了吗？”

雾今从来不是一位好的引导者，但对于身体里的小家伙，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

又是一阵沉默。

「我在你的身体里延续」

「我们产生了连接」

小触手在这方面有着自己的理解。

雾今笑了：“是的，我们之间拥有很深的连接，被绑在了一起。”

他打算顺着小触手的逻辑回答，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对方不高兴。

况且这也是事实，祂没办法彻底吞噬他，他也没办法把祂从身体里赶走。

事实上，他们谁也没办法让对方消失。

雾今不确定彼此间这种“共享”要持续多久，但他不会放松警惕，虽然小触手现在不能彻底占据这副身体，并不代表以后不会。

他能感觉到，小触手在他的身体里迅速成长，祂已经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和思维模式。

成长本身，就是一个变数。

“我们的关系，甚至已经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延续。”雾今又强调了一句，故意用自己的方式引导小触手。

小触手还处于成长阶段，性格具有很强的可塑性。

自己作为祂成长的参与者，对其性格的形成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小触手以后会用怎样的方式对待他，很大程度是取决于现在自己现在态度……

既然他没办法赶走身体里的“不速之客”，与其针锋相对斗个你死我活，不如从一开始就成为规则的制定者。

——由他来决定这副身体的使用规则。

这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连接。」

「人类好像总是在不停连接」

「和外界连接，和其他生命体连接」

「连接是这样进行的，对吗？」

小触手被限制在这副身体里，祂只能通过梦境、通过皮肤和吸盘的接触，读取雾今的反应来感知这个世界。

这个独特的视角一旦打开，世界就是崭新的。

祂发现，人类皮肤上的毛孔和吸盘很相似，分布密集，在受到外界刺激的时候，毛孔可以伸缩张合，对温度和触碰非常敏感，摸上去密密麻麻又很滑。

祂好奇地观测着雾今身体的变化，通过变换触碰力度来记录、收集雾今的反应。

祂因此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砰砰砰——”

隔着皮肤，祂能听到胸腔下强而有力的心跳，似乎因为自己的举动，雾今加快了心脏跳动的频率，这样的反馈吸引着祂进一步去探索这副人类的身体。

好想要看看这个名为雾今的人类更多的反应和表情，因为祂的触碰而产生的举动和情绪，就好像是为祂量身定制的一样……

“不是这样。”

不仅仅是触碰本身，这种被不可名状生物凝视、观测、记录的感觉，于人类而言本身就是难以抵御的污染，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和长时间的持续，足够让普通人疯掉。

“正确的连接不是这样的。”

“我需要你停下了。”

小触手的反应滞后了数秒，才恋恋不舍地停下了缠绕的动作，但祂贴合雾今皮肤的吸盘，却始终没有停止吸I吮。

雾今知道小家伙的滞后是故意的，在祂的世界里没有对与错。

“喂，不要搞小动作。”雾今发出警告。

「你在发抖。」

小触手的语气听起来很开心，就好像小孩子发现了有趣的玩具。

“……所以麻烦收起你的吸盘。”雾今喉结滑动，声音里有几分命令的味道。

「发抖时你的温度会上升，皮肤会更湿润，对于外界的感知也更敏锐了」

雾今：……

“对于人类而言，温度上升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人类的身体是很脆弱的，没办法承受太多感官刺激，敏锐也未必是好事。”

「血液的流动也变快了」

小触手沉浸在自己的发现中，雾今的反应令祂愉悦。

透过潮湿滚烫的皮肤，祂能听到雾今的血液在流动。

这是很好听的声音，安静，却又有着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喂，这是侵犯。”

“在人类的社会里，你的行为已经足够被抓进局子里关着了。”

兴许是雾今语气里有明显的不悦，小触手终于合拢吸盘，意犹未尽的。

在小触手的世界里没有对与错的概念，但有喜欢和讨厌。

祂知道雾今不喜欢现在这样，祂继续下去的话，会被讨厌。

就好像祂讨厌对方的脖子被手术刀划开一样，新鲜涌出的血液很美味，但人类的生命会在血流中枯萎。

祂不喜欢雾今变得枯萎。

雾今终于缓了口气：“我不喜欢任何未经允许的触碰，我们既然是合作关系，就应该尊重彼此的习惯和喜好。”

「我喜欢。」

雾今又愣了一瞬：“什么？”

「我喜欢，对你的触碰。」

小触手的表述很直白，直白到雾今一时不知道如何接。

他轻声笑了：“嗯，我明白了。”

“触碰可以作为奖励。”他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有惩罚也有奖励，但具体的奖励规则我需要好好考虑，这对我们都更为公平。”

异种和人类并非一个维度的生命体。

祂们对人类感到好奇，所以想要通过触碰来观测人类的反应，以此更好地延续和进化。

这是小触手的本能。

在雾今的谈判下，小触手终于老老实实地收起吸盘。

但他知道，对方仍旧蠢蠢欲动的，平静只浮于表面。

“那就这么说定了哦？”雾今问道

「……」

小触手用沉默作答。

雾今笑：“你不说话我就当答应了。”

“今晚的事情是个误会，所以，你的惩罚可以停止了吗？”

虽然小触手停止了对他的“侵犯”，但他仍身处小触手的梦境里，被祂用触手捂住眼睛。

“不然我可太亏了。”雾今用开玩笑的口吻哄小朋友。

短暂的思考之后，小触手用雾今的声音，模仿他的口吻——

「晚安」

「合作愉快」

雾今对祂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就在他用手术刀“自杀”的那个催眠梦境里。

小触手不仅学习能力很强，还记仇，知道以牙还牙。

“晚安，小朋友。”雾今绝对不愿意败下阵来。

下一秒，遮在雾今眼睛上的触手彻底松开。

明晃晃的光亮在眼皮上跳动，雾今犹豫了数秒，尝试性睁开眼睛。

他又回到了自己公寓的浴室里，浴缸、喷头、白瓷砖……小触手读取了他造梦的场景，将记忆里的公寓完美复刻。

还有那面正对着浴缸的镜子。

镜面溅满斑驳血渍，像是上一个梦境的延续。

可镜子里的雾今，除了皮肤有些病态的苍白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蓝色的触手蠢蠢欲动，缠绕在他身体周围。

仿佛一团灰蓝的雾气，无孔不入。

人类不能直视不可名状之物，但这一次，雾今凝视着周遭蠢蠢欲动的蓝色。

叫嚣的疯狂感已经淡去，本能的恐惧也在消失。

他和他的身体，似乎已经渐渐适应了祂的存在。

雾今看着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扬了扬唇角：“你说…”

“最后到底是你变成了我，还是我变成了你？”

“小东西，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雾今。”

“你呢？”

梦境戛然而止。

……

但夜还长，短暂地醒了一次后，被锁在囚车里的雾今觉得无聊，又睡着了。

他做了另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很小的时候，是潮湿热烈的夏天，薄荷茶浓烈的香气让午后变得清凉，院子里成簇成簇的蓝雪花随风摇曳，洒了一地细碎的蓝色光影。

有谁从身后悄悄接近，瞬间蒙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这是一个游戏，需要一个人蒙住另一个人的眼睛，被蒙眼的人要说出对方的名字。

如果说错了，是要受到惩罚的。

家里其他的孩子经常在院子里这么玩，但小雾今总是站在门廊下远远地看着，从未加入他们的游戏。

因为他们不是他的朋友。

小雾今尝试过自己蒙住自己的眼睛，对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问：“猜猜我是谁。”

夏天这么漫长，他需要自己想办法消遣时光。

无聊透了。

但这一次，覆盖在他眼皮上的触感很真实。

对方的手冷冰冰的，像是不会消融的冰块，和夏天的午后格格不入。

「猜猜我是谁。」

对方用和他几乎一样的声音，反复地问，有点挑衅的味道。

小雾今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热烈的日光摇摇欲坠，最细微的感官被放大、在蒸腾。

短暂的沉默过后，覆盖在他眼皮上的物体稍稍放松了力道。

那不是人类该有的触感，祂让小雾今感到陌生。

但小雾今不害怕，他从光影的缝隙里看到地上重叠的阴影。

阴影蠢蠢欲动，覆盖在小雾今的倒影上。

他们的影子融为一体，和满地日光界限分明。

“我不认识你。”

“也不知道你的名字。”雾今说，“你不是院子里的小孩，他们不会和我玩的。”

不知为何，小雾今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一种无关理智的、来自本能的颤栗。

「我不是院子里的小孩，但我认识你，你也会认识我的。」

「雾今」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名字」

「我喜欢我们的名字」

——「也喜欢我们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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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驯养（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