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未点一盏灯,瑶礼关上房门后顿了顿,待得渐渐能看清当中陈设才放轻脚步至得榻边立着。榻上的神仙知道他来了却并无动作,懒得动作,只琢磨着他半夜里不歇息摸黑来他房中是为何故。
“我知道你醒了。”瑶礼终于开了口,腔调之间藏了些许埋怨与不甘。“既然你学了如何取悦男子,不如也取悦取悦我。”
怎地这小子还在为此事闹脾气?净玉玦叹息一声坐起来,一手往后撑着身子一手搭在立起的膝盖上,道:“我说了不碍事,几名凡人还能奈何得了我么?”
此话彻底惹得瑶礼不痛快。他径直掀开被褥压倒净玉玦:“旁人不碍事,我呢,碍事么?”
净玉玦无奈得很,但是好歹不见反抗:“你何故要与旁人计较。”
“我不痛快,为何计较不得?”看见雁归楼里那些卿卿我我再一想到若是净玉玦也如那般对谁都投怀送抱倚笑弄情便心中郁结得紧,更是气他的满口“不碍事”。
岂能不碍事的?!分明——分明该是感到愤怒厌恶当下便做出抵抗绝不让他们那般触碰才是!为何要听之任之由着旁人解了衣裳!
亲吻着净玉玦耳根的瑶礼在发抖,双手慌乱无措以至于半晌都未解开绳结。细究根由仍旧难解一二,想必定然并非单单是因为紧张或愤怒,更多难以宣之于言表的心绪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他体内,只静待最终随着全部爱意一同被宣泄。
“亭涵……”
净玉玦的气息变得比之前急促,血液犹如沸腾一般灼烧着他的神识,他无力去细想瑶礼此时此刻的行径是为何故,唯独只晓得很痛,魂魄被撕裂那般痛。
“松手……”
恍然之间他仿佛看见一双金光白目幽幽于黑暗中,便是情不自禁抬起手去欲要触碰。那眼眸的主人低下头来主动将眼角靠近他指尖,唤道:“师父,您总算是醒了。”
他坐起身来仔细抚摸着眼前之人的眼角,不禁蹙起眉头来:“许久不曾见过你露出脉息了。”
“并非是我有意而为,我亦是对此感到疑惑。”苍弥轻轻触上自己的眼眸,“我试过许多方法仍不能将它隐去。”
“让我试试。”他以手掌覆于苍弥双目之上,口中念道,“承启尊意,不觉常理,古脉玄河,不觉常世。褪。”
口诀落下片刻,苍弥再度开了口,却是若老若少犹男犹女之复音:“汝所愿,应否?”
戎弱愣了许久方才收回手来,见得那双半点未消褪的金光白目不禁蹙起眉头,讶异道:“我竟是压不住你的白眸。”
“汝所愿,应否?”
“我惟愿万物万生三界昌平。敢问示穹之脉,吾所愿,应否?”
苍弥定定直视戎弱半晌:“吾以地为身以天为魂,造汝同形。汝,孤否?”
戎弱温和笑起来:“我有徒儿十三,有生灵千万,何以为孤?”
“吾应汝愿,只取一物以为代价。”苍弥指向戎弱心间,“净玉玦。”
“我不曾向你许过半分愿,更不知净玉玦为何物。”
沉默片刻苍弥才继续道:“尚未为神时之事,却已是不知了。”他竟是叹了口气,“凡人之中有巫师一职,将设计抽取苍弥体内的示穹之脉,此地不宜久留……”顿了顿,苍弥忽而又无奈笑笑,半点不似他往昔做派,“虽是一切早有定数,可我竟还是忍不住劝了您。”
眼前苍弥所展露出的神情举止绝非是他自己,也不像偶尔间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示穹之脉,是戎弱从未知晓的另一方存在。戎弱仔细打量过后,温和笑问:“原来藏在我徒儿体内的并非只有示穹之脉。不知该如何称呼你?”
苍弥沉吟片刻,缓缓道:“净玉玦。”
戎弱怔了怔,刚要开口便听眼前的苍弥再开口:“净玉玦,你该醒了。”
熟悉的嗓音直入深处在骨与髓之间悄然炸开,一如清风净水驱离混沌。净玉玦总算是于浑浑噩噩的痛意当中醒过来,无力摊躺在榻上望着房梁静静喘气。耳旁是低声隐忍的涕泣之音,他转头看去,便是见得瑶礼颓坐榻边背对着他在揉眼泪。
“你怎么还哭了……”
听得话音瑶礼赶忙抓起衣袖擦了脸,转过身来理了理盖在净玉玦身上的被褥低声问道:“好些了?”
“嗯。”净玉玦叹口气,缓缓坐起身来道,“你到底何故置气,告诉我罢。你知道我的,许多事即便知晓却也不大明白当中真意。”
默口顿了片刻稳下心绪,瑶礼平静开口道:“谁都能碰你,玉子儿能、玉银儿能、龙太子能厌隗能怜也能,就连那些该千刀万剐的杂种也能,偏偏我不能。不论是我九岁时咬你那次,还是十二岁时摸你手臂那次,你皆是难受不已。若不是真的难受,你不会晕过去。”
“哪里碰不得了?”净玉玦试探着向瑶礼伸出手去摸上他手臂,不觉体内有痛意时便若释负重笑起来,“虽说有时……自你身上会有煞气传来,但也并非碰不得。”
瑶礼垂头看向净玉玦放上来的手,笑了笑道:“有时的确不会。也的确……只有我不能。”说罢他站起身退开几步,“你不明白也无妨,以后我不会再碰你。”
“亭涵。”见得瑶礼大步往外走净玉玦本是要起身去追,却又因身体尚未完全复原而掉下榻去不得遂,只得眼瞧着瑶礼拉开房门跨出去,“臭小子真麻烦,究竟要我如何做你才满意?”
他并未急着起,以上身垂地下身尚在榻窝的姿势翻个身仰面看着屋梁,末了一摊手显出药卿当年给的药膏反复看了半晌,待得力气恢复过来便踉踉跄跄起身寻云庐而去。
而那先前悲然离去的瑶礼回得自己房中关上门,木然站立许久才缓缓近得案桌前去转身坐下,而后发了一夜的呆。郁结心中的千针万刺虽无法消失但总归是渐渐变得软了,不再扎得他胸口作痛。便也是这一夜,他弄清楚了何时能碰净玉玦何时不能碰,万般无奈之中却也唯有一声重叹。
“天悯。”
于寂静无声的黑暗里随他低声落下此呼唤,一道不可视得模样的虚影便浮现出来等待他吩咐。它如今早已没了当初帮瑶礼追回净玉玦时的本事,也再无了帮厌隗反击蛟鱼的力量,仅仅只是附在瑶礼身上勉强能维持形状的残念。
“苍弥能碰戎弱么?带有邪念的碰。”
飘忽的身影应他道:“你所指的邪念为何?”
“就是适才我想对净玉玦所做之事。”
“苍弥不会那般对神天爹爹。他们是师徒,亦是父子。”天悯便也坐于案上与瑶礼并肩,“分别之后他二位之间发生了何事我不知晓,既然你想触碰净玉玦,想来苍弥许也是想触碰神天爹爹。他究竟碰没碰过,我也无从得知。”
“玉子儿说过我体内有煞气,有没有办法清除?”
天悯转头打量他许久:“之前在九曲万魔山外……”欲言又止了片刻,他才继续道,“我所感受到的不祥之气与你体内的一样,不,不对,你体内的煞气在那之上。当真要彻底除去,恐怕并非易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不碰净玉玦不就好了么。”
瑶礼叹了叹气,末了才道:“我是不打算再碰他。”
“既已是有了决定,你还有何不开心的。”
瑶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也不过是苦笑一声罢了。
但真对谁动了心有了情又岂是能凭一时之间作下的决定便能洒脱放弃的。这世间,哪个不是来去反复在决绝与留恋当中被拉扯,要直至粉身碎骨了才罢休的?
他如今是决意不再触碰净玉玦了,可仅不过是数个时辰后的当下便有心反悔,仍旧念着那一丝与心上人长厢厮守共此一生的美好而不甘心。
实在是不甘心。
见外头天亮了,瑶礼起身欲要出去,天悯便也起了身:“你一夜未眠,眼下还要出去?”
“去趟长公子府。”
“你要替净玉玦出气不如也让我尽一份绵力。”
“一切我都已安排妥当。”寻思片刻瑶礼又道,“进了梨花巷里那处宅子后,替我守个门不让任何人进出。”
“只是守门便足够了?”
“足够了。”
未免惹来麻烦,此次瑶礼出宫时并未叫宫奴备马车,而是足行二十余里至得长公子府上谎称有要紧事商谈请他遣走奴奚不招谋士。南乙不料他今日又来稍有些惊讶,倒也是藏起心思如他所愿遣走了身边人,只心道是此处乃他的府邸谅瑶礼也不敢做甚么。
“三弟请坐。”
瑶礼站定案前未动,只面无表情定定看他道:“莫强求找到了。”
南乙心中一惊:“找到了?!如此之快?!”过后他又觉得自己此番言谈神色有些露心,便当即又道,“找到了便好,找到了便好。”
瑶礼依旧神色无起伏,问道:“大哥不问问我在何处找到的?”
“是在何处?”
“雁归楼。”
南乙稍稍顿了顿才皱起眉头故作一副困惑的模样:“雁归楼是……”
“供男子寻欢作乐的地方。”
“这……”南乙当即站起身来走向瑶礼,关切问道,“那莫子翁可有遭甚么罪?他怎么会去了那种地方,当好好查查。”
“大哥何以以为莫强求是去遭罪的,不该是以为他去寻欢作乐了么?”见南乙脸上神色一滞,瑶礼便是若有若无地勾起了嘴角。
南乙迅速思忖片刻后当即又道:“那样的地方论谁去寻欢作乐都如是遭罪。既然人已找到,你也该放心了。”
“得知此事后我便有寻思,何故莫强求会遇上这般荒唐事。思来想去唯独是因我回了般孟这一个缘由,他不过是被当成告诫我的棋子罢了。”瑶礼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拿出匕首亮了白刃,“他于我而言实在太过重要,我更是从未想过要将此事藏起来,可没想到竟反而为他招来祸事。大哥,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一见他拿出匕首,南乙当下便是警觉起来:“瑶礼,你这是要作甚?”
瑶礼朝他一笑,猛地将匕首插入自己掌心刺穿个洞来。疼痛使得他皱起眉头冒出冷汗,他却只是闷哼一声强行忍下来,继而拔掉匕首扔在地上任凭鲜血长流:“大哥,即便我拆穿了你的阴谋,你也不必恼羞成怒要刺杀我啊。我若是死在你长公子府上,太祈王会放过你么?”
“你、你……”南乙震惊不已,“来人呐!”
“大哥是打算灭我的口再将我埋在花园里?”瑶礼抬起受伤的左手向南乙展示上面的伤口,“还是打算撵我出去让全般孟的人知道你为了坐上王位而行刺宗公子?”
南乙压下慌乱遣退闻声而来的官奴与侍卫,压低嗓音道:“你刺伤自己嫁祸于我,有谁会信?!”
瑶礼笑了笑:“旁人信不信无妨,只要太祈王信便够了。”
倘若瑶礼多搬弄几句是非太祈王的确有可能会信。南乙咬咬牙,瞪着瑶礼道:“大家手足一场,你竟为了个外人朝我发难?!”
“那不正是因为,你连个外人都不如么。”瑶礼不想再对他废口舌,便径直道来此行目的,“你若肯跟我去个地方,莫强求被卖一事我便不再追究,这伤也是我练剑时不小心弄的。但凡我今日独自出了你长公子府,来日我必定夺走你身边的一切与你想拥有的一切。”他不由得近前半步凑近南乙耳边低声道,“听说大哥的长子子人今年十三了,不晓得能不能学会取悦男子。”
南乙瞳孔一收,怒道:“敢动子人试试,我绝不会放过你!”
瑶礼猛地揪住南乙胸前衣襟拉向自己跟前盯着他双目一字一句道:“你动了莫强求,怎还觉得我会放过你?我敢孤身一人来你长公子府,自然不怕与你斗。王公之位我不稀罕,无论今日闯下多大的祸端都无所谓。你呢,你也不稀罕?好啊,那就看看往后你我之间谁的下场更惨。”
南乙心中自然是极其不愤怒,然而他毕竟年长许多懂得隐忍蛰伏,便是咬牙切齿瞪了瑶礼片刻摆脱他的手整了整衣襟:“我跟你走。”
“请。”瑶礼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主翁。”谋士早已在院外等候,见得瑶礼掌上鲜血淋漓不禁是一怔。
南乙睇向谋士,道:“我与瑶礼出一趟门,备马车。”
谋士心领神会:“难得与宗公子同游,不知老夫可有此幸?”
瑶礼看得谋士半晌,忽而便笑了:“此事闹大了只怕为难的是你们,大哥正是清楚才未叫人来。”他转向身旁的南乙,举起受伤的左手盯着他继续道,“还是应当将我在长公子府上被刺伤一是闹得上下皆知更好?”
“主翁,这是……?!”
南乙深吸口气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给下马威这步棋走得操之过急:“替我向夫人说一声,我带瑶礼去治伤晚些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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