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梦将醒间,舟谦觉得颠簸,耳畔是低沉而急促的喘息。他头晕得厉害,努力了几回都未能如愿睁开眼,索性便又睡了过去。神识再回时他已是身上盖着枯草堆被安置于一间农舍的柴房中,手里被塞了一封落款为上衍的书函。
他被屋内的灰弄得咳嗽起来,掀开枯草四下里环顾不见有谁在,正欲起身去寻手杖才察觉握着的书函。书函上有血,尚未彻底干透,沾在他手指上有些黏。他低头瞥见函衣上的落款当即拆开来,大致读了开头几行便惊慌失措起身往屋外跑。
【兄长青睐:
安启。
宗亲大礼,百家异心。权位相争,祸及无辜。暗箭离弦,回头无路。
王理不明,父理不清,苦我兄弟,常年受欺。
今,托付舛奴救兄长于水火,远走天涯,不问纷争。
累及兄长,实属无奈,天高云深,后会难期。
牵肠挂肚,草草不尽。
就此惜别,顿首百拜。
愚弟 上衍留书。】
此生短短二十余年,他从未如此拼命过,仿佛要将余下一点灯火都在此时此刻燃尽也无妨。他拼命往城中跑,不论踉跄摔倒多少回都立刻爬起身来继续。风灌入他为了喘息而张开的嘴,割痛了嗓子,冷了发肤。
忽然不知何处来的一股力气将他推到在地,疾飞而来的暗器不偏不倚扎入他身侧的土里。他看不见焦急护在身前的阿全,只庆幸这副羸弱之躯总算有了些用处。
“公子要去何处?”几名黑衣刺客不紧不慢围上前来,将拖行的舛奴扔在舟谦面前,“主翁有吩咐,您得随我们走一趟。”
“舛奴。”舟谦轻轻摇晃着舛奴唤他,见他不应便又摇了摇,“舛奴。”
领头的侍卫轻蔑嘲笑他:“公子晃个死人作甚?去,扶公子起来。”
后头待命的侍卫收了刀,上前两人将舟谦从地上架起来,眼瞧着要带他上马车。阿全急得大喊却
无人能闻其声,追了几步低头瞥见地上舛奴的尸首,顾不得后果径直附在他身上借尸还了片刻魂,冲上前去抢了一把刀来救下舟谦。
侍卫见死人诈尸个个惊骇得面如死灰,纷纷拔了刀却不敢靠近:“你不是死了么?!”
阿全挡在舟谦前面,摆出气势紧盯着面前敌人:“公子快进宫。主翁受南乙威胁,要刺杀宗公子。”
舟谦刹那间便明白眼前一切,瞬间镇定下来拍拍阿全的背:“舛奴,我要去找上衍了。谢谢你多年来的忠心不渝。”
阿全笑了笑,即逝心中明白这话并非是说给自己却还是感到欣喜:“公子保重。”
“你也……”保重二字说不出口,舟谦咬咬牙,转身便朝宫城跑去。
沿途未有任何供他乘坐的马匹车辆,他跑得慢又着急不已,大意摔倒过好几回,风尘仆仆远远能瞧见城门了却再无力气,不禁是心生了对世间不公的怨怼。
怀瑾握瑜贤身贵体又如何,人人都要逼迫他兄弟二人孤身往地狱。
他抹去脸上的汗与泪,推开倚靠的大树继续吃力往前走,未几步便是一阵眩晕袭来要扑到。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反倒是自扶于后背的手上传来阵阵难以言明之感,使他通体和畅许多。他总算恢复力气睁开眼,侧头看去见得玉银儿在身旁。
来不及客套其他,舟谦立即对她道:“白丫头我知道你有常人所不有的能耐。事出有急,烦请你带我去王宫见宗公子。”
玉银儿定定看他迟疑片刻,便于脚下生出白云载着他往宫中天坛去。舟谦惊诧地看着玉银儿,末了忍下心中疑惑被风吹得闭起了眼。
大礼尚未完,瑶礼扶着韩曦微由天坛上慢慢下来,至得太祈王身旁等待宣封。一旁的南乙转向上衍悄然勾唇笑了笑,上衍见得了,咬咬牙握住袖中小剑长叹一口气,大步蹑影冲向瑶礼。
儿时的记忆大都已是模糊不清了,只记得哥哥身体不好总咳嗽,昼夜不分的,时常整个沁元宫都能听见。他嫌吵,向母亲抱怨过几回,母亲便再未让哥哥离开过房门。他也只顾玩乐从未去探望过一回,还让宫奴捡来石子供他朝哥哥窗户上扔去取乐。
哥哥从不恼怒,知道吵着他了反倒是自己忍着咳嗽声。那声音闷闷的,听得出来是捂住了嘴拼命在压。他觉得有趣,嬉皮笑脸在哥哥窗户外学。
如今想起后悔不已,甚至没能为自己的年少无知向哥哥道一声歉。以后再也不得见了,即便侥幸能活下来,想必也是被禁足地牢惶惶而终。
早知,就该对哥哥好些了。求母亲打开哥哥的房门,陪他出来院中纳凉赏花,给他吹吹刚熬好的药,讲一些从旁人口中听来的趣事。那样的话,哥哥也会多对他笑笑、多抱抱他了。
就像当年他从李夫人宫中逃出来扑进哥哥怀中时候一样,定是十分温暖舒服的。
“上衍。”
与宗公子仅剩半步之遥剑已出袖时,他忽然被人从身前抱住。那人不知从何处跑来的,如薄烟被骤风吹弄一般来到他面前,尚且不待他做出应对便紧紧抱上来,温暖又舒服。
“莫声张。”这人在他耳边低语,是哥哥的嗓音。
上衍不知所措地松开手,却并未听见任何一下匕首落地的声音。
舟谦拢了拢斗篷,转身挡住上衍向太祈王与宗公子行礼:“宗公子大婚,我与上衍原本准备了一份小小贺礼。奈何晨起匆忙,竟是将其忘在府上,还请父王容我兄弟二人回去取来。”
太祈王仔细打量他兄弟二人片刻,挥挥手:“去罢。”
“谢父王。”舟谦垂下手再次拢了拢斗篷才直起身,推着上衍往外走。
身后的太祈王高声兴道:“今日瑶礼大喜,乃般孟之幸、寡人之幸。愿他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他日,若寡人仙去,般孟王之位便由瑶礼来坐。”
百官们哗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便是谁也未能留意舟谦已见惨白的脸与虚浮不稳的步子。唯有上衍扶着他,一路无声而泣出了宫。一出宫舟谦便倒下了,再不用逞强装作无事。上衍跪地抱着他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淌了一脸。
玉银儿察觉不对立即从云上下来,掀开斗篷瞧见他腹部插着的匕首不由得愣了愣,伸手便要拔。舟谦握住她的手摇摇头,又转向上衍抚摸过他的脸,含笑合上双目。
“哥哥!”上衍喊了两声,哭得悲痛欲绝。
玉银儿虽未见分毫动容,却依旧是轻轻拔出他腹上利器双手捂住伤口渡去仙气。血是止住了,可舟谦仍旧不醒来。
听得翠鸟去报而匆忙赶来的净玉玦蹲下身查看伤口,上衍紧拽他的衣嘶喊着:“救他!你要甚么我都给你,救救他!”说着便是不顾身份向净玉玦磕起了头。
玉银儿望向净玉玦,难得眼中有了些许渴求:“他还有一丝脉息。”
“仙君、白丫头。”
净玉玦正伸手触上舟谦身体,忽闻旁处一声轻唤转头看去。
舟谦的魂魄已出,就站在他半步之外的地方微微而笑:“我命数已尽,不必相救了。一世舟谦,只为还冯溯已欠下的债,为今生的亭涵而死,来世才干净。”
净玉玦向上衍释出仙力叫他睡去才应道:“你若是死了,你这弟弟怕也好活不了。你让魂魄归体我还能救你。”
舟谦看了看上衍,叹口气:“哪怕仙君此次搭救,如我这般之人又能再活多久?寥寥几日,还要继续成为上衍的短处,让他担惊受怕被胁迫。没了我,他才自由。”
“你当真决定了?”净玉玦问道,“我若松手,你便会死。”
舟谦点点头,笑道:“这一世算不得太好,也算不得太坏,能再遇见仙君遇见白丫头、为亭涵而死,便已无憾了。”
“你大可选择活下来。”净玉玦踟躇许久抬起手掌离开舟谦的肉身,惋惜道,“凡人心思果然难猜。”
“凡人无时不刻在权衡利弊,生死亦如此。”他向净玉玦拱手行过礼,“多谢仙君愿意出手相救,也谢仙君成全私心。前尘纠葛已清,想必魂魄重塑不计旧事,与仙君是冯溯已和舟谦的最后一面了,纵有缺憾,亦是感激。恕我别过。”
净玉玦叹口气,也起身向他行礼致别。
舟谦就着行礼的姿势转向玉银儿,无言话别停滞了片刻,起身便往冥界去。
玉银儿猛然站起来追上前拉住他,自己先怔了片刻才松开手,道:“你来世,我请你吃桂花糕。”
舟谦笑得有些难看,唯有不能再与白丫头相处一事始终叫他觉得万分可惜与不甘,遂是犹豫再三,凑上前去亲吻过玉银儿的脸颊道:“若有缘,必相见。”
“你说的倾慕——”玉银儿立即又道,“是何意?”
舟谦露出他此生最温和的笑,一如当年在冯府后院中冯溯已端着满满的桂花糕送到玉银儿跟前那模样,于魂身淡去时留下一句话:“是久思成疾、无怨无悔。”
可惜玉银儿仍旧没能明白。
“玉银儿。”净玉玦指着地上的上衍与舟谦,“送他们回府。”
被送回家的上衍快午时了才醒来,还未睁眼便听见倩姑与小丝的哭声。他起身拉开房门一看,院中交头接耳的奴奚们便立即止了声纷纷转头看他。这些人的眼神仿佛是烧红的刀子,当着他的面一下一下全插进了哥哥体内,哥哥在笑着安慰他莫怕,而他却已是疼得撕心裂肺。
上衍转身回房拔出剑冲入院中抓住人便是恨恨一刺,怒目骂道:“你们这群恶鬼!食人骨髓挖人心肺,我早该全把你们给杀了!”
奴奚腿软跪在地上,却以为上衍定是不敢:“主翁饶命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我又何尝不想让你们饶我一命?可最后你们却逼死了哥哥!我也让你们尝尝走投无路的滋味!”
倩姑与小丝双双哭着去拦他,去被他一挥手臂扔开了。雪白的剑刃流畅地从颈部划过便染上颜色再不孤冷,偏偏也因此寄宿了怨魂。
他一间院子一间院子地找,见人便上前来一剑。哭喊与惨叫声处处皆凄厉,有人跪地求饶有人四下躲藏,他全然无动于衷只图杀个干净。
王城之下暗无天日的这一隅,总算在今日从深渊变成了地狱。
“啊——!”
“别杀我……别杀我……!”
“统统给我死!死!死!你们这群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南乙——!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统统给哥哥陪葬!去死!给我死!死——!!!全都给我滚回地狱!你们这群恶鬼、小人、畜生、狗彘!我若活一日便怨咒尔等天诛地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我生生世世都要你们不得好死!!!”
他挥舞着朱红色的剑摇摇晃晃转着圈,浑身上下全是旁人的血。
惊闻呼救声的姚夫人赶过来,见得当下惨状不免发出惊叫:“夫君?!你这是在做甚么?!”
上衍闻声回头见了,脸上嗔怒之色顿然化去,神色淡漠地提着淌血的剑大步上前,一送,便是刺穿了她略显瘦弱的身体:“我在清理门户,斩杀吃人的鬼。”
“你……”姚夫人惊诧地睁大了双眼拽紧上衍的衣袖,双唇开合好几回也未能吐出半个字。
“天无道,恶鬼在人间。”上衍推开她顺势拔了剑,抬眼看向抱着孩子的乳母,大步追上前一手抢过孩子一手送剑入其身。
孩子哭得厉害,想来是受到他满身杀气影响的缘故。上衍并未哄他,单手抱着砍杀了一路,待得公子府再无外人后才随手扔下剑来到后院里。
倩姑一见他模样当下便知道了,拿出手绢上前替他擦拭脸上的鲜血:“公子的后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给哥哥和嫂嫂准备喜服,七日后成亲。”上衍将怀中幼子推给倩姑,上了石阶入得房中去,对立于榻前的玉银儿弯腰欲行礼,不经意间瞥见满手的鲜血顿了顿,整理好衣袖遮住手了才继续,“哥哥思慕姑娘已久,不能在他生前圆满此事,身为人弟不敬不孝。我以全部家产作聘礼,替哥哥求娶白姑娘。”
玉银儿打量着上衍衣袍上的血,近前几步掀开他衣袖看了看,问道:“舟谦死在你的剑下,你何故迁怒旁人?”
上衍愣了半晌,眼中骤然涌出泪来,再顾不得解释半句。
他与哥哥受的苦,想来纵然是嫂嫂,亦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我并非故意要惹你哭。”玉银儿后退几步不知该作何应对,沉思片刻道,“逝者如斯,舟谦未曾后悔过。他希望能以自己的死换来你自由。”
上衍抬起蛮氏鲜血的双手呈给玉银儿看:“如何自由?”
见上衍哭得愈发厉害,玉银儿虽谈不上慌乱,却仍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当即又道:“我该制止你杀人才好?”
“你甚么都不必做。”上衍垂下双手用衣袖遮住,“只要与哥哥完婚便好。”
玉银儿侧头睇向榻上的尸首:“可舟谦已不在这里了,余下的不过是具肉身。”
“即便如此,身为弟弟还是想让哥哥了了这份心愿。倘若你今后遇上良人要改嫁,我也绝无怨言。”
神仙谈婚论嫁本已是足够奇怪了,更遑论改嫁一说。玉子儿无言沉思许久回忆起了临别时舟谦在她脸上留下的那个吻,终于还是答应了:“好。”
上衍松了口气,极力忍着哭声哽咽唤道:“嫂嫂……”
“嗯。”
“明日我便进宫向宗公子提亲,嫂嫂今日便先回去罢。”
“好。”玉银儿翻过掌心瞧了瞧,末了伸出手去轻抚上衍头顶渡去一缕仙气,“我在宫里等你来。”
不断不绝的泪水受嫂嫂一碰便止住许多,满腹无从宣泄的悲伤也温和起来不再搅烂他肠肚。再抬头时玉银儿已是正跨出房门,他解下外袍寻了处干净的袖子抓起来擦擦脸,坐于榻边低头看着舟谦,尔后使劲擦干净手上的血不禁也躺上去。
“哥哥,玉姑娘答应嫁给你了,你会开心么?等我将南乙五马分尸,我便去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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