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骨不朽而玉难融

受诏与韩曦微一同去陪太祈王用过早膳正回长平宫,远远的便听有人呼喊,瑶礼停下步子回头去见得是上衍便皱皱眉头警觉起来,低声身旁之人道:“你先回去。”

韩曦微不愿猜他心思,稍稍行过小礼:“还请宗公子容我去探望李夫人。”

“去罢。”

瑶礼沉稳了气息以防上衍将舟谦之死怪罪与他要寻仇。可岂料上衍大步匆匆至得半丈处便停下,也未行礼,径直掀开斗篷露出怀中小娃子道:“今日特意前来拜见宗公子,只因有一事相求。可否容许我移步宗公子寝宫里细说?”

长平宫里除却几名太祈王挑选来的奴奚,旁的非仙即妖个个深藏不露,想来哪怕上衍要发疯也奈何不得谁,更是伤不了他。心下里这般寻思过,瑶礼倒是觉得正好便允了,领着他一前一后回了长平宫。

刚是进去入得正殿未待瑶礼吩咐奉茶上衍便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奉上自己的孩子道:“想必宗公子已是得知哥哥过世的消息了,我亦再无牵挂不怕甚么,但唯有一执念甘愿以性命相搏。”

他说话间小妖们已是聚过来。云染跑得最快,见他跪着,上前便要扶起来。可上衍哪里识得他,便是抬头睇去一眼满脸皆是瞧陌生人的神情。云染难免有些失落,但又不能现出原形与他相认,便回头看向瑶礼满脸皆是恳求,手上依然扶着上衍的胳膊。

瑶礼难以拒绝,便开口道:“起来说。”

然而上衍却是摇摇头,将孩子往前推了推:“越是权贵巢穴人心越复杂,我明白宗公子有猜忌未必会信,故而特将亲生骨肉——定,过继到宗公子膝下以为质子。但求宗公子扳倒南乙时,我能尽上绵力。”

瑶礼瞧了眼双目澄净懵懂盯着自己的小儿:“除非他先招惹,否则我不打算主动挑起事端。”

上衍不罢休,咬咬牙继续道:“昨日大典,南乙便命我刺杀宗公子。”单凭形孤影只他一人,连偷偷潜入长公子府行刺都困难,唯有投靠瑶礼才能完成心愿,“之前,南乙曾命我以哥哥名义请莫子翁出宫,又在半途将他掳走。为了得到王位,他不会放过任何一名手足兄弟,今后必定还将再次出手。”

思及当日事,瑶礼骤然沉了脸色凶狠盯着上衍。云染一见他神情立即挺身而出将上衍父子护在身后冲瑶礼摇摇头,道:“南乙一直想当上般孟的王,为此的确做出过许多恶事,上衍迫于无奈才与他同流合污。”末了他又强调道,“是迫于无奈。”

“若他再敢出手,我自然会收拾他。”瑶礼缓和了眼神将上衍扶起身,又道,“念在舟……二哥人善,此前之事我都不与你计较。随我前来般孟的每一人于我而言皆是十分重要,别再打他们的主意。”

小妖们闻得此言个个欣然得意,上衍见得了不禁唏嘘叹息:“哥哥于我而言亦是十分重要,却因南乙的缘故英年早逝。我愧对哥哥,便定要为他报仇。”这般道了他猛然抬眼目不转睛看向瑶礼,问道,“倘若南乙害死了宗公子费尽心思守护之人,难道宗公子不拿他的命来抵么?”

光是要他拿命来抵又岂能足够。不知何故瑶礼竟对上衍此时的心思产生了许多感同身受的恨:“我答应你一起对付他,但我还是那句话,他不犯我我不犯他。”

上衍轻声狞笑:“以他的脾性,不久便会想出来犯的手段。”

“他若不虑前事之失,便怨不得火要往他身上烧。”要取南乙的性命何其容易,瑶礼唯一在意的是净玉玦是否会念着慈悲不忍他杀人。

“宗公子。”上衍垂目看了看脚边的孩子,再次将他推向瑶礼,“阿定是泰和四十四年槐月十七辰初一刻生,快三岁了。请宗公子善待他。”

瑶礼皱皱眉头:“我不需要质子。”

上衍定定看着瑶礼,目光平静而决绝:“请您善待他。”

这神情看得瑶礼醍醐一灌顶,当即便明白了什么:“为二哥报完仇之后,你有何打算?”

上衍迟疑片刻才如实回道:“自戕去见哥哥。虽说是受南乙胁迫,但哥哥的确是死在了我手中,我难辞其咎。况且……”他不再等瑶礼答应,自顾自抱起孩子走到案旁放下他,道,“南乙安插在我身边的梢客全都被我杀了,也包括阿定的母亲。祈求宗公子收养,是我唯一能想到对阿定而言最好的去处。”

“舟谦并非是为了让你复仇寻死才挡下的那一刀。”净玉玦不知何时起来了,一只脚踏于门槛上抱着手肘斜倚门框,“临终之时他所想的是你能不再受人威胁,自由解脱。”

闻得声音上衍转头向殿门处看去,随后低声叹道:“我亦并非是为了让哥哥死才隐忍这么多年。哥哥已死,除了阿定我便再无其他牵挂。”

净玉玦听得他这话心中说不出的不痛快:“你们一个二个,有命却不想活。”

“余生再无开心事,活着又何尝不是一场苦难。”

“无悲何来喜,无喜何来悲。人间匆匆数十年,悲欢离合浮浮沉沉才是常态。”

“对了,我今日来还有一事——”上衍不愿多听他劝说,于衣怀中拿出地契放在公子定身旁,“哥哥生前对莫子翁身边的玉银儿有意,为圆哥哥心愿,以地契房屋为聘迎娶玉银儿为公子舟谦之妻。望宗公子与莫子翁答应这门亲事。”

瑶礼闻言有惊,抬眼看向净玉玦说道:“玉银儿跟了我们许多年,突然要她嫁人实在是……”

旁人不知玉银儿与舟谦有三世情缘,净玉玦却是知道的。

红绳不断,无论仙凡,情思不灭。

“公子问过玉银儿的意思么?”

听得净玉玦开口,上衍转身向他应道:“问过了。玉银儿昨日已然答应。”

门外围听的小妖们纷纷扭头看向玉银儿惊讶不已,又数玉子儿最是激动,跳入殿内高声道:“玉银儿岂会答应的,你莫要胡口乱说!”

净玉玦拽过他捂了嘴,转头问玉银儿道:“你当真答应了?”

轻彩以为仙君要发难,便不动声色将玉银儿挡在身后。玉银儿不觉她举动,看向净玉玦点了点头,道:“答应了。”

玉子儿一听,心中愤怒不已手脚挣扎得厉害要言语。净玉玦偏偏不松他越发止得厉害,若有所思点点头:“既然你自己作了主,便由你自己的意思来罢。”

遂于六日后,倩姑将玉银儿的喜服送进宫,裳羽与轻彩推着玉银儿去房中打扮。韩曦微送来一套自己陪嫁的首饰,随后便立于一旁看轻彩给玉银儿梳发髻,不时上前搭把手。

这一打扮便是花去半日时光。

已是西山拥落日时,两只小妖扶着玉银儿自房中出来让仙君瞧。头上繁杂的钗啊冠的十分沉重,玉银儿心紧着它们掉下来便是高抬下巴梗着脖子不敢乱动,步步谨慎寸寸轻挪慢至院中,连脚下的路也无暇去顾。

“子翁,玉银儿出阁了。”

净玉玦闻得裳羽言语转头看来,上下打量过自石凳上起身拿出一把玉梳赠与她:“不曾料想过能见得你穿上红衣出嫁时,亦是不懂当中太多规矩未能亲自替你准备甚么,唯独这玉梳我花了些心血,但求它佑你平安。”

世人不知舟谦已死,亦是不知公子府上血流已成河,韩曦微便是只以为公子取的是奚人才不声张。玉银儿想解释答应此事的缘由却又碍于凡人在身边开不了口,遂只得双手接下:“多谢子翁。”她握着玉梳看向玉子儿,唤他,“玉子儿。”

玉子儿还是不快,气鼓鼓坐在一旁背对玉银儿不言语。云染推了推他:“你瞧,玉银儿穿上喜服便不会走路了。”

“不看!”玉子儿气得慌。

玉银儿闻言便停下正欲往他走去的动作。

在宫门处等候迎亲的厌隗借夜飞身回来:“公子府的花轿已到宫门外。”

“该送玉银儿去公子府了。”凡人宫奚此言落下,本是想着将玉银儿送到长平宫外坐上出宫的辇轿便好的,哪知院中个个动身皆是要一同去公子府大吃大喝的架势,连宗公子亦如是。年纪尚轻的她愣在原处,不知是进是退。

韩曦微上前接过怜怀中的阿定,逗了逗他抬头道:“我还要照顾定儿便不去了。”

“也好,你早些休息。”瑶礼向韩曦微道完又转头调侃笑问玉子儿,“玉子儿,你当真不去?”

玉子儿把头一扭,道:“我也要照顾阿定,不去!”

轻彩掩面笑道:“那我们可都走了,你别回头觉得委屈又哭出来。”

“谁哭了!快走快走,你们不在了才清静。”

小妖们簇着玉银儿往外走不再搭理他,净玉玦从袖中拿出一封桃酥搁在他头顶上稳了稳才松手,随后转了身去与瑶礼一同送玉银儿前往公子府。

公子府上冷清得厉害,从府门一路往里都静无人声,高挂的红灯红绸在夜下衬得这处宅子更显阴沉,半点不见婚事喜庆。

花轿放下玉银儿,从代替舟谦前来迎亲的上衍手中领过赏银便匆匆离去。原本尚且嘻嘻哈哈的小妖们进府后渐渐没了喜色,东张西望不闻凡人气息便是面面相觑,直至入了正院才总算见得寥寥两人在。

院中摆着红烛和一口棺材,倩姑与小丝身穿新衣左右立于棺材旁。裳羽与轻彩愣了愣,悄声道:“莫不是要将玉银儿装入棺材一起埋了罢?”

只怪夜有矜持不惹动静,便是这般轻细之音也叫上衍听了去。上衍笑着摇摇头:“嫂嫂得好好活着哥哥才开心。”

被她二妖搀扶的玉银儿往里走去至得棺材边朝里看了看。虽说只是具无魂的皮囊肉身,舟谦亦是被精细修饰过换上了玄墨长袍戴冠帽,微微月色烛火映不出他面色惨白倒是还有几分似他睡着的模样。

瑶礼寻思片刻问道:“二哥人已去,如何才算得成大礼?”

“倩姑。”

听得主翁唤声,倩姑与小丝皆有了动作,一人拿出木梳至玉银儿身旁细细牵出她一缕青丝缓缓梳几下挽作结,一人端起案上摆放的剪刀与锦囊等在旁处。发结挽好,倩姑放下木梳拿起剪刀将其剪来放于小丝端好的小木案上,又俯身从舟谦的冠帽中小心牵出一缕,仔细梳顺后挽成另一种样式的发结拿过剪刀剪下。

“呀!”端着小木案的小丝一声惊呼引得众人侧目看去。

小木案上原本的青丝结不知何时成了一块墨玉。倩姑亦是觉得惊奇,拿起墨玉端详片刻后呈给上衍。玉银儿捂住被剪短的发丝处转头看向净玉玦,净玉玦打个哈欠泰然得很,只悄然施法将小木案上另一只舟谦的发结也变做了玉。

小丝见了,惊声道:“主翁,公子的发结也凝成玉了!”

上衍闻声近前半步拿起另一块墨玉对月反复端详许久。可惜他始终寻不出当中玄机便只得放弃,将两块墨玉交给倩姑道:“骨不朽玉难融,想来是哥哥要让嫂嫂永伴身旁。”

倩姑接下两块墨玉各自装入锦囊中,一只给了玉银儿,一只放去舟谦手心间:“以结发为誓,夫妻二人同心同德,生共寝,死共穴。今生若良缘,来世再相会。”

玉银儿不由得握紧了装着舟谦墨玉发结的锦囊,心中暗自默念着:“来世定然能相会。”

“府上没甚么人了,宴席便摆得不多,正好足够我们一家人用膳。小丝,净手上菜。”吩咐过小丝,上衍便领着来客往堂上走,“宗公子、莫子翁,这边请。”

裳羽上前扶着玉银儿要跟在那后头,却被倩姑给拦下:“玉夫人随我来,我带您去换身方便走动的行头。”

“多谢。”

为图个热闹,不仅是小妖们有案几,连倩姑与小丝也在近门处有了末席。谈笑食饮间半点不见恭维客套处处是场面,倒更多了几分亲人间的随和与亲近。尤数云染最自在,上衍刚吩咐小丝再去地窖拿酒时他放下筷子便去了,一肩扛着一坛子轻松蹦跶回来将酒往堂中一放,刷刷两下扒下塞子。

上衍愣了愣,不仅未嫌他无规矩,还率先拿着觥筹近前去径直从坛子捞出一杯来,高举过头顶道:“今日有喜,喝个痛快!”

坛子一开,酒香近来。净玉玦难免嘴馋,撺掇瑶礼去舀一杯来让他闻闻。瑶礼哪会不依他,便伸手拿过他面前未曾沾过酒气的空杯至坛边左右各舀满一杯,先是尝了大口,尔后才回净玉玦跟前对案盘腿坐下。

“尝尝。”

净玉玦抬眼见他笑,踟蹰半晌便端起杯子径直饮起来。知晓禁酒令的小妖们不禁有疑,纷纷投来目光盯着看好戏,念想着这下仙君又得被老龙王告状了。

“仙君,禁酒令。”裳羽脱口而出,而后才惊觉回神立即去端察凡人的神色。许是凡人心不在此未多想,这才叫裳羽暗暗松口气。

瑶礼惊讶笑问:“你还被下了禁酒令?”想来下令能让净玉玦遵守的除了天上的神仙,又还能是谁呢。

净玉玦简单应了一声凝视杯口沉思片刻,随后端起杯盏仰头倒酒入口一咽而下,横手擦嘴道:“再来一杯。”

戎弱是极纯极净之驱,与他净玉玦又何干。四百年后,三界之中当真还有净玉玦么?

从此往后,他才不认什么禁酒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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