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愚人问寒等春来

比得宫外五座粮仓相合还有余的第六座粮仓巍峨于眼前,看得吴将军震愕失言语,昨夜精心思忖的讽刺之话如回旋的剑字字扎在他身上。

瑶礼立于一旁静穆睇他:“吴将军,这座粮仓便由你来辅助秦大人看守。每日每人,分发一万三千粒米,多一粒不行,少一粒更不行。”

吴将军以为听着听岔了,疑惑问道:“一万三千……粒?”

“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带领你麾下士兵蹲在里头数米得好。寡人粗浅算过,你麾下五万人,每人每日能数三十二人头的米,全军一起正好能数出整个般孟的分发量。”

吴将军听得脸色铁青,旁边的士卿更是怕累及自己悄悄溜进了粮仓假意帮忙清点。公子子人的投诚加上瑶礼疯狗般记仇的劲头着实让他们不敢再轻易招惹。

“王公净想些折磨人的花样!”憋了许久吴将军总算是开了口,“我五万大军不操练不巡防就蹲粮仓数米?!数米哪是人做的事!”

瑶礼轻飘飘问道:“狗为何要做人事?”

吴将军一口气提上胸膛便卡住,憋得满脸通红:“王公这般辱骂不怕让将士们寒心么?!”

“原来吴将军还知道自己是人,你总不做人事,寡人还以为你是畜生。不过么,畜生好歹知道谁是主,吴将军怕是畜生都不如。”瑶礼由他青红交接的脸上收回目光,侧身叫来厌隗,“厌隗,吴将军多年前便赏识你的身手,你去他军中出一份力,做些人事让他瞧瞧。”

厌隗释出威压笑看向吴将军,脸上难掩嗜血残暴的凶相:“我并非是人,恐怕做不出人事。”

妖若放出杀意,又岂是凡人能承受的,若非吴将军还算有些骨气在,眼下早已浑身发抖腿软坐在地上了。正因他强撑着与厌隗对视,倒是让瑶礼有些佩服了:“不出人命便好。”

吴将军身后的士兵一听,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

厌隗笑得更加可怕了:“我尽量忍着。”

于是去军中的第一日厌隗便如取下枷锁走出铁笼的凶兽,以一己之力赤手空拳将数万人耍弄于股掌之间,整整三日三夜未让吴将军走出练场半步。最后五万大军累得东倒西歪不省人事,他却依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坐在高台的将军案上睇着吴将军笑。

“虽然亭涵吩咐别闹出人命,但其实,他早就恨不得杀光你们所有人。因由自不用我说,你们心中更清楚。既然如此,为何你们还活着,难道真是他仁慈的缘故么?”他余光瞥见高台两旁的兵器架,起身近前去仔细挑选起来,漫不经心又道,“吴将军中意哪一把武器?”

吴将军不知厌隗话锋一转何出此言,便是不敢轻易作答。

厌隗选了一把弩与一只三戈戟转身问他:“要弩还是要戟,选一个。”

“选来……作甚?”

“亭涵要当王,身边自然不能留有二心的人。”厌隗轻身一跃落到吴将军跟前,“选一个,死得痛快些。”

“身为一方之王,行事竟如此——”不待他义愤填膺把话说尽,厌隗便用弩头堵上他的嘴,抠下机关。

“我可没耐心听。”

苏醒过来的士兵见得巍峨的身影双手各拿一样兵器立于血泊中,还未出声,那身影便回过头来看他,散着凶光杀意的双目比他身后的落日更猩红。士兵浑身一震定在原地无法动弹,这一幕深深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接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此后,般孟总算是太平许多,再无人胆敢跳出来指摘瑶礼与净玉玦半句不是。尽管心中仍有怨言,但好歹当初支持南乙如今支持子人的士卿不再想方设法为难他,更有甚者随着光阴不待而渐渐对瑶礼有了忠诚。

毕竟带着一群冷血高手说放火便放火的疯子头头,哪是轻易能去招惹的。

况且,当今的般孟王虽然诡计多端又丧心病狂,但总归会为了般孟好,除了独好男风这点仍旧遭人诟病,倒也再无其他悖道之事了。

然而当士卿逐渐与瑶礼同心后,便开始忧虑起他不近女色无子嗣,得空得机便对此事唠叨不已。起先瑶礼还能充耳不闻,任凭大臣们苦口婆心声泪俱下也不多听一字。后来诸位士卿索性每日议事不提其他,搬出从古至今的内外帝与王来细说子嗣的重要。瑶礼坐在高处靠着扶手支了脑袋看他们慷慨激昂相□□头称是的模样,不禁有了些许不快。

世间哪里还有人比得过净玉玦。除非净玉玦能生子,否则他这一生就如当年在街上被人骂的那样——断子绝孙了。

“说来,子人早是娶亲的年岁了,可有中意的?”

他初到般孟那年子人便是十四五的年纪了,如今六年已过,按常人常事来算子人早该有妻有子。

原先企图拥戴子人谋反的几位士卿猛然闭了嘴,略是惊慌地看向瑶礼。子人大方上前来作礼,道:“谢王公记挂,微臣暂无娶妻的打算。”

瑶礼自然知道他没有娶妻的打算,故而站起身指着他对士卿道:“老大不小了还未娶妻,你们催催他,别总惦记寡人。”

子人愣了愣,立即叫住已是打算离去的瑶礼,问道:“叔父允许子人娶妻生子么?”

“为何不许?”此刻瑶礼才回过神来子人的言下之意与顾虑,便是又道,“你第一个孩子的名字我来取。”

他说完迅速出了大殿,心紧着士卿追来便是大步往前丝毫不停留。身旁的宫奴步子不如他,追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直至瑶礼钻进书房才得以歇息。

“快,关门。”

“是。”

说话间瑶礼已至得书案边翻找出十来卷竹简一一递给宫奴:“因常镇闹虫灾,让苟大人去看看、城西的男尸让娄司寇去查、闻乎山雨闹庄稼,派齐大人去……”

官奴抱着竹简道:“王公,您总不能一直回避下去的。”

瑶礼停下手中动作转头看向宫奴,片刻后才问得:“哪位夫人又找你来当说客要见我了?”

官奴自知瞒不过他,索性直道来:“是住在漾清殿的奉女姑娘,说是给您炖了滋补的汤药。”

“莫强求是医士,用得着她给我炖补药。”瑶礼忽是一顿,“你收了他多少好处?”

“奴才岂敢。”官奴立即解释,“是那位姑娘天天去奴才房门前跪着说定要见您一面,奴才可怜她这才……奉女姑娘还说,若是王公见了她依然是拒绝的态度,便会自行离宫回家去。奴才寻思着,让她死心也好,遂才答应下此事。”

瑶礼放下竹简凝神思量了一番,便道:“去漾清殿。”

“是。”

尚为宗公子时,太祈王便自作主张给他选了好几位夫人送来,个个都是有名有分。继位后刚是安稳下来瑶礼便打算送她们回家只留韩曦微在宫中,可除去一人领了离财高高兴兴走了,余下两三位夫人们倒是团结得很,手牵手相互搀扶着跪在他寝宫门外宁愿被赐死也不回家。瑶礼哪见过这般仗势,愁得寝食难安但铁了心要送她们走,最后还是净玉玦劝他几晚此事才以夫人们的胜利告终。

夫人们高兴坏了,心想着天底下哪有不爱美人的英雄,即便是石头是冰山也总有被柔情似乎打动的时候。

此后好些年倒是再无闲人多事给他送人来,直至去年秋时皇帝听闻他沉迷男色无出子嗣,以为是他身边没有窈窕淑女的缘故,这才又送来了这位奉女姑娘。

毕竟是皇帝亲自挑选的,他不能再送回去,只好整天绞尽脑汁编出借口不见她。

“王公!”听得宫奚通报瑶礼王来了,奉女姑娘立即迎来院中羞笑行礼,半分藏不住欢喜。她的确生得貌美如花倾城绝色,若不是世间先有了净玉玦,恐怕他也是愿意多看几眼的。

瑶礼不打算进屋,便坐在院中的回廊底下,直言问得:“听说你想见寡人?可是宫中住的不习惯?”

“习惯的,姐姐们待我很好。”奉女姑娘颔首垂眉,只挑目睇一眼瑶礼便微微转开,满目柔情与羞怯,“只是奉女来般孟好些日,总等不来王公召见,心想莫不是哪里不好惹得王公厌烦。若当真如是,还请王公明言相告,奉女定会自省吾身,不再使王公不快。”

这话早已有夫人跪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说过了。一回两回他还正色解释几句,可听得多了难免不耐烦。他定定看着奉女,随后长叹一声哀愁道:“定是寡人做得不好,才让你有了如此念头,寡人实在不配为王、不配为人。”

奉女姑娘听得是一愣,睁大双目惊讶地看向瑶礼忘了要矫揉造作。此前有夫人教过她,王公最是喜爱楚楚可怜,若是得见王公便摆出柔弱乞怜的模样,定能讨得个好结果的。

“我简直卑鄙龌龊如蝗蝇粪蛆一般令人作呕……”

“王、王公何、何必如此贬低自己。”奉女近前来试探着抚上瑶礼的手臂,见他未有拒绝便大胆了些,张开怀抱将他抱住,“您若是蛆虫,奉女便是尘土了。来般孟后奉女不止一次听说王公的神勇英武,般孟子民皆是爱戴您的。奉女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您千万莫要自贬。”

瑶礼拧着眉将满是痛苦的脸埋入双掌用力摇头:“我早该死了,该天打雷劈才对得起生我的父母……我不配食人之食……不配站在世人面前……”他呜咽几声猛然抬起头,拔出腰间匕首强行塞给奉女,“索性,你杀了我……!”

他力气太足,奉女挣扎许久亦是无用,本以为是王公的玩笑话此刻也不禁当了真被吓得眼泪直流:“王、王公,您这是作甚?!快、快来人呐!你这奴才还愣着作甚!”

宫怒偷偷睇一眼瑶礼,垂着脑袋装作未听见。

“你不是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么?!那便成全我,我不配立足于此,我不配拥有生命,杀了我啊!”

见瑶礼神情惊悚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一般诡异,她顿时心生畏惧只想快些挣脱开去与他保持距离:“救、救命……王公饶了我罢……饶了我……救、救……救……命……”小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异常人,洒泪如雨被吓得花容失色,向一旁的官奴求救,“快、快……救我……”

官奴哪敢动,坏了王公的好事回头便是他要挨这般恐吓了。

瑶礼猛然松开手害得奉女后退不稳跌坐地上。他故作大惊失色上前弯腰要去扶,那姑娘瞥见他手中匕首后却是惊叫着连滚带爬跑回房中上了门闩。就着弯腰的姿态,瑶礼忍着声音笑起来,半晌后才直起身,转而将匕首递给宫奴,双目眈眈盯着他。

宫奴知是瑶礼半拿他半寻开心半威慑,便是诚惶诚恐摇摇头,惊魂未定道:“王公莫吓唬奴才,奴才胆小,会要命的。”

瑶礼收回匕首插入腰间,揉着用力过度的眉间往外走:“明日问问奉女姑娘启程的时刻,替寡人送她一份饯别礼。”

官奴只得应下来:“是。”

一生孤独无依也要留在宫中,是以为王公的不近女色总有列外时还是以为荣华富贵胜于天?瑶礼从未仔细琢磨过夫人们的心思,只晓得夫人们爱折腾,变着花样凑上前来想讨得一点宠爱。有时候看着她们徒劳忙碌耗费大好年华,他只觉得这些女子可怜又可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赠一件算不得太珍贵的礼物算是回报。

被选择之人、不被选择之人,身处这般世间究竟是谁更可悲呢?所谓的公平,仅仅不过是能做出选择之人的好恶罢了。

“妾身参见王公。”

离开漾清殿回到书房尚且还剩几步便见得已是等候在门外的夫人,瑶礼正踟蹰,女子清亮欢悦的声音便传入耳。无奈,他只好上前去,一面越过她跨入房中一面道:“进来罢。”

夫人甜甜一笑起身跟入内,从宫奚手中的小案上端起一碗羹汤莲步轻移至得瑶礼身旁,娇媚道:“王公,这是妾身亲自为您熬的提神汤。您心系封土安宁多思虑,妾身心疼得紧,想为您分忧却难有所为。思来想去唯有熬一碗羹汤送来,愿您身体安康。”

瑶礼无言拒绝,睇得夫人手中汤碗片刻便伸手接过大口喝下,末了将碗还与她对自己的官奴道:“这汤好。德恒,吩咐东厨,往后每日给寡人送一碗。”

“是。”

夫人并未因此生哀愁,反倒跪于瑶礼身后抿唇忍着笑道:“王公,妾身为您揉揉肩。”

不待她双手搭来,瑶礼便立即躲开:“寡人还有公务。”

言下之意是请她离开。可她偏是佯装听不懂,顺势于书案旁侧坐下含笑静看瑶礼。瑶礼被她看得后背发毛,终于忍不住了才又道:“这里枯燥无味,夫人还是回自己的寝宫去罢。”

“陪在王公身边是妾身的福气。妾身知道王公疏离,可就连让妾身多看您几眼的机会都吝啬不给么?”夫人委屈起来,“妾身也不求其他了。王公不愿让妾身侍寝,难道连让妾身看看也不许么?”

对于已有名分不肯离宫的夫人多少还是让使过各种手段皆失败的瑶礼有些应付不来的。

软硬不吃的人最是可怕。

他揉揉额头深怀无奈,寻思着不如大发一通脾气强撵她出去算了。可哪知情绪尚未酝酿妥当,肩上便慢慢抚上一双玉手。

夫人见他揉着额头便起身跪着走来他身后,别有用意地揉捏着他的双肩附耳轻声道:“王公若身体不适,便让妾身来伺候您。”

她有意将温热的气息呼在瑶礼耳根处撩拨。瑶礼猛然站起身退开几步,皱眉愠怒:“不必。”

夫人掩面笑起来:“妾身又非妖怪,王公何须如此害怕。”

若是妖怪到更好了。

无视瑶礼满脸不快,她款款起身走来,见得瑶礼竟是不动声色躲身于宫奴背后便继续嫣然笑道:“王公莫非是要与妾身玩耍?只听过帝王抓女,抓到便宠幸的,还从不知竟是能反过来游戏。若是妾身抓到王公,王公能否满足妾身一个心愿?”

今日不知她是忽然起了什么妖风要作怪,瑶礼顿时满腹不快油然而生,正欲开口下令她出去便见她提裙奔来,不禁是被吓到了。

“放肆!”书房门外陡然传来韩曦微的呵斥。

趁着王公转头看向门外分神的时候,夫人立即投入他怀中将其环腰抱住:“抓到您了。”

瑶礼使劲推开她:“你当寡人是甚么?!”

“王公何必对妾身如此厌恶。”

韩曦微睇一眼宫奚手中小案上的空碗,抬手狠狠抽了夫人一个耳光:“你竟敢给王公下药!”随后她顾不得行礼转身向瑶礼道,“王公身体可有哪里不适?发热或是……”

瑶礼愣了愣,用力拽过夫人的胳膊狰狞问得:“你给我下药了?是甚么药?!”

奴奚们皆是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怕的模样,纷纷立马跪下了。

还是韩曦微最先回神,在瑶礼捏断夫人胳膊前拿出一只瓶子递上前:“是媚药。有人看见便来——”

瑶礼愣了愣,丝毫没有继续听下去的打算,转身大声喊着备马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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