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瑶礼几乎与苍弥同时开了口,“杀了我……”
“让他离苍弥远些!”戎弱话音刚落便制出障界将瑶礼困在其中。
然而被煞气吞噬心智的瑶礼并非随意一个障界便能困住的,一拳便轻松将阻挡他走向戎弱的障碍打破。净玉玦试图拦下他,以近乎全部仙力施展出的定身法术却困不住他太多时候。
自瑶礼体内迸发出的煞气飘往正被戎弱带离的苍弥与他连成一线。犹如一株双生幷蒂的莲,先后挣脱开束缚飞跃高空相视而立,彼此暗中较量过深浅后便放弃相互吞噬并肩站在一起,俯视着戎弱。
凡人的肉身岂能承受神仙堕魔所带来的庞大力量,筋骨受其冲撞不断被撕裂,若非是净玉玦多年前施下的承合新故之术将瑶礼此刻正受的伤害转移,只怕他早已爆体而亡。抬头见得瑶礼并未受伤,净玉玦只感到庆幸,不顾浑身淌着血步履摇摆艰难地走到戎弱身边,沿途一足一滩赤色。
“神天。”他因浑身的疼痛而话音显得略是疲软,“请务必将瑶礼平安还给我。”
戎弱侧目瞥见净玉玦血染青衣的模样不由得一愣,沉默片刻才问道:“他是苍弥的转世么?”
净玉玦摇摇头:“神君魂魄虽在他体内,但他与神君不同,正如我与神天也不同一样。”
“我救不了苍弥,便帮你救下他罢。”他抬手触上净玉玦的额头欲要替他疗伤,可手指刚松开净玉玦脸上便掉下一块皮再次流出血来。戎弱当即明白了他这身伤的由来,不禁微微苦笑,“你真叫我羡慕。”
随着接下来一句“看好他”的话音低声落下,戎弱闪身至瑶礼跟前耗去几近半数神力才将他关入障界内送回净玉玦身边。瑶礼仍旧在障界内疯狂挣扎、捶打、冲撞,想要如同先前那般破茧而出回到苍弥身边。正因障界无比坚固,瑶礼闹腾出的伤再次全被净玉玦承下来。净玉玦依着障界滑坐在地上,好在瑶礼正被煞气反复撕碎断体,这般小痛反倒让他觉不出来了。
视如己身的瑶礼被关入障界中,苍弥动身便要前去救他,戎弱极力阻拦却因狠不下心用太多神力被他躲开。净玉玦望着不断闪避戎弱近前来的苍弥双脚蹬了好几下地面也未能站起身,遂是只好扑上前去将瑶礼护在身后。
已至障界前的苍弥未有再躲开,生生吃下戎弱掷来的神思锁拼尽全身力气与之抗衡不被拖走,缓缓从怀中拿出一粒神丹递上前:“让他……服……服……服下……”
传说神天戎弱练有三颗神丹,一颗给了堕魔的苍弥神君,一颗叫净玉玦给吃了,一颗喂了蛮奇七。
净玉玦颤抖地伸出双手接下神丹:“你……没吃么?”
苍弥未有回答,而是松了身上的力道任凭被戎弱拖走。净玉玦想追,挣扎半晌终于爬起身往前几步却又是双腿打颤发软重重跪下去,眼睁睁看着戎弱将苍弥甩向海面。
忘海之上掀起一股巨浪接住了苍弥的身体,随着身上神思锁化作烟云散去,他也彻底再没了任何清醒。
恨,恨……凡人性本恶,为何要爱?区区凡人罢了,万生万物中沧海之一粟罢了,为何要爱?
为何要爱?为何要爱?为何要爱?
自私卑劣阴险残暴狡猾恶毒愚蠢丑陋的凡人,为何要爱?为何要赌上性命去爱?神便活该遭到背叛默默死去?
“您为何,要为了可恶的凡人杀我?!”苍弥大声质问道,“我分明是招人迫害,您却还要杀我?!您是我师父!”
戎弱未有应话,只是抬手指天引下惊雷,狠狠劈在苍弥身上。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苍弥生生抗下这道雷勉强支撑着身体立于海面未有倒下:“吾心久悦君……君弑吾命……弑吾命……哈哈哈哈……呵呵……”
若是一切早有注定,究竟是从几时起定下的这般结果?
“戎弱,我要杀了你,然后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苍弥腾然而起掀出滔天巨浪卷向戎弱。戎弱抬手正欲以神术破除便从浪中骤然冲出一道身影狠狠拍向他腹部。幸而乍起的光界为他挡下许多这才不过是被揍得飞远了些而已。
可苍弥这饱含杀意的一掌推开凌厉气浪扩向四周撞上岩壁。岩壁轰然坍塌,使得上头的净玉玦与瑶礼滚落海滩边上被碎石掩埋。戎弱来不及出手相救便再次迎上苍弥的攻击,净玉玦被埋了许久才终于恢复些力气推开压在身上的大石块,躺着起不来。
天上雷云因强盛得超越自然道的两股神与魔之力滚滚而来,顷刻间便厚盖于顶。净玉玦瞥见了,心紧着再被埋下,咬咬牙爬起身费力推开压在障界之上的石头,见瑶礼并无大碍才松口气。
随即他便笑了,笑一声气力便失几分。
“我竟是着急得忘记你不会再受伤了。”他靠在障界上望着天上要置彼此于死地的师徒二人,“但愿我至死也不用体悟神天此刻的心境。”
灰天雷云之下,戎弱凛然浮空而立。他脚下万海汇聚,洪涛不止、声震四方、溅水成雨。疾风又卷云霖,漫天气势迷乱天地,叫方圆千万里内再无生灵敢近。分去一半神力困住瑶礼使得他已无力再以光界护身,便让逆流翻腾的海水湿了白发白衣,任其贴身逐风去。
苍弥从万丈深海的地底下伸出一双手,欲要撕碎那石壳破茧而出。海水骤然裂开,瘴雾蔓延不断侵蚀四方,也将天地卷入黑暗。
深不见底的裂缝里头传来他一道声音,如雷震耳,叫乌云都径直被贯碎:“以吾悉数爱慕、以吾悉数怨憎,施于你身成咒。你所倾心怜爱的万物生灵将皆堕魔道,取你性命灭你神魂!生生世世,不止不休!”
戎弱缓缓开口:“我不再爱任何一草一木、一花一果,亦不再爱任何飞禽走兽,更不会再爱任何一人。三界之中,再无我所爱。”
苍弥,你我之间许是没有生生世世了。
悬空而立之人翻覆海水掀起巨浪临天,转瞬化作亿万水茅直朝裂缝飞射而去。
水茅密如织孔,气倒千山,眨眼便将地缝里那双手戳成肉泥。地下之人再无力抗拒,任凭心中千万恨与不甘,也终化作咒语反复说与悬空之人听,直至堕入无尽黑暗,那般怨恨也未曾消减半分。
其后,海水归缚成封印,叫里头作乱之物再也出不得。而那耗尽神力将之束缚地底之人,渐化云烟,消散于天光乍现时。
“天帝若知道因你我的到来才使得神天陨落,他还会推我们下天海么?”净玉玦笑着摇摇头,“他是知道才推的罢。为了让神天重新再爱万生万物……”
随着戎弱的逝去,封住瑶礼的障界也逐渐化作星辰散去。净玉玦撑起身回头看向变得狂躁而亢奋的瑶礼,等着障界消失的那刻扑上前去抱住他,将手里的神丹往他嘴里塞去。瑶礼挣扎得厉害,更是咬死咬牙左右躲开不张嘴。净玉玦早已没了太多力气与他耗费,索性收回神丹衔在唇齿间以全身重量压住他,一手紧搂他后脑一手捏住他鼻子迫使他为了呼吸而张开嘴。
神丹被净玉玦用舌头顶入瑶礼口中,顷刻间便起了效果。瑶礼身上缠绕的煞气迅速被逼出体外悬浮于半空凝成人影的模样,越发显得清晰起来:“师父……”他目光落在净玉玦与瑶礼身上,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道,“苍弥不该再留于世上……”
净玉玦紧紧抱着昏过去的瑶礼不愿让他触碰:“亭涵并非苍弥。”
黑色人影停下上前的脚步,踟蹰片刻化作黑鹰向大荒之禹飞去。
“原来是你……”净玉玦呢喃一句瘫倒于地上,轻抚着怀中的瑶礼慢慢闭上双眼。
潮声于耳吵了不知多少时候才总算将净玉玦吵醒,身上的伤已然痊愈如初不见痛意,连被血染湿的衣衫也如新的一般干爽。
“醒了。”
尚未睁眼便挪动手掌四处搜寻瑶礼的身体时忽然听得身旁有人这般道,净玉玦认得她声音,慢慢睁开双眼移眸看去,应道:“药天。”
眼前神情稍显困惑的女子比他熟知的模样年轻许多,他坐起身环顾周遭叹口气,又问:“与我一同倒在此处的男子在何处?”
药卿指指旁处,净玉玦侧头看去一眼,未动。余下几位司天见得净玉玦醒了便围过来争着嘘寒问暖,净玉玦几欲开口皆是被他们给断了话头只能应付。还是照料瑶礼的夙重听见这方吵闹起身过来打量过净玉玦片刻,侃然正色地插了二话。
“您二位手上的金丝从何而来?”
净玉玦抬起被金丝缠住的手腕:“您能看见?”想来自然能看见,好歹是他本尊的神气么。这般心里念了,净玉玦站起身向夙重行了礼,才又道,“您将我与亭涵推下天海送来此处,并系上金丝。想必,是给我们留下了一条回家的路。”
夙重皱起眉头:“我?”
此时正巧瑶礼也哼哼唧唧醒过来,净玉玦听得动静转头见了,立即前去扶他起身,低声问道:“是亭涵么?”
瑶礼仍记得被煞气缠身时所发生的一切,慌张地握住净玉玦双肩上下打量他:“你的伤都好了?”
净玉玦淡然点点头:“多亏药天,都好了。”
闻得此言,瑶礼抬眼看向不远处齐聚的十二位神君又看回净玉玦:“他们便是十二司天?”当中几位他有幸见过,便是认得。
“眼下似乎还不是。”净玉玦轻声回了他的话,拉过他的手一道上前近得众神跟前平静又道,“神天戎弱因封印苍弥而耗尽神力,陨落于这片海面上。”
众神怔了怔,转头看向一分为二的忘海,脸上虽是万分悲伤倒也并未哀嚎与恸哭。他们似乎早已接受这般结局,除了为此难过便再也无能为力。
一切,才将要开始。
“你是净玉玦?”別涯最先回过头来问。
净玉玦惊讶刹那间便点点头:“正是。由言天以《净法玉身诀》筑仙身而成。”
辉即不掩惊讶:“是別涯?不是我?”
净玉玦定定睇着辉即片刻便垂下眼:“我体内有一缕魂,的确是言天的。”
“你当真是……?!”浅黛小声惊呼,“这般说来,预言全都成真了?!我们都会——”
“浅黛。”夙重打算她,又道,“所幸一切还有转机。”
別涯未露出丝毫惊讶,手里把玩着苍弥随来信一同还与他的玉石从容道:“既然如此,便由我来重塑师尊神身。”
旁的神君并未对此出言语,唯有水居闻得他此话有了反应:“为何我从未听过预言一事?你们都知道?”
“大抵便是师尊将凭借重塑的神身于万年后醒来除掉小师弟一事。”师兄之间有谁应了水居一句,想来他也是并不知道预言的全部。
无论是否亲自读过那卷预言书,水居怕是都会所有怀疑的:“且不论预言真假,单是师尊神力全盛的今刻都未能除掉苍弥,却是在万年后借着法术重造的神身杀了苍弥归位三界之主,未必有些奇怪了。况且,眼下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并非是师尊。谁能断言这不是陷阱?更何况我们先前若能守在师尊左右助他一臂之力,定然早已杀了苍弥让师尊归位。”
曾经他心中也有过同水居一样的疑问,为何十二位神君要让戎弱独自应战苍弥,若他们从旁协助至少戎弱不会死,后世又何须多番麻烦。可亲眼见过此时的戎弱后净玉玦才恍然大悟——戎弱不死这一回是成不了三界之主的。
而他与亭涵的三世,亦是为了这个目的。为何是络泽城的戚亭涵、般孟的瑶礼,还有将来某个地方的那个谁……无论是相遇还是分别,皆是为了让他在将身体还给戎弱之时也将所历经的一切都还给他。
可是究竟,又要让他与亭涵之间经历些什么才算完呢?
“这则预言真厉害。”净玉玦无奈笑叹道。越是明白当中深意他便越是无法违背早已为他定下的一生。
众神闻得他此言纷纷侧目睇来,他抬头见了又是一句高声笑叹:“连我的想法也都算准了,真厉害啊。”如此一来,他只能心甘情愿将一切都还给戎弱,生命、魂魄、记忆、爱……眼下他正拥有的一切,全都……
“净玉玦?”瑶礼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怎么了?”
净玉玦笑着摇摇头,握住瑶礼被金丝缠住的那只手伸至夙重面前,道:“此行目的已了,劳烦天帝送我们回去。”
夙重凝色看着两根丝线沉默片刻才对净玉玦道:“万年后,师尊当真会复活的对么?”
“如今也唯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不是么。为了让预言成真,诸位与我,都不得不付出一切。”
辉即轻声喃道:“不付出一切便换不来三界的欣欣向荣,愿万生万物不用明白这当中的沉重。”
“夙重。”净玉玦笑看着他,“送我们回去罢,唯有你能做到。”
夙重踟蹰着抬起手,解开了他们手腕上的丝线。他们便化作一缕清风云影,缓缓飘不见了。
在净玉玦与瑶礼被拉出海面回到万年后不久,水居便为了自证无私于別涯剜下时常不由自主睇他的双目去了彼海的变怃山、浅黛则为了不枉此生第一次向夙重倾诉了心意,随后被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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