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九万的天阶之上是云台,台上一团光辉中放着去往溯天阁的钥匙。
溯天阁乃是当年戎弱为苍弥建造的书楼,里头尽数是他毕生术法的密卷。让净玉玦诞生于世的《净法玉身诀》也在其中。
天帝拿出钥匙定住游浮的溯天阁,末了叫住飞身欲去的净玉玦道:“你当真要如此?”
净玉玦笑起来,并未显露出丝毫怨恨不满:“既然我的结果早已于始初之时便定下,那还有何好迟疑的呢。况且,戎弱给我留下了这般机会,我又岂有不抓住的理。”
“你说得好似师尊留下溯天阁是为了你一般。”天帝笑骂他,脸上却并无一丁点喜悦的神情,“倘若下一世的亭涵能活下来,也算是万千苦难中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我必定让他活下来。”净玉玦向天帝弯腰行过礼,转身便飞向溯天阁。
初神戎弱神法无边,尤以“救世”之力最甚,渡草木之向荣,予微末以欣欣。不过这些皆不是净玉玦要找的。
“溯天阁最顶上有一本《源元集》,里面记载的神法能助你得偿所愿。”瑶礼寿终正寝后,净玉玦回天界向天帝求保他不受预言所累能福寿绵延时,天帝向他指明了一条出路。
净玉玦伸长了脖子去寻那本《源元集》,目光四移之后瞥见了,不由得定睛细瞧片刻,而后纵身跃起伸手将它抓下来,迫不及展开卷轴。
卷轴环于楼阁中生长成一幅万重山水的巨画。画中白鹤长鸣飞翱云端天际,山上百兽听得了,或是与之齐鸣或是探头遥望,而水下有龙不在意,浮浮沉沉蜿蜒自顾游戏。画中之物皆是活的,净玉玦伸手轻轻触上便闯了进去。
他踏于虚空之天上慢慢走过河川向那云上山巅而去。山颠上有开满荷花的仙云溏,红花绿叶间一位男子正弯腰取莲实,这厢有察觉便直起身来回头看,于净玉玦近前来时露出温和微笑。
“许久不曾有谁进来过了。”男子手握莲子由池塘中出来,云雾不舍得,便牵扯着他的衣摆许久才散去,“我乃《源元集》的卷灵,你唤我空寰便可。”
净玉玦向卷灵行了行礼:“冒昧叨扰,小仙想习得《源元集》中的神法。”
卷灵问他道:“为何而习?”
“为救一人性命。”
“何人?”
“心中所念之人。”顿了顿,净玉玦又道,“无关对错,无关苍生。”
卷灵不解:“是情么?”
净玉玦笑笑:“亦非只是情。”
“你可知此法鲜少被施展,是因须得自亏自损才能换命一人。”
“进来前已是听说了。”
卷灵满意点点头将手中莲实朝净玉玦抛去:“三界有轮回,《源元集》虽是神天留下的法术之一,却几乎不见哪位神仙来参悟。说到底,神仙为大义而亡,不单为一人牺牲,否则便得不偿失了么。只是偶尔,也会有救一人便救苍生的时候。可你却两者皆不是。我问你,何谓苍生,何谓一人?”
莲实落在净玉玦身上怦然开成花,一朵朵围绕在他周身。随着卷灵话音落下,花芯间便燃起火焰迅速吞噬了净玉玦的身体。
卷灵又道:“火焰熄灭后你还答不出来,魂魄便会化为灰烬。”
净玉玦闻言竟是笑出了声:“很遗憾,我并无属于自己的魂魄。”他收起笑又道,“苍生要我牺牲,一人使我快乐。”
“不对。”卷灵走到一旁的日晷边上,拍拍石座,“你只有三十六日。”
火势之中净玉玦并不能将日晷看得太清楚,便索性不去看了,盘腿席地坐下。
苍生一事他从未仔细思量过,只晓得神仙悟道多是为了三界历劫时能有法子化解,而他又是个不喜悟道贪恋自在的小仙官,纵然在大劫大难中挺身而出之后死了也不可惜。反正神仙多么,总能继续福泽后世的。
许是可怜他生来便是献祭给戎弱的贡品,诸位天家明里暗里也不数落他偷懒,放任他自在无拘束。如今想来,苍生不苍生的,其实根本轮不上他去爱护付出。三界需要的是戎弱,不是他净玉玦。
“苍生不要我,而那一人要我。”
“不对。”
“有何不对?”净玉玦发笑道,“除了我,还有谁在意他的生死?诸神惦记我体内的戎弱能否复生,能否斩杀苍弥。我的双手,便是为此而生。可那是第三世的亭涵啊,他们要用我的手去杀我在意的人。除了我,谁会顾及他?”
“你有心魔。”卷灵淡淡说道。
净玉玦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里却不见半分喜色:“有便有罢,倒是无妨。我本已时日无多,哪来闲心去管它。”
卷灵侧目睇一眼日晷:“还剩十日。”
“苍生是延续,一人亦是延续。苍生延续一人,一人延续苍生。”
“你救这一人,是为苍生么?”
净玉玦无奈叹口气:“是。”
神仙言谎,终归是不好的。
可净玉玦也顾不得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身上旺盛的火势骤然间收回花心里化作气韵。卷灵见得了,至得池塘边去挽起衣袖伸指探入中沾得一点泥水,转身朝净玉玦弹去。
泥水飞射而来,于途中逐渐清透发长翻滚成细水流,顺着荷花悬浮的轨迹缠绕在净玉玦周身。净玉玦闭上双目调度自身仙力,从眉间游出一丝触碰上细水。然而细水不愿被他驯服汲取,抵抗起来与仙力扭做一团,眼瞧着便要打出结损耗他修为。卷灵迟疑片刻,一跃成气融如细水中,待得细水不再多抗拒才退出身来立于净玉玦跟前,扶手躬身行下大礼。
将细水纳入体内调息许久后净玉玦才睁开眼,周身的荷花随之凋零枯成一把灰。他循着领悟到的法术规则锁住自己七成修为神力,末了琢磨片刻,觉得不够,遂又多锁了两成,只给自己余下最后一成勉强支撑着。
《源元集》之法,是以神之道换人之道,封锁修为多了,便不止有起死回生之效,本来两三成便够了的。可亭涵并非普通凡人,不多锁一些他不心安。
净玉玦站起身来向卷灵道过谢,片刻不多停留便离开画卷回到溯天阁。随着他自画中出来,仿佛脱去昔日风华般刹那间白了头发,雪落眉睫,又岂止老去百年。他腿脚发软踉跄着没站稳,扶着升起的云案时见得满是褶皱干瘪的手不禁愣了愣,而后化出一面铜镜睇得里面的老头兀自发笑。
“再等等,再等等……”他伸手抚上铜镜,“让我再陪他几年。”
铜镜上浮起一层青烟向他袭面而来。等得青烟散去后他终于恢复许多力气了,除发间只余一缕青丝外,皮囊子倒是和之前没有太大差别。
借着铜镜瞧见了站在门口的天帝,净玉玦刚是转头欲要道谢,天帝便径直入内探了探他的修为,错愕道:“你锁了九成?!”
“多锁一成亭涵便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净玉玦向天帝恭敬行下礼,“多谢天帝助我模样还童。”
“以你眼下的状况,随时可能——”看着眼前白发白眉白睫的净玉玦,他心中有道不明的千思万绪,第一次对净玉玦被注定的一生感到惋惜。
“他将自己的生生世世许给了我,是我的,我如何能不守护。”笑了笑,净玉玦又道,“我这般做,乃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确保能万无一失,与其他无关。盲信预言而不留后手,若真出了意外,后悔的是我自己。”
天帝缓了缓语气,才道:“在你悟道时他已然出生了,按凡人时刻算,而今三岁。”
若是他的存在能让净玉玦最终不枉不悔这一生,许也,算得上是件好事。
净玉玦垂顺着眉,心中有些起无奈。按他一早的计划是准备赶在亭涵出生前办妥一切的,此时虽不算太晚,但总归错过了他呱呱坠地的时刻。
“他在何处?”
“帝焉王都,汝陵。”
抬眼看向天帝沉默片刻,净玉玦才慢悠悠开口问道:“您为他选定的故乡在预言里有何说法没有?”
天帝沉了口气:“没有。只提到了母亲的身份。”
“原来如此。”净玉玦拱手与他到道了谢,走出楼阁大门飞向云台往凡间去了。
他径直去了汝陵并未回浣宁山,坐在云上看着院中玩耍的小娃子不知不觉睡过去。与以往浅浅小憩不一样,这回他当真沉沉睡去做起了长梦。梦里他成了戎弱,从云上落往院中走向藏在树后与宫者令玩闹的幼子。
幼子蹲着身子小小一个,抬头茫然望向近前来的戎弱未露丝毫胆怯。戎弱便也面朝他蹲下来,笑道:“你叫甚么名字?”
“胤善。”
“我叫戎弱。”戎弱低沉着嗓音温和道,“我来陪你玩好么?”
幼子迟疑片刻,歪头问道:“你是宫里人么?”
戎弱指指天上:“我是天上神仙,来护佑你的。”
“甚么是神仙?”
“嗯……”听得院中传来宫者令呼唤的声音,戎弱瞥去一眼抬手轻轻挥袖使他们刹那间忘却当下事转身离开,随后收回手继续温和笑道,“神仙便是能者,可以做到凡人所不能之事。”
许是年纪小尚且懵懂的缘故,胤善回头看向离去的宫者令并未太多惊讶:“父皇也能做到旁人所不能之事,他也是神仙么?”
戎弱未有答他,起身指了指枝繁叶茂的树冠。树上立即开满了金桂,不等风吹过便幽幽散香填满院子。他轻盈踏云而上,折了一枝头的花又下来,递给胤善:“拿回去插在房中,夜里即使只有你一人也不怕了。”
胤善看了看伸来的花枝,又抬头看向戎弱,虽是不明白他在说甚么但还是伸手接下来拿近鼻前闻了闻。他刚露出欣喜抬头要朝跟前的神仙笑,那神仙便已然没了身影。
树上的花也消失了,只余下他手中还有一枝。
“仙君,仙君!”
玉子儿不知何时来了,俯在他耳边大喊。
“您离天宫了也不回浣宁山来,害我苦等。幸好药天给您送避邪丹来,我才得以知晓您在何处。仙君,我同您说话你听到没有?仙——君——”
斜坐云席瘫得七仰八叉的净玉玦睁开眼呆呆望着天,被玉子儿吵得烦了才抬手捂住他的嘴往外推,顺势坐起身。
玉子儿抢过他收回去的手握在鼻子前端嗅了嗅:“仙君,您手上怎会有桂花香?您吃独食了么?”
净玉玦听得一愣,甩甩手挣脱开玉子儿自己闻了闻,立即起身探向云下的宫院中。院中已无幼子身影,他四下里张望找了许久才总算在一间屋室内看见他。他怀里抱着一枝桂花,正等着宫者令准备花瓶。净玉玦顿时没了力气,长叹一声又倒回云席枕在几上。
“仙君,您给亭涵送花了?”玉子儿往下瞧了又回来,跪坐在净玉玦身旁问道。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连现身去见胤善的打算都放弃了。便是在云端上时睡时醒守了一年又一年。
反正那小子身上有法术,也不会再受甚么伤。
诚然如此,然而见过胤善磕磕绊绊明明摔得满手伤却转眼间便痊愈的凡人不知此番是为何故,渐渐便惧怕起胤善来。皇帝虽是激动地以为此乃天赐神子很快封胤善作太子,可总有人觉得他诡异不祥,明里暗里都欺负他。有一回被太后无意间撞见别的皇子推着他玩闹,她竟也装模作样扭头便走。
从此那些皇子们便更是胆大无礼起来。
玉子儿气得要去教训那几个猪崽子,好在有裳羽和云染拦着才没让他去闹事。净玉玦有时从云上出手救他一两回,反倒使得那些崽子跑到太后跟前去告状,让他母亲挨了骂。
“仙君何不带他离开?”党羽曾这般问过。
净玉玦只琢磨过片刻便放弃了这般打算。当年万不得已才将瑶礼带回浣宁山,结果让他小子脱离了凡人之道,至死也未能得到凡人的喜乐。如今又能重头来过了,他岂能再夺走胤善的凡人喜乐。
不过,他这个念头只持续到胤善十岁时。
胤善是个心性沉稳坚强的孩子,早早便明白自己与那些整日只知胡闹的皇子们不相同,便是从不还手。摔了起来拍拍衣裳,练的字被撕毁重新再写,掉下池塘趁机学学渡水游术,被关在无人破屋里索性拆了窗柩。反正他总有办法平淡应对的。
夫子常教诲,强者不以恃强为强,弱者不以怀弱而弱。
胤善自认为是强者,毕竟连父皇都是这般告诉他的。在他看来,旁的兄弟姐妹乃至母亲与太后皆算得上是弱者,毕竟他们若是受了点皮外伤势必都会发火哭闹喊着疼的。
正如戎弱所言,他是受神灵护佑的。
兴许正是胤善太过平淡也不报复的缘故,叫那几个崽子越发得寸进尺起来,竟是强行将他带去太后院中点燃了他的衣裳。太后听见宫者令惊呼赶出来时,火势早已烧遍他全身。
诸位皇子在拍手叫好想着看看能否给他烧出个好歹来。
虽然皮肉之伤总能好,但过程依旧辛苦。胤善出生以来第一回觉得害怕,望向惊慌失措的太后喊着救命。太后不敢上前,尖声叫宫者令去打水便急急忙忙牵起她最心爱的两名皇子退开。
胤善看着那些脸上还有笑的手足兄弟,哇地一声便哭了,双目顷刻间改了颜色。
熊熊烈火压不住孩童泛着金光的双眼,仿佛自黑暗幽冥而来的毒蛇摄魂镇魄直勾勾朝着太后。太后吓得脊背发凉指着他大喊:“妖,是妖!”
从云上飞来救胤善的妖们听得了,当即是露出獠牙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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