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咚。
牵住他的温凉的手随着一声重物倒地的声响而松开,被遮住双目的胤善不知发生了何事,一面唤着戎弱一面去揭脸上的眼盔,用力抓推许久都不见有用便放弃,蹲下身摸探净玉玦倒下的身体。他顺着手臂往上触碰到净玉玦的脸,隔着帷幔朦胧碰得不真切,只勉强知道他双目紧闭着,许是没了神识。
“戎弱,戎弱。”
初蒙双眼时胤善并不觉得有多害怕,无非是眼中比前几日更黑更暗罢了。心若有明镜,何惧双目不得视。可当净玉玦无声无息忽然倒下,他只能不断呼唤摸索时才第一次意识到无法看得一物的惶恐。
“戎弱!”
任凭他如何喊叫净玉玦皆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倒地时净玉玦的发丝与衣衫一同绽开,仅是窗柩缝隙处透进几缕薄光静落在身上。细尘闪闪明耀,雀然光束间却未步入一人眼。
总是降下云庐不远去的药卿听得这声喊,当即拿上丹药赶来闯入了明尘中,裙衫细带激起光屑闪躲逃离。胤善只察觉到有风轻吹来,尚未细想手里拽住的衣裳便被抽离,摸摸索索了许久只寻得他留下的斗笠。
药卿将净玉玦带回了天上放置在天池中。天帝闻讯而来见得了,只是重重叹气不言语。
“他锁了九成修为,快压不住师尊了。”药卿顿了顿,又道,“若是师尊此时提前出来,兴许又会如万年前一样。不对,只怕比万年前更遭。净玉玦记挂胤善不肯归还魂魄,师尊便回不到全盛时期。”
天帝挽过衣袖弯腰将手探入天池中,抓起一股水流拉出池面化其为雾气包裹住净玉玦周身。朦胧虚幻间净玉玦猛然睁开眼直勾勾盯着天帝,忽地便笑了,道:“我说过,定不会如你等所愿。”
天帝与药卿听得皆是一怔:“师尊……?!”
随着细细轻笑的声音,戎弱站起身,自天池中悬浮而起凛然踏于虚空之上。他周身散发着黑色煞气,撞散了天池上的神力水雾向四面八方迅速延伸。天帝眼中星光一凝,引来天池水分流追上前去,待得神水顺着煞气缠覆将其悉数裹住他便双掌紧紧握拳一抓,叫神水碾碎了煞气。
戎弱明白自己此时难有任何作为,便再没了动作静静看着天帝,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夙重,你比从前长进了不少,我甚是欣慰。”
尽管心中被师尊此言触及最深最柔软之处,天帝脸上依旧不见丝毫神情有变:“不仅是我,师兄妹十三,皆为了‘未至之时’而精进自我。与您久别重逢不禁使我惊喜欲狂,可为了三界的生生不息,我不得不请您暂入睡梦中。”他扼住手腕沉下气息,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净玉玦尚有使命未完成,请您原谅我的不敬不孝。”
“你们当真是残忍可笑啊。”言语时戎弱移眸看了看一旁的药卿,又睇回天帝,“为了一则不知由何而出的预言,竟要我们如此不好过。”
天帝皱眉踟蹰片刻,出手一拿,手中便多了半卷竹简。他手持竹简悬至戎弱跟前,顿了顿,才递过去:“这字迹,您还认得么?”
戎弱垂下眼眸静看片刻,这才接过竹简展开来,刚是看了几眼双目便停于一处顿住了。
天帝幽幽又道:“大荒之主,眼观未至之时,耳听无声之音。预言是苍弥被您关在九曲万魔山时写下,托苍光送来我手中的。他未曾料到自己的煞气竟能影响到您,虽然时常处于混乱中,却也努力找出了一个让您复原的方法。”他只给戎弱看了前半则,不敢拿出最后的结果让他知晓,“哪怕是为了小师弟,我也要让预言成真。”
“与我在大荒之禹度过的时日,原来让他痛苦至此。”戎弱将竹简还给天帝,兀自笑了笑,“我本意是想救他……”
“苍弥的本意也是想救您。”天帝缓缓抬起手掌放近戎弱脸前,使出让他再次沉睡的法术。
戎弱仍旧受到竹简上字迹的冲击回不过神,直至双目即将闭上时才喃喃问道:“苍弥最终将会如何?”
天帝未答,待得戎弱彻底闭上双目后才收回手掌将他重新放入天池中,低声道:“待到净玉玦被刺破心脏,我再恭迎您回归。”
这声音太过虚远,传着传着,便再无声响了。
无声无息不见寸光寸明之境,净玉玦无力摊开身体躺于半空悬浮着,四周似空似阔全然不知界线在哪处。他半睁着迷离眼,不觉光阴不觉生死,仿佛早已不在世间任何一隅。
忽然他眼前有光了,渐是明亮起来,显现出一座青山一间小院。小院里吵吵闹闹传来少年少女熟悉的嬉闹声,当属一个最高亮,透过层层白云清晰传进了净玉玦的耳中。净玉玦的眼里总算是有了灵气。他稍稍动了动手指便被无形之力推着往前迅速飘去,于院门外落了脚,尚未整理好思绪双手便擅自抬起来推开了门。
门内竹林下有一座小小的木桥,不足三五步便过尽了。那院中吵闹得厉害的仙童回头见得他,欣喜地回头朝里大声喊道:“胤善,仙君回来啦!”
从后院急急忙忙跑出来一名男子,手里尚且提着一只桶。他愣了愣,便扔下装满清水的木桶奔跑而来紧紧抱住净玉玦:“你终于回来了。”
净玉玦也紧紧抱住他,一刻都不肯松开手:“我回来了。”
“胤善……”
虚空境界中,只有净玉玦在呢喃。随着他渐渐睁大双目回了神,眼前的景色如烟散去又只剩下空寂。
“真可怜,真可怜啊……”
耳畔幽幽传来轻叹,净玉玦循声转头看去,便见得一丝光化作人形俯身正看他。
是戎弱。
“您又去见胤善了?”净玉玦轻声问道。他浑身仍旧没有力气绵软得很,以至连翻身起来与戎弱面对面的力气都没有。
戎弱牵起一抹笑意:“见了。”
“我有一个请求,希望您能答应。”
“不答应。”戎弱飘近前来,“你当初若肯听我的劝,没有深究我与苍弥的过往,如今我也不必醒来。可既然我醒了,便不会坐以待毙。净玉玦,他是苍弥,不该去见他的应当是你才对。”
净玉玦怔了怔,随后才似有央求道:“我早晚要将身体还给您,这是我最后能与他相处的时日了。恳请您,不要抹去这段时光。”
戎弱细细看了净玉玦的双眼半晌,才道:“我可以不打扰你们最后相处,但你也得答应我,你与你座下童子以及那些妖皆不能向他提到净玉玦三字。我不愿他在你消失之时难过不已。”
“好……”
“我也答应你,不管夙重他们如何设计,绝不会伤害他一分一毫。”
净玉玦安心笑起来,向戎弱行了礼:“届时,胤善便有劳您多照顾了。”
戎弱抚上净玉玦的手臂,用力握了握,而后拽住将他往自己来时的方向掷去。
猛然睁开双眼时身边围着七位司天,净玉玦粗浅左右看了看便明白自己正身处于天池之中接受诸位司天的神恩。他立即探了探自己的修为,清楚感知到仍旧锁住了九成才松口气,放下摸在腹部神蕴处的手。
察觉他气息有动,盘腿坐于大渊献位上的药卿睁眼见他是醒来了,便开口问道:“觉得如何?”
净玉玦闻声稍稍侧头向左前方看去,应道:“通体舒畅。多谢诸位司天予我以神恩。”
听得净玉玦有声,余下六位司天也全都睁眼收下神术。
“你锁了九成修为,是不要命了么?!”敦牂位上的阳天炅寻厉声质问。
净玉玦窘迫笑了两声。大荒落位上的文天字和便替他开脱道:“净玉玦这般做自有他的道理。锁九成虽是冒险,但也能将《源元集》的神法发挥至极。”
“反正早晚都是死么。”协洽位上的弁天去邈这般道着起了身,无视于炅寻横眉睇来的冷目继续道,“死几时成了避讳话,世间每时每日皆有生命流逝,来往不迭的,真要计较可没完。”
阉茂位上的牧天邪皋悠然起身也开了口:“那也不该是自己找死啊。万生万物皆有灵蕴,蕴不足,则命薄贱,余生多是病痛苦难。”
净玉玦也起了身,一一向身周七位司天作礼道谢:“病痛也罢苦难也罢,下届万物日日有受得,神仙若不知此味,又岂能明白以何为仁慈。诸位司天不必在意我命薄,生死早已定,无须多悲喜。”
文天起身近他身前去,拿出几片龟壳递上前:“这是你之前问我要的,我选了几篇最特别的,看过之后你大致便能明白了。”
前世瑶礼尚在时,净玉玦得空回了天上一趟向字和讨要记载关于情之一事的书册。起先字和得知他要寻之物横竖不肯答应,直至净玉玦走后他独自思量许久才渐生心软,将凡间流传甚广的故事刻于龟背上。如今字和仍旧认为神仙不该对情爱之事有好奇,不该去听、不该去看、不该去想——神若有了这东西,又如何做得到无私。
可将净玉玦送去小龙子身边,本就是未打算要他无私。
“多谢文天。”净玉玦接下来放入怀中。
字和回过神来勉强笑笑:“不过身未有体悟,看过再多亦是难懂。”
“即便如此,我仍想弄明白。”净玉玦再次向字和行过礼,转身见得天帝正定定看着自己便也向他行了礼,随后飞往下界去了灯牙台。
许是泡过天池又受了神恩的缘故,他再不觉往日的疲惫困顿,身体也已恢复轻盈不必再整日趴于云上休息。唯独还有些异常的是许多法术似乎不大灵验了,弹出的仙力打在玉子儿身上不过是叫他抬手挠挠痒的轻重。
以及,胤善再也不能察觉到他的仙身了。
净玉玦就站在胤善跟前唤他,胤善如一尊石像般枯坐殿中席上没动静,既是听不见,亦是摸不到。
如今的胤善已是十五的年纪,比当日净玉玦要带他回浣宁山时长了不少个头,却算不得是结实,连瑶礼十三的体格都比不了。净玉玦心疼得紧,一遍一遍抚摸着胤善的肩背手臂,末了抱紧他不停唤着。
“胤善。”
可是胤善对此毫无所察,依旧如石头那般除了呼吸纹丝不动。
殿门外忽然咔哒一声开了锁,推门而入之人似带笑意拉长了字音高声道:“殿下,该用膳了。”
这声音格外熟悉,净玉玦回头见得来者竟是身着宫者令衣裳的厌隗不由得一怔,还来不及问便又听他身后跟来的宫者令急色道:“告诫过你多少回了!送饭不用开殿门,从旁边的小窗格送进来便好!”
厌隗推开气急败坏的宫者令,一手托着小案近得胤善跟前放下,抬眼看向净玉玦悄悄指了指殿外。净玉玦松开胤善行至殿门处一看,才发现昔日那些宫者令竟是全都替成了那几只妖。
诸妖转头见了他,纷纷是略行了小礼。
玉子儿从花丛间冒出头来,扔下手中的泥巴急急奔来张嘴便要问:“您去——”
净玉玦立即捂住他的嘴,回头看了眼正在用膳的胤善,纵身一跃飞下了高台,站定后才问跟来的玉子儿道:“你们怎么全都下来了?”
玉子儿回道:“您被带回天上,是天帝托我们替您在此期间守着胤善的。那些凡人实在可恶得很,故意给胤善吃剩下的食物,我们看不过,便用幻术将那些混账东西给顶替了。”
“那怎么还剩一个?”
本以为会挨得仙君一顿训的,故而才在话前搬出了天帝,岂料仙君竟是这般反应,玉子儿不由得得意起来,想也未想得便道:“是留给您的。”
净玉玦轻轻叹口气:“倒是正好了。”
其实那人并非是留给净玉玦顶替的。他们无一精通凡人规矩,即便是苏方也对帝焉皇家不熟悉,便才留了一人下来应付宫中派来的人。但大话已出不好再收回,即便是提出留一人的裳羽也不好多言其他,只能由轻彩施展下幻惑之术模糊了那名宫者令的神识,将他送出盏吟橘太两。
送走宫者令这日,净玉玦现出凡身换上宫者令的衣裳,以布巾包头藏起满头白发并用墨染了眉睫,这才走上灯牙台立于沙罗殿前,抬起手从袖中伸出如玉如葱的手指触上铜锁,只稍用了些力,便将锁了胤善五年的恶毒给彻底捏碎了。
透过眼遮与鼻梁之间露出的缝隙,胤善见得一道影子走近自己跟前站定,耳边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殿下要出去走走么?”
胤善抬起头回味着将才入耳的话语迟迟未答。
投以温柔,又绝于无情。独自在黑暗中熬成枯木的这些年他太想听见相同的声音再次于耳边细语,想得多了,不知不觉竟生出了怨恨。怨他忽然间消失未兑现承诺。
本以为是救命的稻草,哪知却是压死他的那跟。
“你是谁?”胤善问道。
净玉玦沉默片刻,笑答道:“我是新来的宫者令,叫莫悲喜。”
胤善听后暗生叹息。时至今日他已不再期盼戎弱还来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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