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嚓。
头上树枝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引得净玉玦抬头去看。胤善还在等他回答,他却已然瞧见搂着识禄后背携他一同窝于树上的玉银儿。
前两日巨狼将军不让帝焉士卒随行时玉银儿见识禄两眼巴巴望着自己便也告过仙君暂且留下了,谁知没了约束,士卒闲来无事做便总拿她与识禄打趣,总说什么艳福不浅生米熟饭这样的下流话。她虽是听着不觉得哪里好笑,可识禄却头一回发了火,狠狠训斥过那些粗俗之人后拽起她便跑出了请君楼来到筑绮王城中。
虽为城,却远不及帝焉封殷任其一,没什么有趣的玩意儿,逛不得几步便到了头。故而当识禄肝火渐熄步履徐缓下来自觉刚才失态反省时,眼前已是树林环绕哪里还有王城宫殿。
“不往前走了么?”
自然,识禄如此晚才醒神消气也有玉银儿始终未出声任由他拉着走的缘故。玉银儿不明白识禄何故忽然生大气,她只觉得生气的识禄与少时同仙君置气的瑶礼有些相似,都是那般莫名其妙的。
听得身旁玉银儿问来,识禄慌张地松开手转身面朝她拱手弯腰行了大礼,急切道:“玉姑娘恕罪!我没想到走快了几步便出了王城。”
玉银儿回头看了看高立山坡上的王宫与王城:“城小又非是你的过错。”
识禄仍旧是自责得紧:“即便如此,我也不该负气拉着你跑出来。鹏大哥他们嘴上对你不尊敬,也是我不够自强的缘故。若是我像厌隗大人那般有魄力有本事,他们也不敢——”
“我听不明白。”倒不是没有耐心等识禄将话说干净,而是玉银儿实在不明白凡人为何觉得那些话好笑,而识禄又为何因此生气。她想弄个明白,所以才不等他话说干净便伸手勾起他下巴,好仔细看清楚他的神情,“可我想听明白。”
平生从未想过竟是被姑娘给勾了下巴,识禄愣了半晌,仍旧弯腰弓着身:“他们那样说,你不生气么?”
“哪一句?”
识禄不由得结巴了:“说、说,说让我趁殿下与先生出游,和、和你生、生……”
“生米煮成熟饭?”玉银儿还是不明白这句话错在哪里,“熟饭不正是生米煮出来的么?”
这话哪里是字面的意思。识禄惊讶玉银儿从这句话便开始不明白,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过多解释以免染了她的耳朵心性。甚至觉得自己的怒火于她而言也成了一种亵渎。
可有些话再不说清楚,反而就显得他没有担当了。
“玉姑娘,我一直都有话想对你说。”识禄握住玉银儿勾他下巴那只手,直起身来,“思来想去许多日,总怕说得太少令你误会我冷漠,又怕说得太多让你厌烦我聒噪,忐忑纠结之下竟成了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叫旁人看了笑话。可我原本并非是个畏首畏尾的懦夫,全都是……都是因为遇到你了,不由得便想待你如手中冰玉般好好珍惜。”
“我不是冰玉,至少不冰的。”
“不是冰的不是冰的。我只是想说,冰玉世间难得,玉姑娘也是、也是如同冰玉一般,十分宝贵。”
玉银儿似乎有些明白了:“裳羽曾说过,有了心仪之人便忍不住视他如瑰宝。你是这个意思么?”
识禄用力点点头,小心翼翼近前半步:“虽然玉姑娘当年提及的嫁娶或许是句戏言,但我如今却当真有了想娶姑娘为妻的奢望。天地为媒,若是、若是你不嫌弃我是个没本事的穷小子,等见到殿下和先生,便请他们做主,许我们一门亲事。可、可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识禄浑身抖得厉害,然而他自己无暇察觉,却是由那双紧紧握住玉银儿的手泄露了出去。玉银儿不像玉子儿那般口若悬河,也不像仙君那般善解人意,尽管知道眼下当时该谨慎应对也寻思不出个完美的方法,只能说出个好字。
可识禄虽然是惊喜地笑了,看起来却仍旧是局促不安没有半分从容。玉银儿琢磨好久该如何使他别害怕,思来想去横竖不得法,最后便是学着舟谦的样子亲吻了识禄的脸,又学着冯溯已的样子拿出手巾盖于他脸上离地悬空三寸去亲吻他额头。
玉银儿落身下来脚尖沾地时那手巾也飘了下来,搭在识禄与玉银儿相执的三只手上后又一滑,摇摇落地,露出那后面原本盖着的识禄惊羞的脸:“玉姑娘你……?!”
“不抖了。”玉银儿低头看向识禄的手,“你莫怕。”
他岂是因为害怕才发抖的。识禄忽然加重力道紧紧握了握玉银儿,随后便又轻轻松开,将那只手捧于双掌间。他抬眼对上玉银儿的双目,继而低下头去,浅浅吻在了那双纤纤素手凸起的掌指节上,尔后抬起头来再看她,道:“偕老白头,子此一人,殃泱不改,情多不移。”
可惜玉银儿不解其中风情只听得个半懂,便是拉着识禄回城中买了两匹快马翻身骑上去,道:“我带你去找他们做主。”
于是这般循着仙君的气息追了两日,总算于先前追上了。不过追上后一瞧,那巨狼将军也在,玉银儿不想让旁人为难识禄便揽过他后腰踏云飞上了树,刚是扶着他在树上坐稳才反应过来这番举动露了身份,白白浪费自己买马的苦心。
“下来。”净玉玦仰头对她道。
玉银儿怕挨仙君训,还寻思刚才的踏云之举可以矢口否认向识禄抵赖,便道:“太高,下不来。”
净玉玦瞥一眼她身旁满脸惊疑的识禄,继续道:“别装了,下来。”
她逃避似的别开脸不去看识禄,伸手拽住他的后腰带踏云而下,仿佛如此一来识禄便看不破她异于常人之处,直至落地后过了片刻才稍稍周正了视线直面净玉玦,道:“我们要成亲了。”
净玉玦早已料得会如此,倒是平静得很:“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玉银儿坚定地点点头,“我们还要买米煮饭。”
这句话净玉玦却是听不大懂:“识禄家中缺米?”
玉银儿寻了一思,道:“缺。”
尚且处于惊诧之中不知当以哪边为重开口得好,谁知不过短短踟蹰片刻竟就让玉银儿说出了这番令人哭笑不得的话,识禄立刻开口解释:“不缺的,我家不缺米的,菜也有。”
“都有么?”玉银儿转头问识禄。
“都有的都有的。”识禄连连应道。
净玉玦朝远处眺了眼正闹得欢腾的玉子儿,又回到巨狼身前坐下,整理过衣裳后许久,才道:“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便没有道理再阻止。不过,我只有一个要求。”
识禄立行礼即道:“先生请说。”
“无论之后发生任何事,你们都不能管。尤其是玉银儿,好好和识禄待着。”
玉银儿不解仙君此话何意,便问道:“您是要撵我走么?”
净玉玦余光扫过胤善不得不将许多话吞回腹中,假意轻松道:“俗话有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都成亲了还跟着我作甚。”
玉银儿不认这句俗话:“苏方也跟着您的。”
抬头寻思顿了半晌,净玉玦才道:“那算是娶进门。况且苏方知晓一切,你呢,打算让识禄也知晓?”
“若您允许,我便让识禄知晓。”隐瞒身份原本也是仙君授意的,于她而言瞒与不瞒并无区别。
见得净玉玦脸上神色有变,识禄心紧着玉银儿与他起争执,便从旁劝解道:“不该我知之事,我便不知,也绝不会打听。玉姑娘说与不说都无妨的。”
“倘若真要结为夫妻,我认为还是说明白得好。”胤善一面说道一面转向净玉玦睇他,言下之意似乎另有他指,“瞒得越久,当知晓陪在自己身边的究竟是谁之后便越是懊悔,总是不断自省当初的自己为何那般愚钝。”
净玉玦自然是听得出来,故而抬眼迎上他的目光,片刻后垂下眉眼长叹一声出神地望向远处热闹,再未出言语。
胤善便转而对识禄开口:“他们是神仙,戎弱、玉银儿、玉子儿,都是神仙。”
“神……”
虽然已是猜到玉银儿定不是常人,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她与眼前的莫先生竟是如此身份,识禄瞪大双眼错愕了半晌不知当如何反应。玉银儿见他惊诧木讷便探头凑近前去仔细端看他双目,想从他眼中看明白他此时究竟是什么心思。
识禄被她吓一跳,不禁是回避开那双目光灼灼坦诚的眼:“原来玉姑娘是神仙,那我……那我这般凡夫俗子,何德何能娶到玉姑娘为妻……”
“三界里没有规矩写着神仙不能与凡人成亲。”
却也没写着能。
识禄稍是暗暗定了些心,可又怕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只是玉银儿不知道,从而害了她:“你我之前,可有先例?”
“不多见,我所知的也仅有仙君与亭涵。”想了想,她怕识禄不知亭涵是谁便又道,“亭涵是胤善的前世。”
胤善听得愣住。识禄亦是面有惊色,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仍是试探着问道:“仙君是指……?”
仙君从未刻意隐瞒过那段昔日情事,玉银儿便毫不客气地抬手指向他:“我侍奉的仙君净——”这个仙君倒是吩咐过不得说出来,于是她又改了口顺着胤善的叫法道,“戎弱仙君。”
顺着她手指之处看去正巧对上净玉玦平静的目光,胤善的眼神顿时变得闪躲不知该落于何处,双颊更是不由自主陡然见红。玉银儿分明说的不是他,但仍旧令他慌张得想掩盖些什么。
识禄察觉到胤善极力想掩盖的羞怯,便好似被传染一般也没由来地害起了羞。眼下情形着实有趣起来,两位凡人红着脸各自东张西望,两位神仙却是淡然处之地喝起了茶。玉银儿在斟,净玉玦在闻,好似一切无事发生。
远处玩累了的凡人倒下一大片,还剩下几只妖在闹。
“仙君,茶。”玉银儿递上来一杯。
净玉玦嫌烫,扯来衣袖垫着才端来,捧在手心里等它凉:“你与识禄要成亲一事别叫玉子儿知道,他吵。”
玉银儿也觉得玉子儿吵:“吃宴时也不叫上玉子儿么?”不叫他岂不是更吵?
“上一回他不也没去。”净玉玦喝了口热茶,不小心被烫到舌头。
胤善见得,忍不住抿唇笑了一下:“神仙还怕烫?”
净玉玦不满胤善这态度,伸手一送,便将茶杯隔空送至他面前:“神仙亦有不喜之事,比方说过烫的茶水,与取笑人的臭小子。”
胤善接下茶杯仔细寻找净玉玦先前喝过的地方,见得杯沿有浸湿之处悄悄转动茶杯将其挪至恰是自己下嘴的位置,端起来吹了吹茶汤,浅嘬一小口。
难得一见殿下与先生拌嘴,识禄便也露出笑意。玉银儿学着净玉玦用仙法托起茶杯隔空送去识禄面前,识禄余光瞥见了,伸手接下茶杯时冲玉银儿笑:“谢谢。”
遥遥闻见茶香,躺在地上休息的将士翻身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回树荫下,留那几只妖与兴头正盛的玉子儿闹到了夜里。
反正也不急着赶路,便在此处就地歇上了一晚。得知秘密的识禄跟随玉银儿一同留下来,除了玉子儿被刻意隐瞒,其余的妖全都看出了玉银儿与识禄之间的情意绵绵。自然,胤善的异样他们也瞧出来了,总暗地里猜他下一步动作。
只可惜他们全都猜错,因为胤善除了偷偷盯着净玉玦看什么动作也没有。
离开筑绮王都又十余日,走走停停漫无目的。这岛虽是不小,但横竖都大抵相似算不上南辕北辙,细究起差别来也不过是闻不闻得见海浪啸风的动静罢了。纵然巨狼将军声情并茂地描绘着筑绮大好河山,净玉玦仍旧是有些腻了,加上牛车缓慢也难免颠簸得浑身难受不好休息,便是起了回王都请君楼里待着的心。
停车扎营时净玉玦趴在头狼身上提过一两次,可都被当作是他临时的犯懒,除了胤善谁也没往心里去。
胤善盘腿坐在头狼脑袋跟前,伸手捻起它身上毛发来回搓动,看似兴趣。他手边是净玉玦枕着狼身的额头,不是巧,而是那手故意凑前去的,搓着搓着便好似随意这么一搭,挨上了净玉玦的头发。净玉玦稍是抬头睇去一眼,又瞧瞧已然看向别处好似不知有碰触的胤善,将脑袋原模原样躺回去,轻轻靠上胤善的手。
头颅刚触上手,胤善便心生惊喜,假意托腮挡住嘴抿着唇偷笑。
“你想回请君楼?”胤善故作若无其事。
回去之后的确不受颠簸之苦,可兴许便少了如眼下这般各怀心机相互触碰的机会,倒也是有些可惜。净玉玦心下里这般念想着,舍不得这份若即若离的试探纠缠,便道:“玉子儿还未尽兴,这便回去只怕他又要折腾。”
“你对玉子儿倒是口嫌心怜。”
“嗯。”净玉玦没否认,看向围着玉银儿与识禄转来转去要探探衣袖底下那二位藏起来的手究竟是牵没牵上的玉子儿,面无表情道,“以前在天上时也没仔细听他说过几回话,如今能听得几回是几回了。”
胤善回头瞧他:“你这话说得像是要玉子儿走?”
净玉玦笑了笑:“他可送不走。”
“前世的我……”胤善抿抿唇,垂下目光,“凡人可有机会得道成仙?”
“凡人大都修的俗世道与轮回道,要成仙须得有不知多少世的轮回参透才得以小成。许多人今生修了,来世却不记得或是不愿意,从而断了机遇。况且神仙么,除了那么一两位异类,其余的不论自愿与否,皆是归于无情,又皆是归于大爱。”
胤善挑眉问他:“你便是那个异类?”
净玉玦轻声笑了笑:“算得上其中之一。”
睇得净玉玦半晌,胤善忍不住动起食指去勾他头发,目光也随之落去:“那你可懂凡人的情爱?”
“我探究了许多年,想懂,却总是不大懂。你说,凡人为何会因情成伤,寸断肝肠呢?又非是死别,总能再相见么。”
“也有并非死别而老死不相见的怨恨,更有梦中仍是年少相看两生悦醒来却已是各自另结姻缘的遗憾。”
净玉玦叹口气:“凡人啊,总是贪多,便也因此总是后悔。”
“谁让凡人的寿命又长又短,长得叫人以为甚么都能得到,可又短得令人害怕还有许多来不及得到。世上能做到坦然生死的,有几人,大都是不敢将遗憾恐惧宣之于口罢了。更何况人生仅仅数十载,即便怀着日后重逢的念头道了别,许也是一生的错过。”
“你想要长生?”净玉玦抬头迎上胤善的目光。
胤善定定看着那双眼睛:“我若说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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