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羽拿过晏安手里的葫芦瓶还给轻彩重新扶他起来,轻彩将葫芦瓶放在耳边晃了晃听声响,末了叹道:“这回的差事可算是白干了。”
“我带这些人去闻宵找郎中治脚,再耽搁几日便能回仙君身边去了。”裳羽对轻彩道,“你便这般替我转告仙君。”
轻彩歪头琢磨片刻便应下来:“也好,若是你我都未回去,恐怕更叫仙君挂心。自打玉银儿失去踪影,仙君便与以往有些不同了。”
裳羽启了一线唇欲言又止,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轻彩察觉出她的异样刻意试探问道:“莫非是玉银儿在冥界出了事,再也回不来了?”
“只有仙君才知道了。”裳羽垂下目光,“若是仙君不肯说,你也别多问。”
“我才不敢问。”轻彩挂好葫芦纵身化作蝴蝶往汝陵飞去。裳羽目送她,幽幽叹了气。
“仙姑……”晏安唤道,声色之中藏着担忧。
裳羽回过神:“我并非仙姑,而是一只妖。”
晏安笑了,道:“那也是救下我的仙姑。”
“是仙姑。”少年少女也附和。
裳羽愣了愣未再接话,带着晏安与少男少女来到闻宵寻见在城中坐诊的郎中。郎中还记得她,立即起身笑脸迎上前来行礼。
“这人双脚被炭火烧伤,劳烦你替他看看。”裳羽扶着晏安坐下。
郎中轻轻脱下晏安未穿全的鞋仔细正瞧,裳羽便又道:“他以舞营生,还请务必替他治好。”
“容我先且仔细瞧瞧。”
起先还因为伤口疼痛而紧咬的牙在听得裳羽这番话后不知不觉便松开,等晏安自己有察时,浑身筋骨皮肉已然皆是松弛的了。谨小慎微尔虞我诈活了小半生,全都是为了抓住每一根垂下来的丝线吊在刀剑林立的尸坑之上不掉下去。而如今,手边的丝线没了,脚下的刀坑也没了。
郎中放下晏安的脚,神色十分难看:“我从未见过这般的烧伤,是如何弄成的?”
“踩了烧红的火炭。”晏安有些难为情地笑起来。
郎中诧异地看来,片刻后又皱起了眉头满脸凝重:“我先开一些外敷的药,让这位士郎能好受些。”
裳羽似乎瞧出了郎中的难处:“只是好受些?”
“让伤口痊愈确实不算难。”郎中顿了顿,“可如姑娘所想的那般恢复如初,我却是无能为力。对了,三殿下妙手回春,为何不去求求殿下?”
将晏安带去见仙君或是胤善都有法子救,可……
“仙姑。”晏安抬头看向裳羽浅浅抓住她的衣袖,故做出可怜的模样哀求道,“我自小便被卖去舞馆,除了这一个本事便再也不会其他。若是这双脚不能好,往后我该如何养活弟弟妹妹?”眼前的女子并非是那能保命的丝线,而是一条由天宫落下的月光,他只想去追着,“仙姑行行好。”
毕竟心软受不住他这般蓄意卖惨,裳羽苦思许久后才道:“好,我带你去汝陵。只是……”她转头看了看那些少年少女,又道,“之后如何生存,便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晏安当即笑起来:“多谢仙姑。”
裳羽被他带起了一丝笑:“客气。”
借来马车辞别郎中,裳羽便带着这些舞伶往汝陵而去,沿途听得许多宫中事变的传闻知道胤善已然登基做了皇帝。本以为再见之时已是皆大欢喜的景象,然而当她安顿好凡人进皇宫去寻时,一直跟在仙君身畔的那些妖却没了踪迹,连玉子儿也不见了,只剩下净玉玦独自坐在宫闱高墙里静静摇晃着秋千。
“仙君。”裳羽走到净玉玦跟前唤他,“我回来了。”
净玉玦缓缓仰起脸看她,笑问道:“你是何人?”
裳羽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十分困惑:“我的模样变了么?”
净玉玦笑意盈盈地望着裳羽:“你以前是甚么模样?”
“我以前……仙君,我是裳羽。”裳羽以为净玉玦在生气,便低下头,“那凡人男子求我想办法帮他治伤,所以才回来晚了些。”
“可我,根本不识得你。”
裳羽错愕地抬起头:“仙君,您是在打趣么?”
“我……”净玉玦沉吟片刻,才道,“似乎病了。”
半月前,从昌出乘祥云半日回得汝陵,将自净玉玦那里讨来的丹药交给怜托他送去宫中交给太后,胤善自己并未入宫,而是回了盏盈橘太两等着皇帝去找太后鹬蚌相争再行下一步。
可谁知当日夜里太子便带兵闯进来,一句拿下便打破了他原来的计划。
数不清的火把撩动夜色侵占了整座宫殿,也将灯牙台照亮。胤善被两名侍卫压制双肩按下跪在殿中,抬头看着太子在侍卫的守护下慢慢走进来,神情异常的冷漠。
“余当然知道你有本事。”太子拿眼扫过一旁同样被侍卫押解的妖与神仙,蹲下身仔细端详他,“你的母妃身边已安排了杀手,你若敢乱动,她便人头落地。”
胤善早已想到有人会拿母亲的性命来威胁他,倒也并未有惊讶:“长生丹我已命人送去太后宫中,不知还有何事劳烦太子大驾。”
“你杀了庆瑞,以为还能平安无事?”太子虽然说得咬牙切齿,眉眼间却并无太多愤怒,反倒是没能藏住一丝喜悦,“余一直都盼着你能早日回来,日思、夜想。”
“可你又杀不死我。”胤善迎着太子的目光仰起脸,“关着我。能关多久?你如何能确信在你坐拥帝焉之后我不会出来?”
太子气愤胤善竟丝毫不惧不畏,这副从小起便临危不惊甚至略带怜悯的模样像是在嘲弄他轻看他,每一回对上胤善这般目光他便不由得感到胆怯、妒忌,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怒火中烧,不得不凭借摧毁胤善来获得解脱。可偏偏胤善就像那攀山道上拦路松,任人百般折腾都不死。
也好,若是一两刀下去便死了,哪里还有乐趣。
太子抢过身旁侍卫的剑架在胤善脖子上:“余杀不你,却也能叫你生不如死。”他按住胤善后颈迫使他磕下头去,“按好他!”
侍卫得令,使出浑身力气按住胤善不让他抬头起身。胤善尚且犹豫接下来如何做,太子手里的剑便迅速割断了他双脚踝的筋。他痛得失声叫出来,没注意身后传来扑通倒地的声音,直到玉子儿大喊着仙君才猛然睁开紧闭的双眼。脚上的痛只那一瞬,他震开束缚猛然起身露出袖弩抵在太子咽喉处扣下机关,丝毫没给他做出反应的机会。
太子捂着脖子缓缓倒地,睁大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胤善走向倒在地上的男子弯腰抱起,耳边是不知何时挣脱开的妖斩杀殿内侍卫的动静。他努力望向沙罗殿的大门想爬出去,却见得一名背后挂着斗笠的男子穿过打斗的妖与人慢慢走过去,慢慢关上了门。他死死盯着近在迟尺又触不可及的大门,在那男子转过身来时咽了气。
殿内的动静渐渐平息,殿外却起了骚动。厌隗靠在窗边往外看,问道:“门外那些如何处置?”
“全杀了。”胤善在给净玉玦包扎伤口,眼皮子都未抬一下,“今夜得让戎弱好好休息。”
沙罗殿中总算是彻底安静了,连玉子儿都不多闹腾守在净玉玦的榻边。前去割下太子头颅将殿内尸体搬出门扔下高台的胤善净手后又回来,见净玉玦睁眼盯着自己,怕他怪自己太狠心便解释道:“留下活口回去告诉了皇帝,皇帝定会派人来找事。明日我便进宫做个了结。”
“如何了结?”
顿了顿,胤善才道:“帝焉气数已尽,却养着食腐的蛆虫。天下之大,岂没有能人建立一个远胜如今帝焉的大国,除腐造新,我想制造出这样的机会。”
净玉玦有些惊疑:“你不是说过,你要当皇帝?”
“的确想过,但……”胤善想握净玉玦的双手,却最终只握住了双手边的被褥,“我若是真当上皇帝,帝焉这具腐尸便只会继续烂下去。被关在沙罗殿好些年,我没学过治国之道,更是不懂如何与常人相处,脾气古怪不通人情——”
一旁的玉子儿点头应道:“确实不大通人情,可仙君与我也不通么,没甚么的。”
胤善睇他一眼,继续道:“你瞧,我身边除了神仙便是妖,难道要靠群臣子民的恐惧来统治么。惶惶度日之下,焉有安康。”
“也好。”净玉玦垂下目光看向胤善的手,笑道,“到时候我带你回浣宁山。”
胤善知晓他目光,便将手指往前探去碰上净玉玦的手指:“我更想做神仙,半个也行,只要可以多活几百年。”
净玉玦慢慢翻过掌心微微张了张,胤善踌躇片刻才放上去,轻轻握了握。
“你要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净玉玦道,“平平安安的。”
“药天……有长生丹么?”
“想来是没有的。凡人自有凡人的寿命,强改了未必是件好事。”
“可不改……”可不该,他又该如何长长久久地与他在一起呢。
见胤善神情透着凄切,玉子儿又安慰他道:“大不了等你转世,仙君与我再去寻你便是了,不必这么难过。”
“于你们而言,兴许魂魄不变前生今世便无关紧要,可我只是胤善,过了这一世,便不是我了。”他看向净玉玦,手上的力度紧了些,“于我而言轮回投胎并非是暂别,是永世不见。胤善只是胤善,并非瑶礼,更非来世的某人。”
净玉玦幽幽叹了声气:“臭小子,你尽求一些我无能为力之事,即便我想答应你、想给你,可当我能做到时你却又有了新的所求之物,我便追着赶着去实现。”
胤善皱起眉头用力握痛了净玉玦的手:“上一世求了甚么我不管,这一世我只希望多活个几百年,只希望……”他顿了顿,斟酌好字句才继续道,“与你之间没有生离死别。”
玉子儿见状将自己的手也搭上去:“还有我和玉银儿。”
“戎弱——”
“不是说要我休息么。”净玉玦打断胤善的话,“作甚拉着受伤的我一直叨絮。”他一面假意抱怨一面抽出手躺下,翻身背对他二位甩甩手,“我困乏得厉害,实在睁不开眼了,都出去,让我睡个觉。”
“您又睡。”玉子儿抱怨道,“自从您白了头发便比以前更懒了。”
净玉玦不听,将身体裹进被褥大声嚷嚷:“好困好困。”
胤善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拉着玉子儿离开。
只是净玉玦这一睡,又睡了好些日子。
夜乱之后的翌日一早,胤善带着太子的人头大摇大摆闯入宫中去见皇帝。皇帝本就因为长生丹被送给太后一事对他心有不满,此时见他不召自来便更生怒意,毫不留情地勒令他退下。文武百官对他在闻宵的所作所为早有耳闻,无一不觉得他残忍,便纷纷仗着皇帝对他的不满低声数落。
胤善目无旁骛走到大殿中央,高举起手中的木箱:“此物是我特地献给皇帝的。”他没肯叫一声父皇。
皇帝一寻思,猜想箱中定是什么好东西便两眼放开光,立即差使宫者令去接来呈上。木箱既比他料想的重又比他料想的轻,他好奇地睇一眼面无波澜的胤善迫不及待打开,岂知那箱中装着的竟是太子血糊淋剌的头颅。皇帝转喜为惊失声惨叫,吓得手上一抛将木箱扔在地上。人头顺着台阶咚咚滚下来,侧脸贴地摇晃几下才停,百官们也受了惊吓,拍着胸脯闭眼不敢再看。
厮杀战场的几位将军倒是见怪不怪,当即出列要上前来,被胤善金光白眸冷眼瞥去便又止住脚步。胤善耐不住性子继续听皇帝大骂,径直漫步往前跨过地上的头颅走上台阶,直逼皇帝的座椅。殿前的将军大喝一声叫来侍卫,宫者令更是护在皇帝前头不让胤善近身。胤善推开他,念他还算一片衷心的分上没下重手。
“逆子,你想做甚么?!”皇子气得脸色青红更迭。
胤善抓住皇帝的肩将他从至高无上的宝座上提起来扔下台阶,随后自己落身坐下:“居高之人被浮云遮眼,忘却世间尚有深谷,便也是种罪孽。”
皇帝激动地指着胤善高声大呼杀了他,全然没有往日气定神闲的风度:“统统上,给朕拿下他!”
“逆我者亡。”胤善缓缓吐出四个字,眼神沉着冷漠地扫过殿前每一人,“谁动,谁死。”
随着他此番话音落下,候在屋脊上待命的的几只妖便混入狂风之中从门外钻进来,落定于胤善身旁时顺手将殿中的侍卫全数打晕,快得没叫殿前众人回过神。
“胤善!”皇帝震怒指着胤善大骂,却又无计可施,“你以为就凭你,能坐稳这个位置?!”
胤善气势汹汹地掀翻了面前放文书的案桌,道:“坐不坐得稳,从今日起,与己轩氏无关了。”
“你说甚么?”皇帝有些疑惑,而后似乎悟过来便指着胤善骂道,“混账,你别忘了你也是己轩氏!”
胤善哼笑一声:“若非杀不了我,只怕我早已死在了八岁那年。劫后逢生,我便算是重新投了个胎,与你早已非父子。而今我坐上这个位置,更与我的姓氏没有半分关系。”
皇帝怔怔看着胤善气得说不出话来,胤善也有些恍惚。被关入沙罗殿之前的那些年皇帝待他比别的皇子都好,让太傅夫子来教他天下之道、谋略之道,旁人都惧怕他的不伤不死,可唯独皇帝对此夸赞不已,说他是天生的帝王命。
如今呢,他却是以斩断父子之情的方式坐上这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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