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春华旧梦除不尽

手上的红丝绢在净玉玦落地前松开滑落,掉在了身后。不等站稳他便折身回去拾起,正要往左手上缠绕之时见得掌心的伤口竟是没了丝毫痕迹,顿了顿,仍旧是重新缠好。

“姑娘带我来此处作甚?”净玉玦一面走回裳羽跟前一面问。

裳羽不知该如何解答,她不愿在净玉玦面前数落胤善的不是,便将嘴边的话咽回转而微笑道:“带您出来走走,等您恢复了记忆便送您回去。”

“仙姑。”晏安在少年的搀扶下迎过来,“是有眉目了么?”

裳羽摇了摇头,半推半扶地领了净玉玦入房中坐下才对跟来的晏安道:“实在抱歉,出了一些事恐怕要耽搁替你治脚了。”

晏安怕她撵自己走,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慌乱,陪着笑脸道:“无妨无妨,多久我都等得起,仙姑自己的事要紧,只要别嫌弃我是个拖累便好。”

“脚……”心软是裳羽的坏毛病,“还痛么?”

“夜里还是有几分痛。”晏安难掩欣喜,瘸着脚却迈开大步走近裳羽,故意挑了纯情笑目轻声又道,“仙姑,这位大人,怎么好像与昌出那时候不大一样了?”要论他当真在意净玉玦的异样却也不是,此番动作不过是想凭借着这个机会引诱裳羽罢了。

这般小心机裳羽从未见识过,便没有拉开距离:“他是中了法术,失忆了。”

“法术有解么?”晏安又凑得近了些,“不记得过去可实在是不好受。”

净玉玦正在垂目摆弄手上的丝绢,闻得此话后抬头看向晏安,笑道:“往事如烟,即便想起来也回不去。仇恨我的不会因此而放下,善待我的自然也不会变。”

清神咒是神仙的法术,便是只有下咒的神仙才能解开,哪怕是玉子儿也无可奈何。裳羽心里十分明白,正因为每件事都看在眼里她才知道能让净玉玦心甘情愿变成这样的只有胤善那混小子。愤怒、不甘、懊悔、心疼,这些思绪最终还是在净玉玦如常的散漫态度里渐渐平息。

“虽然不记得往事了,仙君的性子却一点没变。”

净玉玦嘴角的笑意浓烈了几分:“记得不记得,我还是我。”

裳羽唯有苦笑:“想来胤善这么做定有苦衷,我当真是气昏了头,竟然以为他会害您。不过在弄清他的苦衷之前,您还是不能回去。”

净玉玦的目光落定在裳羽脸上,只是笑。

门外一层金色薄雾贴着地面潺潺漫入,片刻间便铺满整间屋子。净玉玦用脚随意拨了拨,正打算说些甚么便被裳羽忽然卷着妖风带走了。晏安跛脚追出房间眼睁睁看着妖风吹上屋顶速速飞远,只来得及叫了两声仙姑。裳羽无暇回应他,飞离汝陵城百里才停下。

“是裳羽失礼了。”她放开净玉玦致歉,“不过胤善发现您不见踪影便以金雾搜寻,城中是待不得了,委屈您将就几日。”

净玉玦四下环顾,倒是并未显露出任何不快的神色。

露宿山野总归是不大好的,裳羽叮嘱他切莫乱走后便去寻村庄,最后却被下山的道长给拦下险些收了去。幸而这道长还算通情达理容她多说了几句,这才使得净玉玦有了落脚处。

神仙入庙乃是大事,惊动了门里上下的道长丢下香客前来拜见。净玉玦不曾见过老老少少数十人齐刷刷跪拜在自己跟前的情形,觉得别扭,便想走。奈何如今他召不来祥云,甚至不知该如何使出神仙的本事,琢磨片刻索性打消了念头心安理得地接受跪拜。

这几日他过得还算平静,道长们虽有新奇想找他求道可又怕叨扰,只得争抢扫地的机会在门外窥观神貌。

胤善放出金雾寻他不得,又派出官兵拿着他的画像走街访巷寸地寸地地找,找了数日不获结果便猜是遭谁带走了。

遭谁呢?他百思一夜终于想到了裳羽。

自打净玉玦来了,道长们从裳羽口中得知皇帝在寻他后竟撵走香客再没开过山门,来者一概不招待。小道士缠着师长求见净玉玦,师长拗不过只得领着他前来拜见:“这小子太烦人,观主也治不了,只好来请仙君治治。”

“请仙君治我!”小道士拔高声音道。

净玉玦细细端看他,随后问道:“如何治?”

小道士欣喜抬起头:“仙君想如何治便如何治,您治高兴了我也高兴。”

净玉玦忍不住笑出了声,觉得这小子的确烦人,烦得令他有些怀念。小道士见他笑了,便跪着走到他脚边得寸进尺又道:“仙君笑了,便是答应我了,今日起我不要他当我师父,改拜您为师。”他指着一旁的道长。

道长气红了脸,直接骂道:“观主大师父都没好意思开口说的话,你倒说得顺溜!小兔崽子,进了我的门想出去可没路给你走!”

“大师公自己不好意思开口,怎能赖我?”他一下子扑上来抱住净玉玦的腿,装出可怜的模样告状,“师父,他欺负我。”

净玉玦愣愣看了小道士片刻,转头问身边的裳羽道:“我以前,可也收过徒弟?”

“收过两名小徒弟。”裳羽道,“不过他们不知您是神仙,只在您身边学过几日医术。”

“那我便是您的三弟子了。”怕净玉玦拒绝小道士立即拜他,“师父在上,请受徒儿——”

道长一个大步冲过来拎住小道士后衣领没让他真拜下去:“谁准你拜了?!仙君,莫听他胡言乱语的,这小子欠收拾,您狠狠罚他一顿赶走便是。”

不知怎的净玉玦忽然笑了,笑得十分粲然:“徒弟有一个便足够了,收太多反倒容易生祸端。”

“您不是收了两个么?”小道士困惑道,“多一个也无妨么。”

净玉玦仍旧是笑,没有辩解。裳羽觉出他异样,仔细端察许久终于忍不住低声试探唤道:“神天……?”

净玉玦似乎没有听见没应,低头看向左边的手臂慢慢撩开衣袖。在那块有着与戎弱当年被沂澈咬掉一口肉留下的伤口相同的褐色印记旁,一笔一画裂开了口子,血立刻冒成字赫然于上。

还给我

还给我

还给我

他明明没有什么可以归还之物。

“这是?!”道长大惊。

“是他!”裳羽蹲下身拿出手绢按住伤口,“他怎能这么做!”

手臂上的伤口迅速变多,字也变多,只几句话的功夫便布满净玉玦整只手臂。血弄湿了裳羽的手绢仍是没有止住,她索性撩起自己的衣袖去擦拭。可净玉玦却将手臂抽了出来站起身,任凭血落得倒出都是。

“我得回去了。”

身上被刻下的字还在逐渐增加,由手臂蔓延到肩膀、胸口,乃至腹部。他的衣衫瞧着瞧着便透出了鲜红。裳羽咬紧唇噙着泪,又恨又悲。

“姑娘,送我回去罢。”

“他是故意的。”裳羽不敢拒绝,“您用来保护他的法术,却成了他逼迫您的武器!若是让瑶礼知道了,定不会饶他。”

无论是第一世的戚亭涵还是第二世的瑶礼,皆是从未起过故意伤害仙君的心思,更何况还是这般卑鄙的做法。他是故意的,他知道如何使仙君受伤,也知道这般做能牵制住她。

“我得回去了。”净玉玦又说了同样的话,“他在等我。”

裳羽抹去眼泪,极其不情愿地答应了:“好。”

纵然观中道长想挽留,可净玉玦执意要回去便也只得无奈恭送他离开。可那小道士却趁着师父不注意偷跑下了山,要去汝陵见仙君。

汝陵大街小巷全是兵,闹得人心惶惶,对胤善称帝一事暗生怨言。

从净玉玦进入城那刻胤善就知道了,似乎料定裳羽定会将他直接送回宫,于是在手臂上刻字的那时起便坐在桃源阁的秋千上等着。伤口已经痊愈——不痊愈也不打紧,若是仅凭这点痛就能让他回到自己身边,这些字就算烂在他骨头上也无所谓。

快回来,快回到我身边。他垂头躬背双手相互攥紧,心中不断念想着。

“胤善。”净玉玦落地后立即笑盈盈向他走去。

胤善脸色骤然变了,猛地起身跑到净玉玦跟前抬手捧住他脑袋双侧,手上多用了些力:“天道无尽神灭太极心障心魔大化归自然,忘!”

“胤善!”裳羽周身已然聚满妖气,恨不能直接取下胤善的首级。

在净玉玦倒下的瞬间胤善立刻单手将他紧紧搂住,抬眼狠瞪着裳羽径直按下了袖弩的机关。好在裳羽早有戒备飞身躲开了,可不待她落地袖箭又追着接二连三飞来,后来攻势总算停了她落身树上一瞧,才发现胤善从腰间囊袋里拿了新的出来正在装。

“你想杀了我么?”裳羽厉声问道,“轻彩云染,其余那些妖也都被你给杀了?!”

胤善懒得解释,迅速装好又朝裳羽按下机关。

裳羽实在无奈,看了看净玉玦打算转身逃走,哪知脚上却中了一箭失去力气摔落地面难以动弹。胤善收了袖弩没理,抱起净玉玦转身回到殿中半盏茶后才出来,甩出流光绦卷起裳羽将她关去了地宫。

“胤善,这是你做的?”轻彩蹲下看过裳羽脚上的伤后回头问胤善,神色冷得厉害,“只要你说,裳羽不会不听,何必如此。枉我们一片真心待你,你竟还以恶意。”

“仙君呢,仙君还好么?”玉子儿上前来逼问,“说好了的,你待仙君好我便依你留在地宫。”

“他很好。”

裳羽张了张嘴本想说出净玉玦被抹掉记忆的实情,可思及此事若是被玉子儿知晓定然会闹个天翻地覆,反而又如她未经熟虑带走净玉玦致使胤善动手自残自伤那般,便又忍下。

“胤善。”胤善要离开时裳羽拖着腿走到牢门前叫住他,“不论你想做甚么,至少……”后面的话即便她没有明说,想来胤善也是懂得的。

胤善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没再停留。

这一回净玉玦醒得晚了些,胤善靠在榻边坐于地板上发愣,目之所及的墙面上挂着一副字——明月不照我,我自有光辉;会炬山河里,灼灼向九扉。是上回等净玉玦醒来时他自己写的。那时候他自信地以为世间已然没有任何可以击垮他的事,如今却发现,正是因为立于摇摇欲坠的悬崖之巅,才不得已自勉自励。

什么我自有光辉啊,一切不都是求而不得么。

榻上伸来一只手抓住了胤善的肩。

“你是何人?”

胤善慢慢回头与净玉玦对上目光:“我是……你唯一能信任的人。”

净玉玦笑起来,松开了手:“那我呢,我又是谁?”

“你叫莫悲喜,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我不记得了。你是谁,我是谁,全都不记得了。”

虽然这正如胤善所愿,可心中仍旧有些许落寞,那些比乍现的烟火更加珍贵的过往即便他拼尽性命使出示穹之脉的全力想来也无法回溯了。他起身坐上榻边抱住净玉玦:“我还记得。”

净玉玦抬起手想轻拍他的后背却迟迟没有落下。

未免再生意外,胤善将整座皇宫包裹在障界中。这法术是他跟玉银儿学的,懂得不多,如今能成术想必也是依仗了体内的示穹之脉,得幸于此他才不必将净玉玦时时关起来——唯独此道他最是不愿去做。

净玉玦忘记了仙法,桃源阁院中的榻席是胤善为他备下的,想着他定会中意。净玉玦走出房门四下里看了看便上前站在榻席外边,末了低声道:“真是一个比一个傻。”

他并未再靠近,而是转身走向开着不合时宜的百花丛中,落座于秋千上慢慢晃着。

分明是最后的时日了,却忘记要醒过来,让他捡了个便宜。

花间飞来一只蝴蝶绕在戎弱身边,戎弱正想去接,伸出的手却不及另一只快。略大一些的手从前面贸然出现抓住蝴蝶用力攥在掌心,再松开时蝴蝶已折断翅膀,粉身碎骨落了地。

戎弱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张神情略显扭曲的脸。

他终于踏出这一步了。戎弱笑起来,道:“院里还有好多蝴蝶。”

胤善看向花丛间,在犹豫。

戎弱起了身,牵着他走入花丛间伸出食指接过停在花上的蝴蝶,给胤善看:“你瞧。”

“这东西有毒。”胤善抢过他手上的蝴蝶一把捏死,“以后别碰。”

“它若飞来,我躲不掉该如何是好?”

胤善皱了下眉,二话不说上前去将余下几只不过是停留在花上许不打算触碰戎弱的蝴蝶全给弄死了。

戎弱看着胤善的背影露出笑,又道:“蝴蝶恋花,想来,是除不尽的。”

沉吟片刻,胤善起手抽走了这春院中百花的光阴。末了他觉得不够,又使出更多力量败去了整座皇宫里的一花一草。”

枯枝残叶凋落于一阵细风下,先前的千红万紫骤然间化作尘土,仍旧支楞着的不过尽是犹带昔日旧梦的具具尸骨。

戎弱靠近胤善,将脸轻轻贴上他后背:“这下,我便只有你了。”

如今倒分不清究竟是谁将谁给困死在了狭窄的地缝里。

胤善慢慢转过身来仔细端看戎弱的脸,不由得抬起手浅浅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手指停留于嘴角不肯离去。仿佛思虑了很久才终于取下心里的束缚,胤善低下头,忐忑又紧张地想去做不止一次盘旋在脑中挥之不去的事。

戎弱明白了他的意思,伸长脖子往上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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