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为谷,然则广如山原,连绵不止。
玄凤族地居于谷中灵脉不远处。灵脉浮空如天河,莹莹青光落星点。净玉玦虽早有耳闻却不曾见过,抬头望着不觉已至玄凤族地——霜墨里。
凭了灵脉深不可测的力量,此处未有丝毫浑浊瘴气,草长莺飞,乃如人间最美时节的景致。花开千百树,且蓝且紫,簌簌纷然落下,未至地面便消失了去。西南边上有颗参天巨树,族地百里外亦可见得,其上有光,皆是受了灵脉的恩惠滋养。
天央领着净玉玦入了灵树旁边那气派大宅中,行过回廊几重至一屋室外,上前推开门侧身站去旁边,方才道:“这间乃是空闲的屋子。想来仙君不愿与这凡人分开,便暂且安排下二位同住这里。”
“多谢。”净玉玦提了戚亭涵进门,一挥袖将他轻放于榻上,近前大致瞧过了才又对天央道,“除却卷我下来的断崖,困兽骨可还有别的出入口?”
“有的,届时我送二位离开。”
“多谢。”
“我去取些水来,仙君可喂凡人喝些。灵泉水中有灵力,能助他尽早驱散体内瘴气。”天央说罢见得净玉玦点头答应,遂退了下去。
玄凤族内知有神仙与凡人来,皆于门外围聚想着要见一回。天央怕他们说出歹话来惹得净玉玦有防备,遂借口仙家要清净,遣了族人们散去。
房中净玉玦听得几回话,又落座榻上拾了戚亭涵手腕子探脉象,见并无甚大碍方才安下心来。待得天央亲自端来水与吃食,净玉玦又称要休养劝得他退去,直至确认屋外无威胁方才扶了戚亭涵坐起身,解了他衣衫。困兽谷好歹乃是妖物地界,个中凶险不必多言,便是神仙来了也未必回得去,更何况眼前这小子不过是凡胎□□,皮脆如枯草。
便得寻个法子保这小子一命。
此方法有二,其一最为稳妥,以命脉相连替凡人承下性命之危。可是净玉玦不愿替戚亭涵受此丧命之苦,即便是神仙,那样的历经生死也难逃痛不欲生,还得磨去他几百年的修为。
除此另有一法子,便是以仙气将戚亭涵全身每寸包裹其中,虽是只能尽量护他拖延受伤的时间,想来也是足够了。只是过程繁琐了些,若是戚亭涵途中醒来挣扎便全部功亏一篑。
净玉玦抱肘思量半晌,终于在屋内筑起层层障界,随后施法叫戚亭涵一时半刻再醒不来,才宽下上半衣衫,与他对坐紧密拥住。
仙气由肌肤上缥缈而出,贴面相亲之间渗入另一具身体。此气彼息略有纠缠,发与肤皆是温暖,深处血火之此音,深处黄昏之彼行。
垂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放于净玉玦后背,净玉玦微微颤抖一下转头看向旁边,遂见得戚亭涵竟是微微睁开些眼来。他心下暗道又生麻烦,遂轻声哄劝道:“时候尚早,你再歇歇。”
戚亭涵哼唧呓呢几声,顺着净玉玦脊背往上搂住他后脑,张嘴便是含住细肉亲吻。净玉玦觉出他身下有变,又思及那时梦里花前月下事,遂知当下情有不妙。可附裹仙气尚至一半犹不可断,他便再施了入眠之术盼着戚亭涵能睡去。
你瞧,原来神仙也有情念。
“戎弱,你又要作怪么。”净玉玦不禁这般怪罪道。
此言一出,戚亭涵即是浑身一顿,抬起头来满面皆是震惊:“师父?!”
净玉玦亦是愕然愣住,而后笑起来,捧起戚亭涵的脸眼中泛出泪光温柔道:“苍弥,没想到竟还有与你相见之时。”
苍弥猛地抱紧眼前人,声音颤抖有呜咽:“戎弱,戎弱,戎弱……”
“你我本不该再出来,可我偏偏很想再见你一面,即便是以这般姿态也好。”戎弱磨蹭着苍弥的面颊早已喜极而泣。明知不可为而难以抑制己心,便知是欲念早已胜过世间规矩,“我原以为万年已过,再相见时不会再有心动。可此时见到了,却更胜欣喜。”
“被封印的那些时日里头,我无时不刻都挂念你,未曾有一刻忘记过。我终于——”满腔相思尚未诉诸几分戎弱便抱着他后仰倒于榻上,他慌乱挣扎起了身,不敢轻薄眼前之人分毫,“师、师父。”
戎弱笑叹一声,握住苍弥的手指放入口中道:“眼下已是得苍天眷怜才相见,想来已再无如此机会。苍弥,我也想任性一回。”
苍弥浑身因故而打颤,就连亲吻戎弱的双唇都不住发抖:“他二人醒来必定会大发脾气。我们竟、竟借由他们的身躯……”
“你不愿意么?”
“愿意,愿意!只是我很怕。”苍弥停下动作仔细凝视着戎弱的双目,继续道,“我怕与您之间的所有皆是我的痴念妄想,就连‘戎弱’亦是我凭空捏造的。”
戎弱伸出手臂绕过苍弥后背将他拥入怀中,贴耳细语道:“此番肌肤相亲的温热乃是妄想所捏造不出来的,是唯有置身于此方才能所有感知的真切。”
苍弥哽咽数声轻轻碰上戎弱的唇,才道:“我能动动身体么?”
“轻一些,别太勉强他们两个。”
犹听得幽幽冥冥之中有谁轻唱来:
僭越神梦兮焚我身,引扰幽深兮逐离人。
重足陌路兮谓无畏,孑踽孤往兮向汝名。
皑皑茫茫兮如穿雪,影影错错兮犹披夜。
此际何际兮数残年,彼处何处兮寻容鬓。
海镇魂灯兮照魔傀,山生鬼雾兮见魑魅。
赎我罪恶兮祈君归,黄泉邪使兮诱灵尽。
因果歧途兮及怪冶,轮回善道兮从诡秘。
祝辞古令兮唤汝名,丧哀无声兮没吾心。
日月趋泽兮御清皎,染泪啼血兮抱旧衣。
薄焰飘聚兮忍惊豗,繁歌累礼兮乱荒隐。
朱篁妖花不我祭兮,谣于林。
意断踟躇兮诉遐思,禁窥乐颜兮嗅迷离。
云官出绝兮食空寞,窃语忽耳兮听神音。
便是如昨夜之夜将过,今日之日仍存续了那轮明月。
净玉玦猛然睁眼翻身坐起,垂目瞥一眼自己身上便扶额下得榻来,拾了地上衣衫笼身一罩,便已穿好。他回身见得仍未醒来的戚亭涵,顿生苦闷。先前之事虽非他所为,他却亲身所历牢牢记得,想来若是戚亭涵也记得许是难以应付。
遂再次将双手放于戚亭涵头上,施法使他忘了那桩神仙胡闹事。后又仔细一琢磨,心紧着戎弱与苍弥再冒出来生事,便附于戚亭涵耳畔低声道:“先前之事我可以不计较。苍弥,倘若你再借戚亭涵身体胡来,我便叫你与戎弱永无相见之时。”
戚亭涵身有微颤,此后彻底沉了下去。
知是苍弥已知错不敢再轻举妄动,净玉玦甚是满意,挥袖招来衣裳随意覆盖其身,而后转向桌旁盯着水壶思忖片刻,大步近前去提起来仰头灌上几口,一面抹嘴一面将水壶放归原位,推门而出。
门外景致无关时辰,是如日如夜的那副空灵又诡异的模样,想来是已有人设好障界。净玉玦刚跨出去便浑身一软朝前倒下。天央已在旁静心等待多时,见得他出来便飞下灵树前来迎接,正巧,将他接入怀中。
“天央。”怜见他如此动作,急步而来面有惊惧之色,惶惶不安跟于其后,又道,“你这是要做甚?若是仙君醒来——”
不待他把话说尽,天央便抱了净玉玦向灵树飞身而去。此举引得多数玄凤趋身跟来,追至圣地外又不敢再近前去,纷纷落地于外头彳亍张望,不知这少族长究竟欲行何事。
怜与天央乃是至交竹马,自然不生惧怕,跟在他后头大步进去了,又问:“天央,你究竟想对仙君做甚么?”
天央将净玉玦放于冒出地面的树根下后退几步,笑道:“送上门的修为哪有不吃的道理。如此一来灵树便能开花结果,我也能重振玄凤族,保住霜墨里。”
“是因为百年之期将至的缘故?因为他快来了所以你才着急要增加修为?!天央,你不可再以吸食旁人修为来提升自己了,我不介意——”
“别说了!”
“可他是上仙!若是被天界知晓,全族人都得受罚。”见天央无动于衷,怜也不思再费口舌,径直上前去欲要将净玉玦救回来。
天央岂会容许他破坏,立即捉了他手臂拉回来一手环腰锁住,一手向净玉玦施下法术。怜见了,挣扎得愈发厉害,却终是从天央手里脱不了身。
便见树根有松动,于缝隙间骤然迸发出十来根带刺荆条将净玉玦周身缠住。荆条越收越紧,不多久便嵌进皮肉扎出血窟窿,一下子就染红了净玉玦的衣裳。
怜推开天央疾步上前蹲于净玉玦跟前查看。净玉玦仍未醒来,歪头靠于树根上不曾动过。怜扼住他面颊掰开嘴朝里瞧了,惊惶回头质问天央:“你对他用了妖香?!”
“若是不如此,他又怎肯乖乖化作我的修为。”天央一面笑着一面走上前来,双目忽瞪聚了瞳孔开启二重眼。凤族的二重眼能在一瞬间看透生死灵蕴,其代价便是燃烧头上的凤翎。他眨眨眼恢复如常,抓起净玉玦的手放上唇间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原是如此。怜,我改主意了。”
“那便好,快解了妖香早些送他们出谷。玄凤再得罪不起仙家了。”怜正因他此言而宽心,便见得他往前探出身子扼住净玉玦的下颌吻了上去。
以舌为媒介于口中放出阵阵异香,异香沾到被牙咬破的伤口随即化作一只朱色怪虫。天央缩回脖子捂住净玉玦的口鼻迫使他扬起头,直至咽喉的骨节上下滚动确实将朱虫吞下后才松手。他舒口气转头对错愕不已的怜笑道:“我要换一种方式利用他。”
“你方才……将朱虫给他了?”尚未等来天央回应,怜收回心神一怒之下揪住他胸前衣襟用力将他压倒在地,厮声吼道,“朱虫乃是凤心所结!你究竟用二重眼看见了甚么?!为何这般轻易便将朱虫给了旁人?!把它收回来!立即!”
天央未有反抗,反倒是略显疲惫地笑起来:“哈哈哈……怜,我此时暂且去了半数妖力,你下手轻些。”
怜跨坐于天央身上,垂下头,虽仍是揪紧他衣襟却再发不起脾气来:“你到底看见了甚么,告诉我。”
只见得天央勾起怜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脸上依旧平静笑着,道:“等你开眼之时看看他便知道了。他注定归属于我,归属于玄凤族。”
“他是神仙,即便你给出朱虫也未必能如愿。”
“无妨,即便是只有刹那也好,我也不能放他走。”
怜听得他此言猛然睁大双目,脑中寻思过刹那暗下决心,遂推开天央起身向净玉玦而去,捏住他脸颊飞速俯身探入舌头释出异香。天央一惊,立刻上前环住怜的腰身将他抱离净玉玦身边,又及时捂住他口鼻以免异香飘散出来。怜双腿乱蹬奋力挣扎几回,终因妖力不敌天央败下阵来,被其按住手臂压在身下。
“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得逞!”怜一面哭着一面大声喊道,脸上的泪水混满了怒气,“我要把你的朱虫取出来拿去给见喜!”
天央张了张嘴,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不带任何情绪起伏道:“怜,见喜已经死了,你我不是亲眼所见么。”
怜闻言更是哭闹不止,频频挣扎频频无果也仍是不肯消罢休,最后更是想用额头去撞天央:“你要疯疯癫癫到几时?!”
见喜二字即出时,天央脸上的笑意便融了去再不复见,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是因为你她才会被厌隗杀死。若你当时——”
“放开我。”怜终于不闹了,偏过头去隐忍呜咽几声开了口。本以为这般说了便会换得脱身自由,可偏偏天央尚在发愣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怜见方才的话未得回应,遂大声又喊来,“从我身上滚开!”
这厢天央才终于回过神来有了动作,起身向怜伸出手,道:“为了见喜,我必须得到戎弱。”
怜紧闭双目未能见得伸向自己的手,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道:“为了见喜……为了我姐姐你无论何事都愿去做,即便有违天命本心?”
“对,即便有违天命本心。”
“滚。”
“你便在此好好冷静。”
“该冷静的是你,天央!”怜侧身蜷缩成一团,抱住自己忍不住呜咽。
见喜与怜乃是双生之鸟容貌别无二致,只是先出者为强,后出者为弱,族长方才给这双姐弟取了此番名字。
尚未成年时,天央便与见喜定下亲事,只待浴火涅槃后便能交换朱虫成对终身相守。偏巧,涅槃之礼将近,爹娘的心思全然在见喜身上并未多加留意常年卧病在床的怜。得片刻自由喘息之机怜自然高兴,往回全是听得天央侃侃而谈谷中趣事,早已心生向往寻思着定要离开家门去瞧瞧。
遂于族里筹备涅槃礼无暇他顾之际,他掀开被褥爬起来,趴在门边上四处张望得,未见附近有人便偷偷溜出了霜墨里。
只是谷中实在大得很,他因妖力不足虽未离家太远,却依旧不辨东西累倒在不知何处的树林里头。再醒来时周遭竟是四面石壁,半点不见树林的影子。
那里是位于岩壁上的洞穴之中。怜醒来后听见洞外鸟鸣之音甚近,便知是有人将他捡了回来,遂怀着忐忑与兴奋慢慢走出洞穴探出脑袋朝底下望。一阵狂风骤然迎面袭来,卷了许许多多的赤色羽毛。怜尚且未多想,摊开手心接住一片垂目看得,正困惑,日光便隐匿下去。
他从赤羽上抬起头来,见得一个魁梧的身影挡去天光近在眼前,身后那对如烈火燃烧般的巨大羽翼令他惊讶不已。
“哦~醒了。”男人微有歪头,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冰冷模样笑看来。
此人,便是于涅槃礼上害死见喜的厌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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