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识好歹怎识君

便说戚大公子杀人一事闹得满城不安宁,城主夫人送了仙家画像去牢中,遂叫净玉玦悉数听得此间谈话,知是当中有冤情,便要还他清白。龙太子將玄见他忙活,未有帮忙的打算,自行沏了茶水提壶而饮,跟脚在旁兴致听着,末了打一水嗝。

遣去打探消息的小妖们陆续回来,道是街坊流言四起,皆指戚亭涵平日纨绔,狐朋狗友作伴尽是享乐,便是有此行径亦不出奇。甚者道,戚亭涵酒后暴虐,折磨那姑娘致死,本是打算偷偷抬人去埋,却叫问春阁的东家发现,这才事发报向城主。

龙太子听得啧啧称奇,便道是凡人多碎语,真真假假谁人在意,便图个饭后闲聊正好,得意了说话人,乐了听话人。

“怕是你找到凶手,也难以叫旁人信服了。且让我猜猜。”龙太子戏言,学了市井间说话人的模样,道,“戚家有权势,买下替罪羊,可怜惨死之人不瞑目,可恨替罪之人贪钱财。”

此话倒是点醒净玉玦,为堵悠悠流言,得另外想些法子,贸然戳穿不得。他又差出小妖们去窥见鴇姐儿,辨她话中真假,后拿了龙太子手里茶壶,笑道:“龙太子既已来,闲得无趣,助我一事如何?”

便是早已盼得如此,龙太子自然高兴,遂应承下来,道:“只要你开口,我怎样都答应。你但说,是要我去大闹人间也无妨。”

净玉玦且知是龙太子戏言,便是笑了道:“龙太子倘若朝凡人发了难,只怕天帝怪罪下来,岂止扒了这身龙皮能了的。你且附耳过来,我与你细说。”

龙太子近耳听过,会了净玉玦的意,勾唇笑起,掳了玉子儿纵身入云而去。玉子儿未料有此一遭,吓得哭叫不止,直至入了云端,仍留有余音颤巍巍传出。净玉玦不闻,折身回房盘坐床榻,渡一缕仙魂出窍。此事,直叫那地公地婆心生怜悯与鄙夷。

是夜,囚人们早早睡下,狱卒闲来无事正打盹儿。戚亭涵却有百蚁噬骨,抱膝蜷于草席之上,表里具不甘,睁眼不眠。

本是寂无一声的牢中传来轻笑,缭室而绕,难辨何出,戚亭涵抬头环视一遭,遍寻不得,以为是耳朵除了岔子,遂又沉寂下去,无心在意。

便听得人声传来,犹带半分戏谑,道:“小子,你若肯跪拜我三回,本仙君便施法解了你这遭苦难。”

戚亭涵震惊不已,起身四处查看,寻不得说话之人,便手抓牢门喝道:“何人装得哪门鬼神?”

仙家画上墨色浮起,飘来一缕青烟,过牢门落入戚亭涵身后,化作秀逸人貌。戚亭涵凡胎肉眼不得见,只觉牢中有风,想来是由外而入,遂又朝外瞥过。他当是有人故意捉弄,便道:“遗憾我不信鬼神,纵然你作得百般精妙亦是无用。足下若不肯现身,且恕我无礼不相送。”

净玉玦觉得此人甚是无趣,叹道:“臭小子,我在你身后,你且回头看看。”

戚亭涵听得,猛然转身相见,却只见了个模糊人影,顿时周身一颤,瞠目结舌言语不出半句话,尔后又壮起胆伸手摸来,竟当真摸到男子结实的身体。许是太过害怕,他呆在原地不动弹,叫那张怎都看不清的脸吓得汗已入鬓,凉了背心。

“你、你……”

净玉玦打去胸膛上发抖的手,道:“小子,你日前得罪过我,可还记得?”

戚亭涵左思不得解,右想忆不起,遂压下心中惧怕,问:“我与你素不相识,岂来得罪一说?”

净玉玦发难道:“神茬子,惯会招摇撞骗。此话戚公子可觉得耳熟?”

是了,他这回想起来了,前些时日确实这般骂过。然此言皆是指那故弄玄虚的画像,且因爹娘有训,更是从未在人前出言不逊过半句。今日叫旁人道出,实在难以捉摸。戚亭涵面有惊惧,斜目扫过墙上仙家画,道:“你究竟是何人?”

那惊恐不已的模样可叫净玉玦心中痛快,他一挥衣袖,笑言:“罢了,你我也算三生有缘,今日便再救你一命。”

戚亭涵不信他,遂冷言相对:“多谢好意,不必了。”

净玉玦暗骂这不识好歹的蠢龙,且端起仙家架子来,回道:“我今日若不救你,你必死无疑。这份好意你真不领?”

戚亭涵缄默,心知绝不能含冤受死,令戚家蒙羞,便只得压下傲骨,复问:“敢问足下,如何救?”

“你且将昨日游湖之事细细道来,不得称谎。”

然戚亭涵不甚情愿,迟迟没道来。他心思当下境况实在莫名,难辨虚实,又岂是伸冤的好时候。

等不来回答,净玉玦又道:“你若不说,我便走了。”他当真有此打算。

“昨夜与友人于阿羽湖边饮酒,不时醉倒,醒来便已在死去的女子身旁。”

他寥寥几语说得简陋,净玉玦不满,遂又提醒道:“细、细、道、来。”

他便只好应净玉玦的要求,从头细说起:“昨日日入时分,我用过膳后便被好友叫走前去阿羽湖。至时,湖畔已有好些人,幸而早已定下位置,这才入座。坐定后,问春阁的丫鬟们提了酒来,遂与友人一面看湖上艺技一面喝了许多。彼时酒至半酣,友人唤来问春阁的鴇姐儿,赏十两白银,指名两位女子作陪。我不愿得,便推了她们去友人身旁,继续赏艺,自斟自饮。”

净玉玦忽而起了兴致,遂打断他,问:“你为何不愿?”

戚亭涵岂料有此一问,微怔片刻,才道:“此与我的冤情有关?”

“或许有,或许无,你且先说。”

戚亭涵思忖良久,方才拿了旁的事做借口,瞒下真正缘由。他道:“我已定亲,若是叫未过门的夫人知道了,必引她不快,夫妇难以和睦。既已有心悦之人,旁的,自然入不了眼。”

净玉玦笑话他傻,不禁又感概起来。人间一二事,往年下凡寻酒喝时听得许多,七情之苦六欲之困,总有劳身伤心时,可偏偏凡人想不透离不得,孜孜不倦。即使这傻小子本是龙魂,却也逃不过此间尘世。

人间,多少是红尘愁思多了些。

闻得轻笑声,戚亭涵稍有皱眉,问:“有何可笑?”

便是收敛了笑意,正色答:“倒是个有情人,甚好,甚好。你自斟自饮有如何,且道来。”

戚亭涵知他误会,心中不喜,又不做辩解,续道:“问春阁画舫游湖一周后,行至我等面前,虽凭栏相望,又近见玉面。姑娘曲子唱得好,仑锦赏了银子,鴇姐儿便叫得姑娘上楼台来。之后又是小唱几曲,那姑娘便留下了,笑谈间与我二人端杯豪饮。不多久,我便已是大醉,翌日醒来时——”

思及辰时所见,戚亭涵不觉已垂首,再难往下说道。

净玉玦遂补充道:“你便躺在遇害的姑娘身旁?”

“正是。”

“之后又如何?”

稳了稳心神,沉下气,戚亭涵才又开口道:“之后我便叫来鴇姐儿,本是意要她去报城主,竟不承想……她怒指我是凶手,将我抓来大闹城主府。我爹问清原由,勃然大怒,为显公道遂将我关入大牢。”他切齿横磨,满脸愤愤,怒言,“人非我所杀,我亦不知昨晚究竟发生何事。可除了府内上下与好友,竟无一人肯信我。我今日若是背了这污名死在牢中,他日化作厉鬼也要揪出陷害我之人,夜夜于他床前作乱,定叫他此生再不得安眠。”

净玉玦听得他这气话又是嗤笑起来,心道这龙崽子竟还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也是有趣了。

戚亭涵已有不悦,遂问:“有何可笑?”

“厉鬼乃是索命,你且夜夜作乱,叫哪门子的厉鬼。”净玉玦收了笑,又道,“你且安心,我若还在,便不能叫你早死。纵然生死当头,我也是要护你周全的。”

“足下究竟何许人,可否以真容相见?”

净玉玦无奈,答:“我未作遮掩,不过是你凡胎肉眼见不得罢了。”

默口片刻,戚亭涵向净玉玦拱手行礼,顺着他的言语往下道:“敢问仙家尊号。他日离了这大牢,我定高香供奉。”

净玉玦思度半晌,末了才道来:“我名净玉玦,天帝赐号真君。你且称我玉玦仙君便可。”

言罢,净玉玦近了戚亭涵身前,抬手抚其顶。他手间带了温凉,戚亭涵只觉倦意来袭,竟是朝他怀中倒去。净玉玦遂又将他放于乱草之上,抚其项背,附耳低语:“臭小子,我欠你一命,便要以三世来还,还赔了五百年的酒。你啊,得为我点三世的高香才行。”

“三……世……”戚亭涵尽凭一股心气儿,半睁两眼,朝那转身将要回归画上的仙君伸出手,却是半点衣角都未抓到,唯有目送他钻回画中,昏睡而去。

且说净玉玦收回仙魂步出房门时,已是深夜,小妖们都伏在梧桐树下睡去。他纵身上了树梢,迎月而立。

带袂逐风,飞丝绕鬓,一袭绫衣比寒云;眉目如月,肌骨若珏,半裹蟾光笼烟雪。

他便从夜月间捻来几缕光,排作琴弦,信手弹起,聊等龙太子与玉子儿归来。

却说那龙太子掳走玉子儿,穿风而下,径奔城主府而去,盘绕片刻,坠入城主与夫人梦中。梦有灵山万丈,上及天霄九,下至地十八。赤龙盘踞而上,留得半身于山巅,其尾隐于云海。又见花草盈地,浮雾缭绕、灵山无路,独悬一逆河。

夫妇棹小船而上,一见龙首,震惊不已,待定睛细瞧,见得骑在赤龙背上的玉子儿,更是急趋于前,又不敢冒犯。

夫人捧心惊讶开口道:“童子乃是当年赠画之人?”

玉子儿挺身回答:“我乃玉玦仙君座前童子,今日奉仙君之命前来,有一事相告。令郎亭涵,害人性命,本是——”他话音未落定,便见夫人仓促跪下,俯首跪拜起来。

“此事实属冤枉!”夫人焦急道,“吾儿绝非那等大恶之人!必是遭人陷害,才落得这般境地,还请仙人开眼,瞧瞧那真凶之人!”

玉子儿小声嘀咕:“若能开眼见昨日之事,仙居哪还用得着派我出来。”后又大声对城主夫人说道,“夫人如何见得小龙……戚公子是遭人陷害,那鸨姐儿可是信誓旦旦说人就是戚公子杀的。”

“鸨姐儿之言怎可轻信。吾儿从不去那地方寻乐,与丧命的女子亦无往来,他杀她作甚!”

“许是你不知情呢。”

城主解释:“仙童有所不知,吾儿……有难言之隐,绝不会去烟柳之地。”

赤龙不以为意,傲然开口,龙音浑厚,道:“尔等非道非僧,戚亭涵又是婚配的年纪,你这话怕是不实。”

城主夫人面有难色,咬牙片刻后才道出实情:“亭涵自幼羞于人前宽衣,原因无他,是其胸前有一胎记酷似足印。他年幼时曾因此遭人取笑,后便不肯再叫人瞧见,即便是我与他爹,也再未见过。”

想来那足印当是净玉玦醉酒砸死小龙子时所留,虽是前世之伤,却因此乃仙家烙印,便随小龙子投胎至戚亭涵胸前。万般皆为仙君过错,玉子儿干咳几声掩去心虚,脸上端的是义正言辞的假模样。

他道:“此事我会禀明仙君,请他定夺。不过仙君交代,若要戚公子平安过此难,需你二人做些准备。”

城主与夫人相视一眼,皆是喜上眉梢,急应和道:“仙童请讲。”

玉子儿这才清清嗓,学起仙君的模样端好架势,说道:“其一,戚亭涵此生再不得饮酒。其二,旁人再不得去牢中见他。其三,城主府闭门直至事了,府内不可接见外人。其四,城主府上下不得再议戚公子杀人一事,一个字也不行,便是旁人问起来,也绝口不能作答。”

言至此,城主听得犯难,不解仙君用意,遂斗胆打听,问道:“其一其二便是不难,只是这其三其四……倘若城主府闭门又不再以及,不正是落人口实了?”

“仙君的意思岂是你们凡人能懂了,若是能做到这四件事,戚公子自然沉冤得雪。”

城主与夫人不敢再多言,遂一一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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