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追夏走流月溯春秋,便是晃眼又四年。
不知是谁先提出瑶礼已是该有间自己的屋子不当再与仙君同住的年岁,午后闲暇休乐时便七嘴八舌有此一论。便是连净玉玦琢磨过后亦是觉得理当如此,遂遣了玉子儿搬去坡上木屋,将隔壁房间让给瑶礼。玉子儿嘟嘟囔囔有怨言,当着众妖的面埋怨仙君许多句。净玉玦全然不听他啰嗦,打了哈欠略有困倦,随口应下许他再住几日。
瑶礼默口听得无半句反驳之言,此事便这般定下。
遂于当夜,地公地婆回了石像、小妖们上去梧桐、玉子儿入得房中、净玉玦仍瘫坐茶棚打盹时,瑶礼端着油灯往小木屋而去。他推门入内环顾过屋中陈设便蹲下身将油灯放于地板上,盯着火光看了片刻伸出食指触碰上灯碗,一推。
油灯应他动作打翻在地,自那乱滚了几圈的灯碗里头油带着火倾倒而出,不多时候便熊熊燃起来。瑶礼起身后退几步并未急着走,盯着愈发大势的火在愣神。
“若能不长大便好了。”就不必与净玉玦分开。
木质的屋子哪里经得起带油的火去烧,半盏茶的功夫便有好几处地方沾上火苗映红了置于黑夜之下的小屋。屋内渐是热得慌,瑶礼此番终于一个激灵回过神,扒下外衣慌慌张张去扑火。可火势早已起,又岂是他个小娃以衣裳便能扑灭的,便眼瞧木榻与桌与椅皆是遭火吞下。
一缕黑烟自屋中凭空而起,陡然向四面八方绽出煞气直指起火之处,只一下,便唯有呛人的烟雾留下半点再不见火光。
“你想死么?”随此声起,屋内四散的煞气慢慢汇聚于瑶礼跟前现出一道人影来。他脸上金面不知为何竟是泛着光,如日如月半耀眼又柔和。
原本以凡胎肉眼是不得见那漆黑的煞气,可瑶礼却看得格外清楚。好在他自幼长于妖窝,便是丝毫不惧怕:“你是谁?”
“我该是谁才好?”金面黑袍人往前伸出手抚上瑶礼纤细的颈脖,“你又究竟是谁。”
他手上以黑套覆盖传不出任何体温来,如雨后山土里的深泥冰得瑶礼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后退几步避开。他退得厉害,不觉已抵上身后的木墙。
可那黑袍人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步步逼近再上前来道:“为何你能留在戎弱身边,而我却只能被他遗忘。我分明,与你并无半点不同……”
瑶礼仍旧不怕他,又凭直觉来者对他有杀意,便是格外警觉道:“我不识得你所说的戎弱。”
“你日日与他相处,却说不识得么。你不是还为了不与他分开而放火要烧了这间屋子。”
瑶礼愣愣看他半晌,明白过来他话里之人所指,才回道:“我是为净玉玦,不是为戎弱。净玉玦是净玉玦,并不是你口中的旁人。”
“那你能否,将戎弱还与我?”他握住瑶礼双肩,不禁用了许多力,“一次也好,请你将他留在我身边。”
听闻此言,骤然间瑶礼脸上神情有变,不似孩童稚嫩模样。他当即抬手取下眼前人脸上金面,沉色盯着那副与自己诸多相似的容貌问道:“你究竟是谁?”
未料被揭下面具,他愣了愣方才回过神来哈哈大笑,道:“苍弥,我便是你啊!”
他话音尚未彻底落下时屋内便迅速充盈了月光,将这里头照了个通透。净玉玦斜倚门旁抱肘打着哈欠,末了才懒懒道:“苍弥,你允诺过我不会对他动手。忘了么?”
苍弥轻声笑了笑夺回瑶礼手中金面重新戴好,一言不发便就此散去身影不复于月光里。
净玉玦大致环顾一眼木屋内留下的焦黑,已是猜到几分原委遂不思深究追问,叫上瑶礼折身便欲回房去:“小娃子该睡了。”
瑶礼追上前去打算拉住净玉玦手臂,可手刚伸了一半便停下,又收了回去:“净玉玦,可否让我见见师父?”
木屋里头的月光自窗户跑出来,徐徐而上如丝羽长纱归入夜空。他二位此番一上一下立于山坡两头,被归月的光河余晖裹了一满身。
逆着那条潺潺光溪,净玉玦回头看向瑶礼顿了顿方才道:“他暂时无法现身出不来,即便能出来我也不打算让你们相见。霜墨里时您二位所行之事我可是至今未忘。”见他面有窘态神色羞慌,净玉玦稍叹了口气继续道,“细道起来实在麻烦,待戎弱养好神魂你们再见亦不迟。只是肌肤相亲之事烦请二位莫要再做,我不想再去消除亭涵的记忆。”
“我、我不会再做。”分明还是瑶礼稚嫩的孩童之音之面,却已是苍弥成年男子的神态了,“浑浑噩噩被困于海底不知多少年,幡然醒来睁开眼竟是与戎弱赤身相对。我以为是场梦,心中百感交集,想着即便是梦也好,能再触碰他抱着他便足矣。沧海生明月,明月化悲雪。本以为只不过是久经思念换来的恩惠,没想到……”
“我才是没想到,好端端替戚亭涵附仙气护体,竟会突然被戎弱夺去仙身被迫由着你们胡闹一番。”
许是因净玉玦与戎弱模样如出一辙,苍弥半分不敢怠慢无礼,摆出一副行错事等着挨训受罚的态度低下头去:“您放心,我以后断然不会再如此。那时候也并非全然出于我本意,而是……”他担心此话道来被净玉玦以为是在开脱,不禁羞愧难耐支吾半晌。
瞧见他那神色不安的模样净玉玦于心不忍,便道:“霜墨里之事全当没发生过,以后我不会再提及。”
苍弥欲言又止了半晌,方才小声问道:“那之后您……身体无恙否?”
“不过是体悟了一回凡人解手的经历罢了。”尽管这番体悟毫无半点用处便是了。
“以前跟在戎弱身边时起,不知不觉间我对他起了恋慕之心。我们结伴而行那三千余年无论去到何处都不曾分离过,我便并未对此过多在意。”苍弥拽住胸前衣襟苦笑起来,“可不仅他要娶凡人的女子为妻,我也因凡人的贪念而堕魔。那之后,我时常不受控制,总会听见有谁在耳边低喃——戎弱是你的,无论你做甚么都可以,不用再辛苦自己有所顾虑。我将戎弱关在了大荒之禹,哪里都不许他去,对他的恋慕也终成了心魔。时至今日,这心魔也未消除半分。净玉玦,我不愿伤害戎弱伤害您,您若办得到,便将我彻底封在瑶礼的魂魄中罢。”
净玉玦心有无奈,道:“以我的仙力做不到如此。不过,虽无法将你彻底封住,却能使你长眠不醒。你当真愿意?如此一来,到我唤醒你时,你都再也见不到戎弱了。”
苍弥以瑶礼稚嫩的容貌露出温和而悲戚的笑容,道:“我的心魔早晚也会伤到您与瑶礼,这并非我所愿。你们并非苍弥和戎弱。”
净玉玦无法不答应,遂作了仙法摸上苍弥的额头。可仙法将下时他又忽然听了手,问道:“苍弥,为何还有一个你?”
“总有一日你会想起来。”苍弥看向净玉玦不知是为谁而笑得万物生灵媚,“届时我再醒来与你相见。”
好在净玉玦不如玉子儿那般好新奇,便未再有追问向苍弥施下法术。
苍弥来不及道谢便失去神识闭目往前倒下交还了瑶礼的身体,净玉玦上前接他在怀不由得搂紧了些,片刻后才抱起他来回房去。
倘若真要细究缘由,许是连净玉玦自己都答不出个叫人信服的所以然。火是瑶礼放的,此事毋庸置疑,思来其动机想必乃是不愿搬出去。净玉玦亦是如此。嘴里虽是说了要让他搬去隔壁夜里自己睡,可真让他走却又觉得浑身上下哪里不舒服。即便只是一墙之隔,竟也会使他心神不得安宁。
凡人的性命实在脆弱,只稍握住那脖子轻轻用力便能取走其性命。净玉玦侧卧支首以指腹抚过瑶礼的脖子不禁起了诸多思量。
“你若不必长大便好了。”他轻声呢喃着,上抬目光看向瑶礼的脸庞伸手又抚过,“便能将你一直留在身边。”
他说罢便长叹一声埋下头去。
可惜凡人的寿命实在是太过短暂,匆匆生,匆匆死,甚至还来不及与他多相伴些岁月,他便马不停蹄过完一生了,独留长生的神仙还在缅怀随他而去的光阴。
以前觉得三世太长太慢,如今又觉得三世太短太快。
“时不待我啊……”
许是于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得耳边吵,瑶礼这厢翻身过来将手搭在净玉玦身上抱了抱他,梦呓着:“快睡。”
净玉玦闻声抬起头,伸手捏住瑶礼的脸凝神细看了片刻便松开手,调整好一个舒服的姿势与他对目闭眼睡去。
耳畔如近如远响起一声水落静湖之音,嗒,脚下便似水面荡开一朵涟漪。当净玉玦神思汇聚于眼前,便是见了周遭死灰一片。他茫然四顾了,漫无目的信步向前,落脚所行之处便是接二连三起了圆圈。
这地方他曾来过因而还记得,虽不知此处何处,却也是凭着记忆朝那幽黑阴暗之地而去。
困于牢笼里头的男子此番再现于他眼前,似乎同样察觉到他的存在而抬起头来。男子盘腿坐着,青丝垂散下来遮住了容貌,净玉玦只见得长发虚开的缝隙底下透出来的右眼,瞳眸竟是秋月照水而泛之素灰,浅得看不出神采。
“你又来作甚?”男子终于向他开了口,嗓音如春风细语清澈而透亮,“回去。”
此地尚且非他意愿才来,又怎如他所愿随意就能回了,净玉玦何其无奈道:“此处是甚么地方?你若肯告诉我,我许是能找到回去的法子。”
男子有几分诧异:“你竟是不知便来了?我还以为你定是为了——”他话未全便收了声。
净玉玦下移目光睇一眼朝内的铁锁,问道:“听你所言,莫非是认识我?你故意将自己锁在了此地?”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半句不肯多透露的态度叫净玉玦略有恼火。此事必然不简单,横竖是个麻烦,可又好歹无从选择,遂只得无可奈何再套他几言:“我名净玉玦,乃是暂住凡间的神仙,虽平庸无能翻不起大风浪,但你若想离开此地或许也能帮上些忙。不如你我结伴,先离开这个地方可好?”
男子盯着他目光犀利半晌不言语,末了竟是闭上眼略有不耐烦道:“我出不去,也未打算出去。兴许是我想见你,才会引你来到这地方。抱歉。”
“是你引我来的?”
“谁知道呢,许是罢。”
他态度惹人不快,也叫净玉玦心生在不愿搭理的思绪。可此处实在诡秘使他半点无头绪,便不得不依仗男子寻得离开的办法:“恕我冒昧,您究竟是何许人?”
“我乃是债,你亦如此。”男子平静说道,“世间每有变迁,便会生出与之相应的债,神仙也好、妖魔也罢,皆是时时刻刻都在为己所行之事还账。渺之于无,是无亦非无。净玉玦,倘若你无法秉持神性神心,你将因此而偿还更多的债。毕竟你我皆是……不该存在之物。”
此话听得净玉玦直皱眉。想来是长年被关于此不见天日,此人所言方才这般混乱不堪。
“你引我来,便是为了说这番话?”
男子听后闷声笑个不停,无论净玉玦再言其他也未见停下。他往前伸手一抓,地面上竟逐渐涨起水来,不多时便没过净玉玦口鼻将他彻底吞下。透过水的视线模糊之里,净玉玦似乎瞧见男子撩起遮住容貌的头发别向耳后,张嘴说了句什么露出开怀大笑来。
再猛然坐起身惊醒过来时,窗外已有雀鸟在鸣叫,山中朝雾于缝隙处冒进来后便霎那间消失。净玉玦摸了摸自己的脸,转头看见瑶礼尚且仍在睡着,便又躺下身去盯着屋顶的横梁细想那男子最后的话。
“我竟是希望你能早日让我得以解脱……”净玉玦不禁将其言语念出口。
他明明不愿离开那地方,却又盼着有谁能去救他么?
身旁的瑶礼被他弄出的动静吵醒,睁眼皱眉胡乱寻思半晌便坐起身,规规矩矩跪于榻上垂目问道:“你想让我如何帮你解脱?”
“嗯?”未料瑶礼将他呢喃之语听了去且生出误会,净玉玦打个哈欠继续道,“那并非出自我口。”
可瑶礼哪知晓他所历之事,依旧跪着未动:“我今年九岁,明年十岁,过些年则将成人,慢慢便是不再处处需要你照顾的年纪。对你而言,这能算作解脱么?”
“我几时有说过不愿再照顾你。你是我抱回来的,到死都该由我照顾。即便你往后成年娶妻生子,我的心意也不会转变。”净玉玦估摸出了瑶礼的心思,虽是懒得多哄他却也难以放他再多想,便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又说道,“昨夜山坡上的小木屋不知何故起火被烧坏,再让玉子儿搬去那里想必他是要哭闹个不停,你搬去隔壁一事暂且作罢。”
一听他此言瑶礼便欣喜地睁大双眼,激动得不由自主前倾了身子抓住净玉玦的手臂:“当真?!”
“骗你作甚。我打算再睡一个时辰,你呢?”
心事如愿以偿哪里还睡得着,瑶礼这厢起身穿好衣裳便立于榻前替净玉玦捻好被角,道:“我去帮常在婆婆准备早膳。”
“嗯,去罢。”
“做好了我再来叫你起。”瑶礼又看了他片刻方才轻手轻脚出房门去。
时辰还早,土地婆尚未起,倒是引以听见动静睁开一只眼瞧了,而后又闭上。瑶礼从未碰过东厨里做饭的物什,往日里进来也不过是将出锅的菜肴端去茶棚罢了,便是连洗澡这般小事也向来不让他做。净玉玦不让他做。
若说幼年时只是迁就,那随着他年岁与日增长净玉玦渐渐对他便是娇惯了。他未被养成唯我独尊不谙世事的任性脾气实属难得。
虽说对旁的事不任性,可一旦牵扯到净玉玦又如何呢?这般念想着,他转头看向后头小山坡上的木屋,心中愧疚又满足。他又还能对净玉玦任性到几时呢?
此间有愣神,便未见得天上滚滚而来一片云彩。那云突然落于他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几年不见,玉玦院里又来了新的小妖么?”
瑶礼闻声转头看去,见眼前的红袍男子面生得很便问道:“你是何人,与净玉玦相识么?”
红袍男子自他转头来看时便将这副容貌认出来了,顿时心生后悔却又逃跑不得,只好强颜欢笑道:“你叫我將玄便好。”
“你也是妖么?”
龙太子听得,有些讶异他竟是面不改色问出此言,便问道:“玉玦竟未向你隐瞒身份?”
瑶礼不解其意:“为何要隐瞒?他的事我全都知晓。”
“原来如此。那……我去茶棚找他。”
龙太子说完欲走,便又听瑶礼叫住他道:“净玉玦还未起,他要再睡一个时辰。你不妨稍候再来。”
此话正好,龙太子半点无推诿当即应下道:“那我过后再来拜访,告辞。”
倘若当真要细说起龙太子为何回回见得將漓都要逃走,便也是有一段无法向旁人言道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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