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章:一处生悲两处愁

草丛里窸窸窣窣过一阵,斑差竟拍着身上的泥土站起身来笑道:“你这一扔,可使得我白洗了。”

品司却惊讶地看向那尚且不知大难已临头的人影,脑中只泛白。

“抓起来!”

毒婆婆一声令下,守卫们便齐齐而上将斑差就地反扣双臂押在草上。而那斑差仍旧一副大无所谓的态度在笑:“我有临终之言要说。”

“你还有何可说?!”

“我的肉只给品司却吃,你们炖好记得全都端给他。皮啊胆的也千万莫浪费,我都寻思好了用处,你们给他就行。”

“哪里来的疯小子!”

“婆婆。”品司却立即拔起地上的癸魂刀单膝向毒婆婆跪下双手奉上,“他已与我结缘,请婆婆看在癸魂刀的份上饶他一命。”

毒婆婆猛然抓住品司却的手腕,厉声问他:“你的癸魂刀也给他了?!”

品司却迟疑片刻竟是点了点头:“给了。但请婆婆放心,我并未因此有损任何修为。这正是婆婆多年来教导的结果,还请婆婆日后更加费心管教。”

毒婆婆探了探品司却的妖脉便松开手:“此子疯言疯语,你何故要做到如此?”

“您便当是……我也疯了。”

事已至此,毒婆婆无意再多言其他:“至你成年前都将在炼室中度过,你想清楚了?”

听得炼室二字品司却不由得浑身一颤,顿了半晌才收敛起惊恐的神色道:“想清楚了,我愿意受罚。”

“起来罢。”毒婆婆免了品司却的请罪,转身向斑差问道,“你是哪系的小子?”

斑差未答,只记挂着先前毒婆婆提到的地方,便问:“炼室在哪里?我要如何才去得?”

“你去不得,即便去了也见不到他。”毒婆婆一面说着一面托着品司却的双手扶他起来。

“那你们干脆还是炖了我得好。”

起身来无力垂下双臂的品司却斜目睇向他,末了收回视线往炼室走去。

“品司却!”斑差挣扎着叫他,又因被守卫押住的缘故半点动弹不得,“你的癸魂刀还未给我呢!”

闻他此言,跟于品司却身后的毒婆婆不过是回头冷漠看过一眼便再无动作。

炼室本是平日里淬毒炼体时才会去的地方,只待上两三个时辰便已叫癸蛇受不住,更何况是数百年。品司却站在门口心里不禁发怵生悔意,可唯有这般做才能彻底断掉那条蛇再来幽闭之处送命的念头,况且,当他挺过数百年的煎熬再出来时,定将大业有成。毒婆婆也是有此考虑才提出了此番处罚。

许是看出他眼中的踟蹰,毒婆婆再次问道:“你当真想好了?”

“是。”品司却深吸口气,抬脚跨入石门内。

于阴暗潮湿的炼室之中所度过的岁月最是煎熬,与身体所受的苦比起来,神识上的折磨更叫他难以忍受。好几回他已是濒临崩溃不停用手抓挠四周的石壁大声求饶让毒婆婆放他出去。指甲连着肉被石壁上的缝隙卡住,伴随他抓挠的动作而生生被撕裂下来划出满壁血痕。壁上挂着碎肉,全是因他指甲被撕断后磨碎在那上头的,他却半点不觉得疼。

他的头发白了又黑、掉了又长,反复之中他渐渐变得形同空囊再感受不到任何事任何物,即便吃的摆在眼前也不知晓那究竟是什么。

幸而还有那把癸魂刀。

在他即将因此而神魂俱灭时斑差给他的癸魂刀幽幽泛出一丝光,将炼室中映成一道夜。便是这虚假的夜中忽然传出一阵略显痴巅的隐忍笑声在四壁空旷中回荡,先声未落后声又起,声声相叠之后终于震醒了些许他的神识。

“夜还真长啊……”他侧头定定看向身旁不远处掉出来的癸魂刀,花去全身力气才伸出手臂使劲够着,“早知道……该把你炖汤的。”

等成年离开幽闭之处后,便去剐了那小子的皮,也叫他尝尝融骨重生的痛。品司却心下里这般想了。

可当数百年后他走出炼室走出幽闭之处尚未去寻时,斑差便自己找上门来站在大门外张开双臂朝他惊喜而笑:“品司却,我来接你了!”

斑差身后是一大片树林,阳光至冠叶上透下来落得他满身都是。这是品司却初次看清他的模样,青天白日底下那双犹若杏仁的双目神采飞扬。

“去罢。你在炼室中待了多少年,他便夜夜在大门外等了你多少年。”毒婆婆拍拍品司却的肩,“你的癸魂刀也差不多时候该锻造了。”

“说起癸魂刀,你的那把我不要了。”斑差忽然从怀里掏出十余把癸魂刀来给品司却瞧,“我已收下了这么多,不缺你那把。”

“那可当真值得庆贺。”品司却拿出斑差的癸魂刀随手扔过去,“正好还给你。”

幸好未有结缘,方才有了日后长长久久的互不相欠。

“让他们别再来道贺,我未必能成为长老。”品司却转身抓住斑差的肩面露极其不悦之色。

斑差笑喊着痛,却并不在意身后的品司却已是要发脾气的神情,高声又道:“你们可都听见了,未免惹怒来日的长老,你们都回去罢。”

“你还提长老一事。”

“可你瞧,他们都听话乖乖回去了。”斑差指向闻言纷纷离去的癸蛇对品司却笑道,“也不会再来叨扰你,不是正好么。”

门前的癸蛇陆续离去空出前方的路来,斑差径直大步往前要去品司却家中。品司却尚不满他自作主张不愿与他多待,快步上前按住他肩头道:“你也回去。”

“可我想进去,不然也不会来找你。”

“你向来无正经事,找我也不过是闲聊。”

“这回可是正事。”斑差收敛起笑意,道,“蛇王已经产子,大受业让你我过去。”他说完便又笑起来,“所以我这才来找你么。”

品司却听后一愣,当即黑下脸来:“如此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是你先让我帮忙——哎你去何处?”见得品司却转身大步朝外头急走去,斑差立即追上他身旁,“你何故此般着急?”

品司却一面向蛇王宫急步而去,一面冷脸有怨道:“还不是因你不早说蛇王已产子的缘故。”

斑差满面不明就里的模样:“可是蛇王尚未产子呀。”

“甚么?”品司却猛然停下步子,一时间竟是不知该摆出什么态度来,“你适才称蛇王已经产子,大受业叫你我过去……”

“咦,我说的是蛇王已经产子么?言辞有错,口误,口误。”斑差拍了拍品司却哈哈笑道,“不过大受业找我们过去是真的,也没甚么差别么。莫气莫气。”

品司却未再搭理他,憋着怒气黑脸继续往蛇王宫而去。斑差追赶他身侧好说歹说不见有回应,索性缠着他胡闹耍聪明,偏就是不让他顺利去见大受业。品司却实在受不了,便不顾规矩于蛇王宫中与他拉扯起来,压低嗓音训得几句。

便巧,大受业为赶去蛇王殿前途经此处,远远瞧见他们在长廊下打闹便出声道:“品司却、斑差,宫中可不是你们玩闹之地。”

转头见是大受业来了,品司却甩开手脚缠于自己身上的斑差大步迎上去,向他躬身行礼:“不会再有下次。”

斑差信步迟迟走来,笑道:“下次谁都说不准。”

大受业不理会他们之间暗自又起的小小争执,道:“陛下先前已顺利产子,你们随我来。”

品司却皱眉侧目瞪了瞪斑差,跟于大受业身边问道:“蛇王几时诞产的?”

“有些时辰了。”大受业瞥一眼跟来另一侧的斑差继续道,“看来斑差没将我的话带到,难怪你还有闲情与他打闹。”

斑差立即反驳道:“大受业冤枉,我的确对品司却说了‘蛇王已经产子,大受业让你我过去’,品司却也是听明白了的。”

知是又遭斑差戏耍一回,品司却横眉冷目瞪他,对大受业道:“大受业,斑差生性狡诈不真诚,让他做受业引导蛇王之子当真无妨么?”

“蛇哪有不狡诈的。倒是你,太过刻板容易被陷害。”

“分明是你谎话连篇!若有谁要陷我于不义,也定然是你。”

任凭他们吵闹告状大受业皆是不多嘴,直至行到弓房外才开口:“蛇王之子已被送至房中,进门后切不可再大声喧哗。”回头见他们皆是噤了声,大受业这才抬手推开门先行入内而去。

房内有几名育子母在,见受业们进来便放下幼蛇退去一旁。幼蛇高扬脑袋吐着信子在窝中四处踉跄爬动,除却将来许是要继任蛇王之位的雌蛇被特意呵护安置在一旁,余下四条雄蛇便全都在同一个窝中纠缠,模样几乎别无二致。

可即便是新生不久的幼蛇,其妖力也已充盈弓房相互之间抵触又侵蚀,足以压制族中寻常的癸蛇。

大受业凑近窝前垂目看得片刻,赤手伸入其中轻触过幼蛇的嘴,末了退后几步让出空隙来道:“斑差、品司却,选一位蛇王之子,将你们的手指放近它嘴前让它记住你们的妖气。”

“由我们来选么?”

便在品司却有此问时,斑差已是先身上前去一连轻触了两条幼蛇。大受业惊见他此举当即扼他的手怒目训道:“我说过是选一位。让蛇王之子记住你的妖气,是为了不让它与别的受业结殊守缘。此前密训时我已再三叮嘱过。”

斑差恍然大悟道:“呀,我给忘了。这可如何是好?这两位蛇王之子都与我结了缘,岂不是再无法接受别的受业了?”

“少给我装模作样。”

“岂敢,我是当真忘了。”

品司却默然上前来将手指伸向被斑差碰过的其中一位,见它立即转开头便无奈叹口气,转身对大受业道:“大受业,这位蛇王之子便交由我来照顾。”

斑差当即露出不满:“你为何要与我抢,不是还有两位蛇王之子未与受业结殊守缘么。”

品司却冷眼看他:“你果真是故意的?”

“你莫冤枉我。”

“既然如此,这位蛇王之子由我照顾。”品司却逼近斑差跟前,“你自然没意见,对么?”

斑差连连后退,有大受业在旁怒目而视自然不敢有意见。

尽管这位并非与自己结下殊守缘的蛇王之子不愿意亲近品司却,回回皆是躲开他伸来的手与妖气,甚至因为厌恶还咬过他几口以至一连许多年他都因中毒而无法使出全部功力,可品司却依旧不离不弃陪在它身边悉心照料。幸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耗去二十余年的劳苦心力后,蛇王之子总算不再躲开他的手,偶尔还会主动探着脑袋来嗅。

“引以已是不会再咬你了。”照顾引以的育子母笑道,“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肯亲近你。幸好你没有放弃。”

品司却将盘成团的蛇王之子捧于手心上,难得面带些些笑意:“不过有时我突然靠近还是会被它威慑。”

“许是未结殊守缘的缘故,你是我见过最尽心尽力的受业了。”育子母言至此不禁有叹息,又道,“可惜斑差连你一半都不及,上回竟是游神将虹嗔摔在了地上。你若能替我们育子母训训他便好了。”

便于十日后蛇王召见四位蛇王之子时,品司却寻思着问问他摔了蛇王之子一事。

前来作陪的四名受业于殿外等候,闲来无事聊起各自看护的蛇王之子有何长进。原本最是能言善语的斑差竟是破天荒未吭声,低头紧握双手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脸色甚是惨白。向来打骂不诫的他几时有过这样的神情,品司却斜目悄悄端详他神色,忍住不多问,心中暗自道是他定然惹了麻烦。

心中困惑搁至夜里蛇王之子入睡后,品司却才得空去找斑差问个究竟。斑差起先不愿开口,默默听品司却说教一番,待得品司却转身欲回时才忽然拖住他的衣袖,露出一副带有惊恐的笑脸来道:“虹嗔死了。”

品司却怔了怔:“可白日里才被蛇王召见过,不是好好的么?”

斑差呵呵怪笑了两声:“它不是虹嗔,是我偷偷从其它癸蛇那里偷来的。蛇王竟是没发现,竟是没发现,我还以为定会被拿去炖汤呢。不是入你口……我可不愿意,”

“别打岔。”品司却抓住斑差的双肩逼问道,“你究竟做了甚么?”

“我将虹嗔的胆挖出来喂它吃了。”斑差笑着笑着,便于那双空洞无神的眼中流出两行泪,“哈哈,要不你现在就拿我去炖汤好了。”

品司却极力压低了嗓音呵斥他道:“虹嗔为何会死,你又一时兴起做了甚么才会变成这样?!”

“要不……你生吃?”

“我在问你话!”

斑差抬头看向满面震怒的品司却,僵硬地扯起嘴角:“我甚么都没做,对虹嗔也十分谨慎爱护,哪怕想尝尝它的毒液都忍下来了。”

“那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明明很珍惜虹嗔了,蛇王继任者却绞死了它。我甚么都没做,就看着它死了。”斑差全身脱了力瘫坐于地面上,口中仍旧喃喃有词,“我甚么都没做……咳咳咳……你还是炖了我罢,被你吃了好,被你吃了好……”

品司却不忍见斑差这副模样,咬咬牙思量片刻便将他强行拽起来,一言不发朝蛇王宫中走去。斑差失魂落魄由他拉着往前走,双目之中早已无了半分生气,只心想着品司却定是要带他去蛇王面前领罪认罚。

然而品司却只是领着他推门进了引以的屋子便松开手,行至榻前抱起熟睡的幼蛇走到他跟前。

尚无法化出原形的年幼癸蛇被弄醒,吐出信子碰了碰品司却的脸。品司却忍着未看一眼,而是将它送入斑差怀中道:“虹嗔没有死。”

斑差的双目渐渐凝了神,接过引以茫然不解地抬起头:“我亲眼看见虹嗔被绞死,还挖出了它的蛇胆……”

“虹嗔没有死。”品司却坚定地又说了一句,“你只需要记住这点,余下的交给我来处理。”

“咳咳你要让引以成为虹嗔?!”斑差惊讶地睁大眼,立即将幼蛇推回给品司却,“不行,不能这么做!若是被发现,不仅是我连你也会被处死。虹嗔与引以的脾气完全不同,肯定会被育子母察觉。你若是死了谁来吃我?!”

“谁都不会有察觉。引以与我至今不亲近,即便是换作别的癸蛇也不会叫育子母与大受业起疑。况且,引以也同你结了殊守缘,它会像虹嗔那般亲近你。只要你别说漏嘴便不会被发现。”品司却强行将引以按回斑差怀中,“虹嗔没有死。走罢,我随你一同去虹嗔的屋子将‘引以’接回来。”

“品司却……”

“别再出同样的岔子,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斑差将年幼的癸蛇抱入怀中,那小蛇便缠上他脖子以额头亲昵来回蹭着。品司却只侧目睇得一眼便径直拉开门往隔壁虹嗔房中而去。斑差跟在他身后仍旧有踟蹰,见他抱起顶替的癸蛇要走才又终于开口叫住他:“行不通的,即便我给它吃了虹嗔的蛇胆让它染上蛇王之子的妖气,可它终究只是普通癸蛇,事情早晚会败露。而且还有牙咳……虽然它们如今还小不容易看出来,但再过几百年,蛇王之子的毒牙便会分裂成四颗,全族上下都会知道它并不是虹嗔。”

“它是引以。”品司却抱着小蛇转身来笃定看着斑差,“族里自然知道它不是虹嗔。”

“你平日里不是十分厌弃我么,为何还要做到这般地步来帮我?当年也是——”

“再不休息明日一早便来不及赶上大受业的课。我带引以回去了,你也早些让虹嗔休息。好好照顾它。”他说罢便跨出槛去顺势替斑差关上了门。

斑差行事不按常理惯了,品司却是明白的,可也怎都没想到他竟会在蛇王之子身上玩起偷梁换柱那一套。好在当年斑差与两位蛇王之子结下殊守缘,好在他选了与斑差结缘的引以,好在引以原本就不亲近他。诸多不起眼的小事串成一个环,而品司却则主动走了进去将里面的斑差扔到了环外。这并非是他善良过头的舍己为人,只不过是“不得不这么做”而已。

心怀务必沉重的想法回到引以房中后,他将年幼的癸蛇放于榻上,而后坐下身去轻手抚摸起它的蛇身道:“从今日起,你便是蛇王之子引以。”

幼蛇向他吐出信子,未见亲近与否。

许是寻常癸蛇无出生时与受业结缘一说,从斑差那处换来的这条小蛇既不与品司却格外亲近,亦是从未咬过他。育子母见此,想着眼下时机正好即便将自己的孩子与它交换许也是不会叫品司却有察觉。

便于一日,她将自己诞下的小蛇偷藏于怀中带入蛇王宫,趁着品司却被她夫君叫走的空隙时偷偷做了交换。此后夫妇俩提心吊胆过了数百年,终于在大水冲山那日败露。

“品司却!”斑差进不去被净玉玦布下障界的房间,便在门外急得大喊,“你再不出来大受业该起疑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