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城逾镇遥过四季又四季,又是一朝及寒秋深苦薄衣。舟谦便是咳嗽得更厉害了,夜里总是不安生。从般孟带来的方子不管用,沿途拜访的郎中也不管用,便是连吐息之间喉咙里都带着杂音,更遑论嗓音早已嘶哑难出半字音。
净玉玦可怜他,便是每夜都去他身旁趁着或是借口把脉或是借口扎针之际送去一丝仙力以令他好受些。当年若是未有离宫而是每日去触碰舟谦一回,哪怕离宫了夜里悄悄再回般孟去一趟看看也好,想必舟谦已好转,可净玉玦那时候并未深思过,如今见他难受才总算生出些许悔意。
故而便想着多照顾着些。
起初瑶礼对此是没有言语的,还觉得以净玉玦的身份本事去帮舟谦一把何乐而不为。可秋往冬尽毕竟长,净玉玦这一照顾便是耗在舟谦身边好几月,即便对面是自己病怏怏的兄长也仍旧叫瑶礼渐起了醋意。
被净玉玦冷落倒并非大事,若是四年归途里让舟谦从此再离不开净玉玦才是瑶礼最不敢想的。他心有言语却说不得作不得,便是趁停车歇息时借着解手的名头跑去山里拿出匕首咬牙闭眼用力朝手臂上一拉,割出条鲜血淋漓的口子来。
他擦去匕首上的血插回后腰,捂着伤口跑回生火之处故作慌张道:“有刺客!”
便是无巧不成书呀。瑶礼话音刚落下,埋伏在林间目睹他先前自割一刀的举动而满头雾水正观察形式的刺客们便是愣了愣,来不及寻思究竟如何暴露了行踪便齐齐高举兵械自四面八方攻过来。
“公子当心!”舛奴大喊一声,刚拔了剑要迎敌,却瞥见两道身影如飞弦之矢迅速冲出,须臾之间就拿下了四五人。
厌隗与怜先前早已察觉附近有凡人埋伏,只是离家之前仙君再三吩咐不到万不得已休得向凡人出手,故而才仅是多留了几分心思防着。不过仙君那时也吩咐,若凡人要伤害瑶礼便不必再讲什么欺强凌弱大道理,随心而欲则可。
前来的刺客万万没想到这二位如此厉害,原本的汹汹气势尚且未消便一一倒下。毕竟是困兽谷里出来的妖,即便寸术未施单是凭着身法力气也能徒手穿喉挖心。仅是吹吹热茶的功夫便将偷袭的刺客悉数斩杀,招招狠辣,看得舛奴惊呆了眼连剑都来不及出鞘。
厌隗甩甩手上的鲜血,一面撩起衣摆擦了擦一面走向怜,从怀中拿出手帕递上去:“擦擦手。”
怜一见手帕便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道:“你竟会有此物。”
“跟薄棠斥学的。”当日潮湆哭着薄棠斥追来时正好他在林中,便是窥见了那些脱衣拭泪之举之言语。
“我看看你的伤。”
瑶礼尚在庆幸有惊无险,被净玉玦上前来拽过受伤的手臂。他见得净玉玦皱起眉头小心翼翼扒开破损衣袖的模样却是心满意足含了些许笑:“小伤,不碍事,每日换换药便好了。”
“不可大意。”舟谦杵着手杖着急着走来,“万一刀上有毒便糟了。”
净玉玦听得眉头更紧了,当下便是撕开瑶礼破损的衣裳将唇贴上伤口。他唇有微隙,由内伸出舌尖仔细轻轻顺着口子舔过,尝了尝血里的味道:“还好,没有毒。下回去解手叫上旁人作陪,别自己乱跑。”
“下回不乱跑了。”瑶礼满脸皆是笑。
此后更仗着手上有伤,每每净玉玦在舟谦身旁待得久了瑶礼便会捂着手臂喊疼把他骗回来。净玉玦以为是替他去痛的仙法用得不好,琢磨了好久皆是不明当中缘故。亏得舟谦心思细,观察两三次便隐隐发觉瑶礼的用意,遂是紧闭双唇强忍下咳嗽不再叫净玉玦有担忧。
“公子。”小丝端来熬煮好的粥跪于舟谦身上双手递前去,“粥好了,您吃些暖暖身子。”
舟谦只瞧上一眼实在无胃口,便道:“先分给瑶礼。”
“您放心,宗公子那边有的。叫怜的那名侍卫捕了几只山鸡回来,特意分了一些出来给您熬的粥。”小丝又将碗朝舟谦面前送来,“莫子翁试过了,无毒。您好歹吃一些,不然咳嗽好不了。”
玉子儿刚啃一口手里的肉听得那方小丝的言语,便将手里的肉交代给玉银儿好生保管擦擦嘴起身过去,道:“子翁以前逼着我看全了医书,我也能替你把脉瞧瞧的。”
小丝皱起眉头狐疑看他:“你当真能行么?公子的身体可不是给你闹着玩儿的。”
“自然能行了。”玉子儿伸手便去抓舟谦腕子,丝毫没有轻拿轻放的意思。
舛奴见他如此不客气欲要动身阻拦,舟谦却侧目睇去将他拦下,由着玉子儿捏不准脉位。可说来也奇怪,尽管玉子儿只是扣住他手腕装得一脸假模样,但渐渐舟谦当真觉得舒服许多不再喉咙里藏风想咳嗽了。
“你只是捏了捏我手腕我便舒服多了,难道此处有甚么特别的穴位?”
玉子儿将要张嘴答来,却是觉得后背一疼叫唤出声来:“唉哟。”他回头看看净玉玦,松开舟谦的手继续道,“是只有我们才寻得见的穴位,你莫胡乱找人按,按了也无用的。”
舟谦摸摸自己的手腕:“竟有这样的穴位。”
诚然,哪里会有这样的穴位,不过是玉子儿拿不准轻重一次渡他太多仙气才使得此举陡然见效,殊不知竟是险些漏出了破绽。
“再走几日便是帝焉边境了。”马夫嚼着肉笑道,“公子得病,不如去帝焉的城镇找郎中看看,也好修养几日。”
另一位马夫也道:“绕去帝焉再入关会多费一月的路程,往西走三百里有个花了镇。公子,我们还是在花了镇落脚好,千万去不得帝焉。帝焉与西琉断断续续交战数十年,离边境近些的城镇一个比一个乱,去了只怕再出不来。”
他闻言亦是若有所思起来,迟疑道:“可花了镇毕竟地方小,难寻好药材。帝焉虽是乱了些,但好歹不怕没药给公子喝。怎么走,还是由公子决定。”
小丝凑近舟谦跟前细声道:“公子,药还有一些。”
舟谦点点头:“去花了镇。”
往花了镇行了三四日,便只打算着在此歇息数日补充些吃穿用度。许是因来往的客商皆不去帝焉的缘故,花了镇中亦是人来人往,街边上贩卖的物什花样百出热闹得很。
前脚才寻得客栈安顿好,后脚玉子儿与轻彩便告过仙君上了街。
掌柜的见这一行人出手尤其阔绰,脸上笑意更是浓厚:“几位来得正好,这两日镇上庆节,夜里更是热闹。”
“如何热闹?”瑶礼问他道。
“镇东主家门前会吹火闹灯,几位子家不妨去看看。”
昔年络泽城灯会时已然瞧过了,净玉玦对此不大有兴致。奈何怀揣着小心思的瑶礼想去,只刚提了几句净玉玦便应下了,于日别西山离人归时,邀了舟谦舛奴一道往镇东去。
主家府邸外正搭着竹架在置灯,银丝几十自东门头连去西门头,又往南北而去,上面交错之处连着巴掌大的铜灯盘,一盏一盏瞧不出是什么名堂。粗浅数了数,大致千盏有余。
待得置灯人下来收起竹架离开,府门高台上锵地一声响,便听有人高喊道:“退避灭灯——”
聚拢成堆的人被赶着往后退,人群之间此时空出块地方来,一男子手持火把自屋檐下出来立于中央,四周提着灯笼映月明之人见他来了便齐齐吹去手里火光。
随后又是一声锣响,那人继续高喊道:“吹火烧邪——!”
中央的男子高举起火把含下大口酒,仰头向火头一喷,火势顺着银丝游走如龙,漫漫半空上悬挂的铜灯便被急速蔓延而开的火势点燃。人们欢声闹起来,待得头上铜灯全然被点亮手持火把的男子离开便纷纷再次围拢。
瑶礼趁乱握住净玉玦冰冷的手甩掉玉子儿与那些妖也朝里挤:“去看看。”
净玉玦虽不喜,但也由着他。
千灯万盏悬于顶,抬头如是繁星落天来。小娃子闹呀笑呀高举着手臂朝上蹦,欲要去摘一颗星来揣回家。可跳了许久够不着,陪同的爹娘便也跳,去抓那上头有火的灯。主家府上的下人们见了,一面指着他们一面大声呵斥着上前来,末了竟是争吵得厉害。
旁人好奇听了几番,便各自提着巧手做成的漂亮花灯找地方挂去了。
许是连天也要来凑个热闹,便是下起了雪,于这挂了几重又几重的摇曳红光里簌簌而下,碰上灯火的化了个干净,没碰上的沾了青丝裳袍如花烙。
净玉玦瞧了几眼便索然无趣了,侧头见瑶礼在乐更是不明他意,遂是道:“之前在夜见月里迎火时,也不见你如此开心。”
瑶礼意味深长看一眼净玉玦,握着他的手稍稍收紧了些:“那时我还小,许多事尚且不明白,怎能比得。”末了他又补充道,“今夜星辰今夜雪,与你在此看的这些灯啊,我会记一辈子。”
“哪里有星辰?”
“这些灯不正是星辰么。”
横竖想不明白这些火光微微的灯究竟如何成了星辰叫瑶礼要记一辈子,可怜喽,净玉玦琢磨许久得不出个结果,索性作罢,拉住欲要继续往前走的瑶礼退出人群外:“随我来,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星辰。”
“不看灯了?”
“不看。”
是如那于漩涡处打转却始终不被卷入其中的浮叶,唯独只有他二位逆着人潮往外走。
不理被人来人去拦住的玉子儿高声在呼唤,不理厌隗与怜犹豫是否该跟来的彳亍,跑出镇子至郊外不再见凡人踪迹后净玉玦便向夜空一划拨开厚云,随后捉住藏在后头的星光拿下来放在瑶礼眼前。
星光成辉,徐徐要回天上去,便是薄纱入水般柔软飘晃之姿渐渐成缕绕过他二位周身道别。此方圆一片尽是如此,他二位置于流光之中不多动弹,一仙在琢磨这许是算不得瑶礼想看的星辰,一人笑眼含情睇他在心猿意马。
“走,我们去云上面。”净玉玦实在不满意不成模样的光,便揽过瑶礼抓住他后腰带飞上云端。
云上几层乃是铺天盖地的繁星璀璨无视了玄夜之色,兀自咫尺天涯。净玉玦还是觉得不够好不够叫瑶礼惊喜,便索性在脚下以雾凝水以水结冰筑出阔及半里的镜面来。镜中映着天上的星河,星河里只有遗世的对影相望天地。
“好看么?”净玉玦转头问瑶礼。
瑶礼看着他笑答:“好看。”
净玉玦这才心满意足:“真正的星辰并非几盏悬天而置的油灯能比,你往后想看告知一声,我再带你上来。”
“即便星辰是假,可净玉玦却是真的。”瑶礼望向远处天镜相连间的繁星无错漏,微微笑道,“世间一切是真是假我皆不在意,只要净玉玦是真的净玉玦就好。”
净玉玦顿了顿,才问:“你心中的净玉玦是甚么模样?”
“是……”瑶礼转向净玉玦仔细端详他,“整日懒散不愿多动弹,嫌麻烦却又暗中出手相救旁人,我闹脾气时比我还闹脾气,无论发生何事都会赶来救我。”他收敛不起笑,不得不顿了顿,“是此时此刻在我眼前的净玉玦的模样。”
“倘若——”许是被瑶礼变得沉和的嗓音所道来的言语有所触动,净玉玦竟是不由自主地问道,“将来某时,我不再懒散嫌麻烦,也不会同你闹脾气,甚至不再叫净玉玦,也依旧是你心中的‘净玉玦’?”
瑶礼只觉得他这是在意自己心中的“净玉玦”实在有些惹人怜爱,便未有太多深思熟虑:“不过是名字与脾气不同罢了,在我看来算不得甚么。”
净玉玦沉默片刻,随后笑起来道:“原来如此。那我……安心了。”
原来净玉玦会因此小事而有不安,瑶礼更觉得他可爱起来,便故意问道:“那我呢?我的前一世这一世乃至下一世,对你而言都是‘亭涵’?”
净玉玦闻言愣了愣,末了竟是大声笑起来:“兴许,你我都一样。”他拍上瑶礼的肩长叹一声又道,“在我看来,你就是你。正如你所言,亭涵也好瑶礼也罢,都不过只是改了名字。”
瑶礼侧目睇一眼肩上的手,问道:“净玉玦,你还记得在夜见月时对我说过的话么?我如今已明白为何‘一生’了。”
回想了许久也不知瑶礼指的哪一句,然而净玉玦毕竟是活了两千余年的神仙自然未将疑惑显露半分:“明白便好。”
瑶礼抿唇忍住笑,却是丝毫都未忍下去:“那我当年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记得。”净玉玦随口便应了,也未有心去想瑶礼口中的当年到底是哪一年。
“那你这是……答应我了?”
净玉玦寻思了片刻:“答应了。”
“当真?!”瑶礼闻言当下喜上眉梢来,猛然抱了抱净玉玦又推开他欢喜不止,随后竟是再次猛然将他拥在怀中,笑道,“你可不许反悔。即使你反悔我也不认,死都不认。你可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多少年?不对,你知道,算一算便知道了。”
净玉玦困惑地拍拍瑶礼后背欲要问他究竟何事不反悔,可转念一想不如差玉子儿去打听,便作罢了道:“我不反悔。”
瑶礼松开手捧起他的脸,手指不自觉轻轻来回摩挲,语调也低沉了几分:“我将要做的事,你不许躲。”
不知何故净玉玦忽觉脸上被瑶礼碰触的地方竟是痛起来,他皱皱眉头强忍住:“好,我不躲。”
得了应允他忍不住露出一个笑,继而又连同呼吸一起将这笑融化了去,随着稍稍抬高净玉玦下巴的动作试探着缓慢凑上前。心音自胸膛一路上延顶向天灵盖,他由净玉玦的唇上抬眼看向他眉目,只见他也睁眼看来未有退缩的意思,便大胆许多微微张开双唇,要去衔。
“仙君不好啦——!”玉子儿寻着净玉玦的仙气跑来,一见瑶礼正往净玉玦脸上凑便立刻推开他,“去、去,凑这么近做甚么。”
净玉玦低头看他:“大呼小叫。玉银儿呢?”
玉子儿慌张道:“舟谦不见了,哪里都寻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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