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以南,总是晚风润肤。
不过今夜闷得很,月光洒不亮宜陵,大抵是要落雨。一处寻常的酒馆门口支起点亮的灯笼,灯笼微晃,染开一地有些飘渺的黄晕。
想来是店里人够多了,不太想再有揽客的意思,又或许是怕夜里大风大雨,浪费了灯笼的烛火。
这酒馆一楼里十分热闹,灯火通明,过宿的旅人大快朵颐,举酒相叙,众人叫好的舞者在台上跳着,芰荷色的舞裙翻转,真若荷叶漾开。
入二楼,一众厢房,拐道至最西一间,有人独饮。“小二上酒!来了没有啊——”喝得脸已涨红的王衡,倒酒发现没有酒了,便拍桌子对外喊着。
并无人应,只一楼的嘈杂声隐隐约约,好似群蜂扰人,惹得王衡不耐烦地起身,摇摇晃晃地去开门,门一开,倒是有人,却不是小二。待看清了,是一位女子,芰荷色的灯笼舞裙,朱湛色的披帛,亭亭玉立。
“客官莫怪,酒半道上不当心翻了,只好重新装了来。”
眼前这位女子蒙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柔和含笑,漂亮而不失聪慧的眼睛。
“你们请来跳舞的,还要做小二这份工?”王衡想,这楼下不还舞乐着吗,一开门声声入耳,怎么腾个人来送酒了,但他实在是头昏脑胀,多想不了。
“客官,今夜特例,人多事杂,做小二的工有赏钱。”
“这样,那你给我放进来吧。”
“吵死了……”王衡郁上心头,将门关上,确实安静了许多。
他靠回桌边,倒哼起曲子来。
温禾放下酒壶,觉得他唱得也太难听了。
“放好了就下去吧。”
“可是客官,我就是来找你的。”
王衡觉得这话冷飕飕的,还没反应过来,温禾倏地拔出来一把锃亮的短刃,给他吓得一激灵,直接瘫坐到了地上。
他不得不逼自己清醒点,睁大了眼睛看,这确实是一把刀!
“王衡?”
刀的主人说得轻飘飘的,他却是直冒冷汗。
“你、你是什么人!带刀入室,欲害良民,我要告你!”
他说着慌忙要爬起来逃,被温禾一脚踹回在地上,短刃直接抵在了他的颈边。
自是不敢动弹了。
“你要告官?”温禾眯了眯眼睛,有些好笑,“你敢见官吗。”
她“嗖”地一下扔出去一枚铜板,正中王衡饮酒的那个杯盏,哗啦啦碎了一地。
“少侠!少侠别杀我!求求您,求您别杀我!我家中尚有老母,我不能、我不能死啊!”
“哦?想不到王衡你——是位孝子啊。”温禾话是说了,但这话全然没有赞许的意思,只听得他头皮发麻。
“我……我不是王衡……”他颤颤巍巍地说。
“什么?”温禾故意问。
“大侠……大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真的不想死……”王衡涨红的面色透着苍白,显得滑稽。
“我没觉得你不想死啊——贪赃枉法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
“你这间厢房呢,挑得好,好在难找,但这劣处,也在难找。——你不如猜一猜,这鱼龙混杂的,搞不好再下场雨,明早之前……”温禾皮笑肉不笑,“谁会知道死了个王衡呢。”
“你、你是朝廷的人?”王衡冷汗直冒,头晕眼花,“不、不对,你到底是什么人?”
“想知道?可惜本侠士只同死人讲秘密。”
“要不你试着死一下?”说着短刃就要划脖子。
王衡贪生怕死,真要哭出来:“别、别!大侠!我求求你,我是真的不想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都给你!”
温禾倒是垂了一下眸,嗤笑了一声:“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拿你一条命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啊……”
王衡拼命点头。
“其实你那点破事,道上随便打听打听就有。江湖上讨生活不免有手头紧的时候——不必我多说吧。”
“哦!哦哦,大侠,大侠我知道了!”王衡真是狠狠松了口气,腿软得不行,脸却紧接着谄笑开了,“大侠早说嘛,大侠早说要财,何必如此折腾……”
他忙往衣里摸,却发现平日放钱的位置没有钱,笑容忽然就僵住了,才想起钱他还没拿到手,自己带的钱又已经用完了,但他哪敢说实话!于是还装模作样地往衣里紧张兮兮地寻,一面还讨好地笑着。
所以他胡乱摸着,摸到一手东西想都没想就掏出来,一看,是几枚铜板,不甚要紧——可顿了一顿,吓到他的是自己竟然把那枚扳指顺带着拿出来了!
王衡忙要收,却让温禾手快夺了去,而他没来得及反应,脖子就承了一击,晕了。
暗绿色的扳指,有些陈旧,温禾端详了一番,应该就是这个。
一楼此时来了新的客人,踩过灯笼染在地上的光,夜色之中,总觉得不是很简单。
先进来的一位郎君,是周唶,银冠束发,着深蓝色的衣裳,圆领硬衬,鞓带束腰,系了节纹样甚好的白玉,西子色的流苏,面容清俊,身姿清绰。
(唶zé;鞓tīng)
随后进来的是一位干练的男子,名为江谕,径直走到掌柜那私下问清了状况后,就快步折回来禀告:“少卿,人在二楼。”
周围多是半醉之客,无人顾及这里。
周唶轻轻点头,于是往二楼走去。
弦音流转未断,酒香环绕难消。
人踩在梯子上有细微的吱呀声,周唶往上走,与一个着舞裙半遮面的女子几乎擦肩而过,两人一走一跑,他在她经过时顺势看了一眼,恰见她右边耳朵后面有一颗深褐色的小痣。
“扳指!”王衡被江谕一盆水浇醒,又被他牢牢缚住,还迷糊着就先喊了一句。
“什么扳指。”周唶字字清晰,眼神冷淡,锁视着王衡的神色。
王衡实在狼狈,满脸水渍,衣服也湿了大片,他在脸上胡乱抚了两把,待适应了厢房里的光,所直视的便是周唶。
准确地说,他是被周唶审视。
一种实在具有穿透力的目光。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
却真的,不敢去认……
“没,什么都没……”
“是吗,”周唶不急不缓,似笑非笑地说,“大理寺右少卿周唶。如若王侍中记性不好,不认得了,心中有怨恨,大可去官府告我乱抓人。”
“如果王侍中还认得我,那么返京一事,只怕,不可不从了。”
王衡硬是一句话都没能抢着说出来,就算抢到机会也说不了什么,他听周唶这话里,哪有一点商量的意思,一身都是冷汗,周遭忽然安静得不行,自己的恐慌无限放大。
这下,真是朝廷的人来了。
今夜月黑风高,离酒馆不远,有一处灯火幽微的巷子,一棵槐树树冠盛大,树叶沙沙,其实有些瘆人。
“你们家少主,从来不肯早到一点的吗?”温禾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有些哭笑不得。
“属下不知,”回她话的是面前这位带着黑面具的临时接头人。
月藏匿在乌云中,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雨。
“人到早了,从来都是无聊。”有声音自巷口来,那人撑一把浅色的纸伞。
临时接头人见少主来了,自觉隐没于夜色之中。
纸伞下的来人,浅蓝色半臂,山矾色裳,素带系发,抬颈可见一道月牙状的胎记,正是令狐门少主,年仅十四的令狐棋。
他接下了一支牢靠的队伍,换作令狐营,其实人不多,名字取得有噱头,而刚刚那位临时接头人便是其中一员。
温禾失笑,小令狐果然还是喜欢轻易不出场,出场即独特。
“夜观天象,戌时大雨,救你一命,不必感动。”令狐棋说着,那只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手中是一把伞。
温禾微微挑眉,远房表弟小令狐虽然嘴上倔了些,但好像,还是挺会关心人的。
“东西呢是到手了,不过王衡这样一个朝廷要抓的人,沾上了他点什么,不会明日就被抓进牢里度日如年吃冷饭了吧。”
“如果禾阿姊进去了——”令狐棋话停了一下,听起来以为有什么万全之策,结果是,“本少主确实没办法。”
“不过能抽空,看望看望你。”
温禾真想扶额:“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大恩不言谢,东西给我吧。”
“……”温禾一阵沉默。
“被我吃了。”温禾故意说。
“……”令狐棋沉默。
“王衡是畏罪潜逃,不敢抖落你的。”
“因为这个?”温禾问。
她手上拿着的暗绿扳指,虽瞧得出旧,更瞧得出价钱不菲,多半为贵人所有。
“这是信物。”令狐棋说。
如此笃定?温禾想,并没有追问。
小令狐家混江湖,她知道些他家的事,却也并不会揪着他家的事。
温禾将扳指给他的同时,问了个于自己而言更重要的问题:“你说的遇安楼?”
令狐棋知道她是在确认她本就想知道的那件事,也正是这件事,换一个拿扳指。
巷子里那棵老槐树,月色愈遭云掩,槐叶愈因风动,沙沙声不绝于耳。
他点头了,棠安的遇安楼。
风吹得越来越厉害,远远听见天上的闷雷声,是温禾先撑开伞离开。
想来是,春临夜雨落,湿草数处生。
1.周唶,唶zé,在古汉语词典中有赞叹之意。
2.鞓带,鞓tīng,一种腰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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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宜陵此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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