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媛初遇池瑜那日是在松下学宫的那棵参天青松下。
卿如青松,情谊长青。
彼时她正因犯错被夫子罚禁闭连抄了几天的学经。
正是十几岁的好动年纪,她又哪里坐得住,终是趁书童不备跳下窗案,一溜烟的翻上了墙头。
可人若是不走运,便是喝凉水都塞牙。
刚骑上墙头,还没等喘口气,便瞧见树下乌泱泱一片,为首的一青一白两个身影相对交谈。
像是听见了这边动静,那两个人转过头,那青衣广袍便是万松书院的夫子常柏。
他甫一扭头便看见,顾媛骑在墙头毫无形象的样子,气的山羊胡子都在抖动,大喝一声:“顾二!你!你,歪才!”
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顾媛一个没骑稳,摔下了墙头。
一时天旋地转,顾媛只觉的眼前一片白光冒着不少金星,而她就在这星星点点的光亮里对上了一双眸子,霎时间似是寒潭秋照水。
那个人看着她很是关切:“郡主,没事吧?”
其声如金玉相击,顾媛看着这声音的主人。
那人逆着光,一袭白衣,单看身量便已是恍如谪仙。
她竟无端的想到了那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她先前在话本里读到这一句只觉得扯淡,又是松又是玉的,世间哪有这般的的人?
如今顾媛只是自己目光短浅,未觉乾坤大,未览盛世颜。
池瑜感受到少女的灼灼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可是眸色却十分清亮,让人觉不出半分的不适。
池瑜浅浅报以一笑,弯腰施礼:“下官池瑜拜见郡主。”
她此时已站起身,一边大大咧咧的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细细的打量着眼前人。
池家长女池瑜惊才绝艳,世无其双。这是顾媛早已听得耳朵快起茧的,她原以为会是一个古板的呆子,或是太傅之女苏清雪那样眼高于顶,对她这种祖辈出身布衣,还未洗尽坷垃味的半截泥腿子不屑的样子。
可无论是哪一个她都无法与眼前这个颓病美人联系在一起,更何况是池家这种世代簪缨,的世家教出的女子。
高祖无女,只有两个孙女,偏都是一副泼皮模样,毫无半点贵女风范,那些世家女对着顾媛表面一副恭敬,背地里不屑地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不过不同的是池瑜的面上是亲和的笑,可细细看去笑意却不达眼底,深邃的眼里只有顾媛自己的脸,让人无端惊悚泛起寒意。
身边一个红袍太监翘着兰花指,满脸傲气:“皇后娘娘怜郡主学业繁重,特令池尚宫为伴读,一来是解郡主伏案之苦,二来是督促郡主学业。”
只这一句,便冲淡顾媛刚才所有的好感。
一想到何瑛那个老妖婆,顾媛便牙根痒。
这般一个玉人却与何瑛搅合在了一起,如今来此也不知是伴读还是监视。
池瑜?哦,原来就是她啊!
顾媛忽的想到自己被“贬谪”东都洛阳的懿旨就是池瑜代为起草的,心中的陡然生气一股无名火。
池氏,百年世家了啊。呵呵。
未等顾媛回过神来就听见尖细的一声:“郡主,这可是天大的殊荣啊!”
顾媛翻着白眼看去,那太监面白无须,眼角上翘,唇上擦着鲜亮的口脂,竟是何瑛身边的贴身太监黄兴。
要说他倒也是有些来头,刚进宫时还只是个在甬巷刷恭桶的太监,靠着一路认干爹,一路攀升,后来靠着脸被皇后挑走,自此平步青云。
黄兴像是想到了什么,敛起眉:“只是郡主为何作此举动,实在是有碍观瞻。”
他的音调一高,翘着手轻点向顾媛:“当罚!”
说着他拿过一旁托盘里的戒尺,塌着腰,软着手递给池瑜。
顾媛见这当即就炸了:“不是你——!”
那戒尺和常柏腰间别着的一样,都是何瑛御赐。
单是常柏拿着一个,自己就三天两顿的挨罚,如今又来了个池瑜,这下好了——全年无休!混合双打!
顾媛抖着肩膀去看常柏,这老头一向小心眼,又自视甚高,如今让他和池瑜一个小辈一样,他又怎么服气。
却见那老头正捋着胡子侧着头看着园中飞花,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似是感受到顾媛的眼神,他的头扭得跟偏,脖颈的肌肉绷的发白。
顾媛心里暗骂,这会儿倒是装起风雅来了!
一边传来池瑜无波无澜的平静声音:“黄公公,皇后既然许我惩戒之权,就不劳您费心了。况且我代行的是伴读之职,郡主金尊玉贵不可损伤。”
黄兴看向池瑜,冲她使了使眼色,却见池瑜依旧是那副带笑的慈悲模样。
装什么啊!
那黄兴眼都快撇抽筋了,也不见池瑜有所表现,便也不废话,清了清嗓子,甩动着手中的拂尘,端那起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道:“皇后口谕——”
周围应声跪倒一片,黄兴见了嘴角挂起笑,声音也更为尖细:“郡主顾媛性情顽劣,命其至洛都万松学宫受教已近一载,今日特遣内监黄兴查看,命中宫尚宫池瑜为伴读,行监督惩戒之权,如有不尊礼教,屡教不改之处,不必顾念郡主之尊名,惩处至改。”
黄兴将戒尺递得更前:“虽是伴读之名,行的却是师长之事,况且池尚宫举止端庄为又为中宫尚宫,堪为表率。”
他的声音渐低,附在池瑜耳边:“今日是郡主不尊礼法在先,池尚宫也好立立威。”
他一顿又道:“这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如今这意思在清楚不过了,就算是顾媛今日没有翻墙,从正门迈着淑女莲花步举止得体的过来,他也有的是法子挑出错来,这顿板子无论如何都是免不了的,倒像是牢狱间的杀威棒。
可究竟是立威还是添堵,恐怕只有何瑛自己清楚了。
池瑜此时的表情才有些不同,眉尖微微挑起:“那黄公公以为该打几板子?”
“你就——”未等黄兴说完,池瑜就一手拿过他手里的戒尺,一手扳过顾媛的手,挥动起来。
啪!
啪!
啪!
池瑜动作极快,以至于顾媛都没反应过来,只是池瑜衣袖飘荡时有微微的风带着淡淡的馨香盖在脸上。
等她感觉到痛意时,池瑜已经停了手。
顾媛抬眼看去,池瑜垫在自己手下的掌丘比自己的手掌高了一些,故而分去了大半的力。
而顾媛只有小拇指那一侧的手指及掌侧有丝丝痛意,这痛意甚至蔓延不到掌心。
顾媛感激看向池瑜,却见她淡定的收回手,将通红的鱼际握在分明的指节下,又缩垂在袖中。
“宫规言,举止无状者,杖十。今日以尺代杖,如此,黄公公可还满意。”
池瑜面上仍是那抹笑,可黄兴却被看的胆寒,微微缩起肩,脸上堆起笑:“这都是娘娘的旨意,既已将池尚宫送到那我就不多留了。”
“慢走。”语调依旧平静,可却让黄兴更觉毛骨悚然,可他依旧端着骄矜模样,甩着袖子,仰头回身。
“天色将暗,黄公公过了夜再走吧!”
话是挽留,可常柏却抱着手一点动作都没有。
“哼!”黄兴回头想找回场子,却见池瑜要杀人般的脸色,碎步快迈出残影来。
毕竟池瑜杀人,这他是真信。
黄兴只想给自己一巴掌,该死怎么忘了离宫前干爹的交代了!
黄兴面前浮起一张苍老的脸,他的干爹一个在御前做了四十几年的老太监黄福:“池家的那个孩子是个疯子,你若是遇到莫要招惹。”
黄兴由此又猛地想到曾经那双血污里的眼,阴狠,嗜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顾媛看着他这前倨后恭的样子,只觉好笑,扬着声道:“黄公公也不知小心点!”
黄兴先要回头,可感觉到背上如麦芒般的眼神,缩着脖子走得更快,身后顾媛的笑声更加肆意。
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只听见常柏的质问:“我让郡主抄完学经才可出门,郡主今日如此,怕是已经抄完了吧?”
顾媛的笑意僵在脸上:“这——这——快了——只是——奥!对了!只是我昨夜梦见了母妃,她病的很重,,母女连心,我害怕——夫子不是说我朝以孝治天下......”顾媛想着竟真的像模像样的红了眼眶。
如果不是上到太子,下到东宫狸奴已经在她嘴里都病了个遍,或许常柏真会被她骗了去。
如今一听这几乎复制般的借口常柏自然不信,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摘下了别在腰间的戒尺高高举起。
顾媛知道这是她挨戒尺的前兆,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别的师父腰间不是玉佩就是佩剑,常柏倒好挂个戒尺随时准备罚她。
刚挨了一顿板子还未缓过劲来,如今顾媛更是怕的缩起脖子来,有些害怕的闭上眼,等待着既定的命运,可响起的却是池瑜的声音:“前日太子妃入宫陪伴皇后,许是回去的路上着了凉,患了风寒。”
一听这话顾媛心中一惊,不等池瑜说完便急急的打断:“什么叫回去的路上着了凉?我看八成是何瑛那个老妖婆——”
顾媛开始口无遮拦起来,常柏连忙制止:“郡主慎言!”
敛起眉缓了缓声音又道:“板子还没挨够吗?”
池瑜淡声道:“郡主一片孝心,理应让她回去看看了。”
常柏收起板子,眼见顾媛半蔫儿的样子,宽慰着:“既是真的,那我便给你几日假,回京探望。”
转身对池瑜微微颔首:“有劳池尚宫陪同了。”
“无妨。”池鱼作揖回礼,还未直起身,便被顾媛拉着向外跑去。
顾媛刚挨过板子如今掌心烫得吓人,如今握着池瑜红肿的手,滚烫相贴,配着细细密密的疼,像是牵动起了着身上的旧伤,让池瑜的心里生出了一些异样,正想将手抽出来。
顾媛似乎是察觉到了,回头看她:“怎么了?”
一双眼睛灿若星子,像是揉进了满天的星光,烫的池瑜忙移开了视线 “我的马车就在外面,郡主快些走吧。”
日光沉沉,漫天霞光洒下,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
出了学宫,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一个身着暗青色劲装的女子抱剑斜倚在一旁,见池瑜出来躬身道:“小姐。”
以女子做护卫的并不多见 ,顾媛不免多瞧了几眼。
那女子看起来年岁并不大,冷着一张脸,看向自己是隐隐带着杀意,顾媛也只当是自己肆意打量冒犯了她,便收回眼神。
而一旁的黄兴正抬着步子上轿,见两人出来,道:“不劳二位相送了。”
顾媛被气得发笑,她活了这二十年还从未见过这么蠢得。这黄兴虽是黄福的干儿子,可学不来他那干爹的半分,若不是有何瑛相护怕是早就死无全尸了。
顾媛不愿与傻子纠缠,先弯腰进了马车。
一进去就被马车里的陈列惊住,金丝楠木的案几摆着一套紫砂壶,鎏金博山炉里金颜香娉娉袅袅的升起。
这些世家一到受灾募捐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穷,可私底下却是各个好比石崇、王凯斗富不止。
“怎么了?”见顾媛僵直的扶着门框外动,池瑜有些奇怪。
“无事,快走吧!”顾媛念着母妃的病情也无心在这些事上费功夫。
“郡主这是——?”黄兴好奇发问,可看着池瑜愈加加深的笑意,声量渐小,可缩着的脖子还是梗着往里看。
素节冷着脸抽出剑,闪身挡去他的目光,身后池瑜只留了一句“待到回京我会好好向娘娘夸赞公公查验尽职的。”便放下帘子不再言语。
那“查验尽职”几个字池瑜咬得异常清晰,语调和缓,可落在刚给自己胡诌了一个查验之权的黄兴耳里如一声惊雷。
他僵在原地,双膝渐渐疲软,翻着白眼妖妖娆娆地倒在身后的侍从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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