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发问

黑衣近日并没有闲着,上元出游归家后,他心里就压了事,一件是周行的事,虽已吩咐了伙计们如何行动,但做戏要做全套,总得在周家面前演好一个局外人;另一件事涉及荒月宫,他本只是有个模糊的猜测,一查才知晓远比想象要严重得多。

最初见到“荒月宫”这个字眼是在官府的卷宗里:承景十年五月初六,碧湖楼发生斗殴,死者四人经查验系荒月宫成员,江湖纷争官府恕不插手云云。

当时他以为荒月宫和什么“青龙帮”、“五虎上将”一样是流风城内的地痞帮派,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偶然在白藤的天灯上再度见到这个地方,他才意识到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小叶等人到底只是酒坊的伙计,做动手的脏事没问题,做这种需要花点心思和时间的事就不行了,黑衣脑海中将能用的人过了一遍,吩咐蓝尾和绿蚁想法子去搜出尽可能多的有关荒月宫的资料,而他那个模糊的猜测则一纸书信寄回了浮日城,由留在家中的人去查验。

到底他们离江湖甚远,查起来一点头绪都没有,第一时间能找到的着实有限,蓝尾和绿蚁没日没夜地翻阅各种书籍卷宗,最后也报回来只有荒月宫的位置与一些整理自话本及说书人的江湖传闻,连真假都无从分辨。不过,也够了,一见荒月宫的位置正好在剪云城,黑衣瞬间就明白了十之**,匆忙让他们转去调查荒月宫的看家手段跟同荒月宫有过节的门派,等又收到一部分调查结果,他越看越心凉。

他设想种种艰难险阻,却没想到荒月宫使的是他仅在话本上见过的蛊虫。

据话本形容,蛊虫行动起来遮天蔽日,飞过去人就只剩骨头架子了;还有的蛊虫细小不可见,不慎沾到皮肤上人就会化成一滩脓水;更有的蛊虫可以潜伏于人体内,宿主的一言一行,乃至生死都会为人所操纵……总之是很可怕,而且让人防不胜防的玩意。

现实中的蛊毒或许没有话本里那么夸张,但既能令人闻风丧胆,想必也不会是多么温和的东西,他的藤喵喵要闯,得做好万全准备,不可再掉以轻心!

一贯镇定自持的黑衣背后冷汗湿透了衣服,重新回想起五月初六,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竟没有多问一句就放任藤喵喵出去了!要是那一日他的藤喵喵真的没能回来,他……他万死难辞其咎!

藤喵喵那么厉害的人都带了伤回来,三月他甚至还要独自去……一滴泪水落上手中纸页,黑衣又急又气,思绪混沌如那抹散开的墨痕,没了继续想下去勇气。

他心头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不会拳脚,不仅帮不上白藤,甚至还会成为他的拖油瓶,他只剩脑子运转灵活,急着催促手底下的人收集尽可能多的有关荒月宫和蛊虫的消息,加急思索对策。

时间不多了,离三月十七仅剩一个半月的功夫,要是能敏锐点早些觉察荒月宫的不同,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紧张了。

暗地里忙着将荒月宫查个底朝天,黑衣面上仍是不显,恰好前几日月绪的到来又提起了剪云城,他便时常借此试图刺探出点什么。可惜白藤的嘴很严,这么久了都未提过有关荒月宫的半个字,光靠从他的话里获取信息,黑衣怕是现在连他要去的是哪都不清楚。

眼瞅着明里暗里打听了这么多天,白藤依然敷衍以对,黑衣心里一下有点冒火,默了一下就单刀直入道:“藤喵喵,荒月宫是哪里?”

白藤脸色一沉,黑衣藏在袖中的手随之攥紧,别的事都可以哄着让着,惟有此事他必须问到底,就算再挨上一鞭子。

白藤出奇地没有发怒,脸色转瞬就恢复如常,只是他狭长的眼眸还保持着微微眯起的样子,幽深的瞳仁仿佛可以看破一切。

“你还看见什么了?”他极快猜到了是上元节的天灯。

“只看到这一个。”黑衣撒了谎。

白藤盯着这张坦然的脸又看了一会,许是在思量他是如何从一个心愿顺藤摸瓜出这么多的。

他当然不知黑衣背地里花了多少工夫,也不想多说惹他担忧,最后冷冷丢下一句:“你自己不会查?”

黑衣那双眼睫浓密的杏眼眨了眨,真诚中掺着无辜:“想查却不知该从何处查起,只知在剪云城,不如你讲给我听?”

“荒月宫是个江湖门派,与我有些前仇,这回要去的就是那。”

说了跟没说一样,靠猜都能猜出来。

黑衣没有露出招牌式的微笑,口气十分严肃:“藤喵喵,你知道我想听的是更具体的。”

他没笑,白藤反倒笑了,是意味不明的轻笑:“更具体的?你若想听荒月宫的,今天尽管问;若是想听我的,那就等我回来。”

他用很随意的口气说着很认真的话,这次不是敷衍,他是真的决定,如果有命回来,黑衣又恰好愿意听,他就告诉他那些十六年前的旧事。

黑衣敏锐地注意到,他的藤喵喵说的是等“我”回来,而不是等“咱们”回来。

但此时有远比争论这些字眼更重要的事,他假装没有注意到,乖乖打听起了荒月宫,好奇的样子真像一点都不了解似的。

白藤说了让他尽管问,可没说问了就会答。于是在他的避重就轻下,荒月宫俨然换了个模样出现黑衣耳中。

在他的描述里,荒月宫是一个坐落在剪云城与南疆交界处的阴阴山中的一个江湖门派,其成员中宫主身份最为尊贵,鲜少露面,也不修习荒月宫的功法,据一些情报来看,荒月宫宫主的存在更类似吉祥物,真正管事的还是大护法;大护法位居宫主之下万人之上,因修习荒月宫功法之故,身上隐疾颇多,故而会收一个徒弟来伺候自己,并赐予他名字以示恩典;大护法的徒弟被称为小护法,日后会继承大护法的衣钵,地位同样不容小觑;再往下跳过一些杂鱼职位,就到了最底下普通成员,他们连名字都不配拥有,取毒为代号,按到来先后排序,若无意外,他们将会在荒月宫中度过庸碌而臭名昭著的一生。

大护法和小护法本应是大毒师与小毒师,白藤故意改了称号,同时隐去了荒月宫最擅长的蛊毒。

江湖上活跃的荒月宫弟子均是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喽啰,如若大护法出动,那必定有个地方要血流漂橹,莫说是小门派,个别像云陵山庄那样的大派都未能幸免于难,似这种被荒月宫不惜一切代价消灭的门派,都是得罪他们得罪狠了的。

黑衣从白藤的说法里找出了漏洞:“只用蝎尾刺就能让别的门派灭门,荒月宫是养罗刹的吗?”

那必然不是,在这种灭绝门户的大行动里,荒月宫使用的都是遮天蔽日的蛊虫、毒烟,手段之残忍,见过尸身的没有不吐上三天三夜的,可以说但凡有丁点良知的人都不会待见他们。

白藤却面无表情地哄黑衣道:“蝎尾刺是武器,又不是手段。”

黑衣又道:“话本上都说南疆多蛊毒,他们会不会……”

“话本你也信?老子杀过小护法和三个杂鱼,他们要是人手一窝虫,我能有命活到现在?”白藤说着,眉梢不禁微微上扬,带出几分狂气。

荒月宫里那些小喽啰养的蛊虫都还厉害不到触之辄死,中了蛊运气好没准还有救。况且他们身份低微,得到的资源也少,蛊虫对他们那种身份而言都是金贵物,豪气不到可以像大毒师那样放。

不过说是这么说,去年被白藤杀死的四人绝不是小喽啰,小毒师不必再提,能跟着他出来办事的人也不可能没有半点看家本事,只是为了低调行事,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放出竹筒里的蛊虫,让他占了便宜而已,等到了荒月宫的地盘,他们就不会那般慎重了。

“大护法如此阴损,咱们此去会不会遇上他?”

白藤瞥了他一眼:“当然,我杀的就是他~”

“还要杀谁?你的人会跟着一起吗?”黑衣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说实话,白藤自己都不知道除了大小毒师和宫主外还要杀谁,当年云陵山庄就是因为得罪了宫主才被大毒师率人灭了门,若说该死,荒月宫每个人都死有余辜,可他现在已经不想拼了命去剿灭整个荒月宫了,因为世间有了更值得的人与事,他想好好活着。

斟酌片刻,他道:“荒月宫里是个人都该死,若有那不长眼的主动近前来,岂有放过的道理?”

懂了,他的藤喵喵不是要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是要先杀上将再屠万军。

黑衣的肌肉不再紧绷,不是放松,而是突如其来的无力。

两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相对半日,白藤讲故事一般哄着黑衣,口气懒洋洋的,仿佛三月十七不是去拼命,而是去游玩。黑衣老实听着,面上一直泛着温润的笑,越是这样笑,他心里越是不可避免地发苦,倘若他不知荒月宫真正的德行,怕是又要让白藤给骗过去了。

他的藤喵喵总是这样,有着目空一切的骄傲与无畏,好像生来便没什么可以成为他眼中的阻碍,他爱极了他身上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气概,也不由得恨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气概。他无所谓他的藤喵喵是真的无畏还是为了不教他担忧而装出的无畏,重点是他的无畏总能将人骗过去,然后徒留心系他的人在事后独自追悔为何没能早些察觉出端倪。

这张扬霸道的少年啊,怎么就不能惜惜命呢?

黑衣罕见地走了神,满脑子都是白藤黑袍包裹下苍白如纸的躯体,与躯体上不容忽视的淡色疤痕。

他沉浸其中越想越难过,差一点又要哭出来时,有人轻轻拍了他的肩一下。

这一拍未能让他完全醒神,恍恍惚惚地转过身,一张赤红鬼面近在咫尺,獠牙差互,漆黑的瞳孔幽深得快要把他吸进去。

他吓得一激灵,心里想到一半的事顿时全成了云烟消散,不留半点痕迹。

白藤勾在树枝上的长腿一绷,腰腹同时一收,利落地翻了个身落地。

鬼面被一只苍白的手取下,露出一张同样苍白却眉目张扬的少年面孔,多亏他生的好看,肤色苍白得再病态也不骇人,全然成了精致五官的陪衬,愈发显得人像从水墨画里走出的。

第一次看他摘下面具时黑衣心里就在想,要是酒坊账房老张那副德性,摘了面具得比不摘还吓人。

这鬼面是上元节白藤背着黑衣买的,已经吓到过他很多次了,当初只想买来玩玩,过两天没劲了自然就丢了,没想到黑衣一吓一个准,已经半个月了还是会被吓到,尤其是在他走神的时候从背后吓唬他,百试百灵。

每次都会被吓到,黑衣意见也大得很——习武之人动作既轻且快,每次他刚反应过来身边一个大活人消失了,一张鬼面就贴到了眼前,吓得他还以为藤喵喵被鬼吃了,这怎么能怪他胆小呢?

到底被吓了多回,他已不似第一回那么失态,轻抚两下胸膛,伸手在白藤苍白冰冷的脸上捏了一下:“还是这个可爱。”

白藤没躲,甚至还回捏一下:“你最近怎么这么爱走神?”

黑衣老实答道:“在想荒月宫是什么地方。”

白藤把他的脸当成阿一的肚子,捏了又捏:“现在知道了?”

黑衣点头,把脸又往白藤手里送了送,样子像极了阿一,就差发出舒服的呼噜声了。

脸被人捏在手里,他口齿不清地强调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再说。”

黑衣的脸离开了白藤的手,不让去就不给捏!

白藤也收回了手,不给捏就算~

犟了一会,黑衣还是委屈巴巴地凑了回去:“阴阴山上阴阴泉,泉水虽苦,酿出的酒却别具风味,我去过的,保证不拖累你。”

“嗯。”知道了。

这是同意了?这么痛快就同意了?

黑衣误会了他的意思,眼中瞬间迸出喜悦,白藤看见了他偷偷掐了自己一下,却没有想要澄清。

就这样误会着才好。

相爱就应该死生相随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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