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雨声潺潺

莲叶寺背靠的山说是野山,却也在寺庙的香火福泽下游人渐多,有了条像样的山道,黑白二人行至山腰,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就转了急,浇透了他们的衣衫。

道旁桃花被骤雨冲刷着,含露的花头一点一点,不住倾下繁重的雨水,试图在风雨中觅一线生机,滑落的雨水描摹出花瓣的轮廓,最后聚成一颗颗圆溜溜的水珠自花头不舍地滚下,一串一串的,伴随更多无奈凋谢的绯红花瓣落地,声势浩大,好不热闹。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但在多雨的流风城,反让淋漓不绝的雨水下出一种凋零的凄意,这漫山在雨声中零落的桃花虽色泽艳丽,却在悲伤的氛围下变成了一场葬礼,热烈而沉默。

一朵随风飘落的桃花误入了白藤掌中,他托举着桃花左顾右盼,最后灵机一动,趁黑衣不注意别上了他发间。

黑衣还以为白藤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回首报以一笑:“藤喵喵?”

他束好的发让桃枝挂下一缕垂在额角,身上衣衫湿透,让山风一吹,冻得脸色泛起了白,脸上羽睫浓密的一双杏眼弯成了狐狸眼,笑盈盈地立在花下,形容略微狼狈,周身气质却依旧淡然清贵,这一朵同他一样水淋淋的桃花点缀上他的鬓边,教他看起来好像个出没于雨天的妖精。

白藤又伸出手去,这回是真的摸了一下他的头:“走了,当心染上风寒。”

雨水没有丝毫要转小的意思,仲春的桃树叶子尚稀,桃花也被打得七零八碎,几乎挡不住什么雨,再这样淋下去,二人怕是要一齐病倒。

黑衣笑着点头,刚拉了白藤的手,就见他的耳朵忽然一动,表情随之漫染上不耐与阴沉。

他听不到,白藤却是听到了脚步踩上积水的声音,啪嗒啪嗒……甚是急促,且步伐稳健,一听便是习武之人。

他问黑衣道:“这座山有几条路?”

脚步声越来越近,说话的功夫黑衣都隐约可以听到了,只是雨势太大,听得不甚真切。

“应当只有这一条,是有人要来了吗?”

若是单有白藤自己,他还能用轻功随便找个地方翻下去,但加上一个黑衣就不行了,倒也不是带不动,而是多一个大活人难免影响活动,未经修整的山路又险峻,尤其现在还在下雨。

他嗯了一声,拉着他转身往来路的反方向去,二人寻了个隐蔽的山洞一同猫在里面。

进了洞,白藤将洞中不多的枯叶树枝聚在一处,用火折子点燃了一堆火烤衣服,黑衣则在一边用衣袖扫净了两块石头,自己挑表面相对没那么平整的那块坐了。

温暖的火光烤得他舒服地眯起了眼,他往火边凑了凑,慵懒地往白藤身上一靠:“藤喵喵,来的是路上那人么?”

“是。”

黑衣十分不满:“真是阴魂不散。”

那边,一个高大的身影紧随着二人的消失冲出薄雾,四下寻找他们的踪迹。

白四追白藤追得辛苦,让那一鞭子惊了马后,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马稳住,进路边供人休息话别的长亭时腿肚子都在打颤,在长亭中等了半天不见人影,他以为白藤已经听话地回了家,不顾酸软的腿就快马加鞭地赶了回去,回去一寻了无人影,他又跑了四个城门去询问,这才确定了白藤今日出了城就没回来。

上回被这样耍得团团转,还是刺杀一个诡计多端的朝臣的时候。

白四回想起白藤的话,越想越觉得他可能不是在开玩笑,耽误了这么久,也不知还能否追上……他发了信号回城里,然后独自策马一路找一路问,好不容易在一个农人口中听到两人的去向,那时天已经下起了小雨,他冒雨一路找到莲叶寺,又被小沙弥告知二人已出了寺,看方向是往山上去了。

雨越下越大,他们连把伞都没有,还要挑这时候往山上去,是嫌自个日子过得太安逸了么?白四心里骂了句黄伯的娘,找小沙弥借了伞,弃马拔腿步行上山。

白四是黄伯手下几人中最理智的一个,他从始至终都不赞成黄伯这样看囚犯似的看着白藤,但无奈冢主的手还伸不到这么长,他还是得听黄伯指挥,要是白藤从他这跑了,黄伯这个六亲不认的家伙有的是办法让他死无全尸。去年重新调整几人看守的城门时,白四自请去了最清闲的萳芳门,谁成想刚舒坦一阵,就出这么大一个乱子。

黑白二人上山时雨还未下得这样急,在修整好山道上尚能纵马而行,后来雨势转大马蹄打滑,二人也差不多到了,没费什么劲。可到白四这就不同了,纸伞根本挡不住被山风吹斜的雨丝,他徒然撑着伞,没走多远衣裳便已湿透。

落了雨的山道湿且滑,他本欲运起轻功上山,想想又算了——万一错过了呢?他在山道上一步一步地谨慎行走,路边的树丛石洞都要拨开看看进去瞅瞅,生怕他们躲在里面他错过去,后来隐约看到了白藤的坐骑,这才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

万里云被拴在一边的树上,黑得发亮的皮毛湿成了一绺一绺的,儿拳大的眼睛不时眨动一下,抖落眼睫上的雨水。白四上前就要牵马,它立刻戒备地退后一步,打了个重重的响鼻。

“好了好了,不动你。”白四收回手,试图与它对话,“你主子怎么把你丢在这了?你知不知道他去哪了?”

马还在这,人能跑到哪去?莫非这座山还有别的路?

万里云当然不可能回应他,也没有要带他去找白藤的意思,白四只好继续往山顶跋涉。在不远处的山洞里,黑白二人正舒服地烤着火,挤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黑衣突然一拍脑门:“藤喵喵,马还在外面,他会不会找到咱们?”

虽刚才着急点,但白藤也没忘了马,只是实在顾不上它而已,反正怎么都要跟白四碰上,也不怕他看见,他们躲一会是一会,至于白四嘛,多淋一会是一会~

白藤气定神闲,黑衣自然也不担心,教暖洋洋的火光烤了一会,他不禁生出几分疲懒来,先是黏糊糊地靠在了白藤的肩上,过了一会又得寸进尺地往他怀里挤了挤,额头都贴上了那节苍白的颈子。

洞外雨声潺潺,洞内火光融融,白藤懒得管他,懒散地背倚着石壁,狭长的眼眸微微阖起,竟是也生出几分倦意。

外面白四冒雨又行了一段路,没留神踩到一块滑溜溜的青苔,幸好及时扶住了道边柳树才没有摔倒,不过这一滑,他余光依稀瞥见了一个石罅。

他绕过乱石,方发现这石罅实则是个隐蔽的山洞,他不怀任何希望地向里迈去,正好洞中火焰烧裂了一截枯枝,发出哔剥一声。

有人!

洞内白藤原本阖起的双眼猛然睁开,不剩半点困倦之色,倚靠着石壁的腰身也微微绷紧,整个人本能地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黑衣原样枕在他颈侧,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又懒洋洋地闭上了。

白四收伞进了洞,熟络地向白藤打招呼道:“小白,你可真是让我好找。下这么大雨连把伞都不带,也不回家,你黄伯都急坏了。”

白藤不耐:“回家?这么大的雨你看不见?”

黑衣在白藤怀里装睡,他紊乱的呼吸早就出卖了他,但那两人都极默契地没有戳破,甚至连说话声都放轻了。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等会转小了我给你牵马,咱们先下山去。”

白四递伞给白藤,白藤却没有接,还将黑衣往怀里带了带,亲昵尽显:“黑二少淋雨就发烧,你想他一路烧回去?”

黑衣尽职尽责地枕在白藤怀里继续装睡,脸色红润、呼吸平缓,没半点发烧的样子,白四不用看都知道白藤在睁眼说瞎话,他于是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着他的瞎话往下道:“你们总不能在这洞里过夜,没吃没喝的还这么潮,黑公子得尽快就医。”

“寺里应当不缺一间房的,等他好了我们自然回去。”

至于什么时候能好,那得看他们心情了。

白藤本没想在外过夜,让白四这么一说,他反倒来了脾气,恨不得直接在寺里住到三月十五。

“也好,我正好能留下照顾你们。”看白藤脸色一变,白四赶紧打手势让他压压火气,“你黄伯放心不下你,我就这么回去不好交差,索性跟你们一块躲个清闲。你放心,之前他们与我说的事我虽无法应下,但能保证绝不插手,一把年纪了,不凑你们这热闹,但凡能早点知道我拼了老命也得回去。”

有黑衣在,白四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不过白藤知道他说的是之前月绪等人策反他的事,白四的性格他大概了解,这人是非分明、说一不二,一直与黄伯貌合神离,就算他不挑明不会插手,白藤也清楚他很难做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何况现在都说清了,索性各退一步。

退一步的白藤依然是个狼崽子,狭长的眼眸放着阴冷的光:“若敢食言,下场你自己知道~”

白四苦笑:“小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么?要是去年命好点回去了,我也不至于现在两头难做,你和你黄伯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白藤浑身是刺惯了,闻言也只是冷笑一声。洞里三个人两个沉默一个装睡,时光无形中被拉长了许多,独黑衣因祸得福,一直依偎在白藤怀里占便宜。

下午雨势转小,白四撑开伞接他们出洞下山,黑衣装病装上了瘾,直挺挺的动都不动,白藤推他几下叫不醒,直接把人扛在肩头出了洞,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结实的肌肉和肩骨硌得黑衣胃生疼,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到了拴马的地方,白藤的手伸进黑衣的衣襟左摸右摸,黑衣还没来得及高兴,怀里就被拿走了什么东西,等他反应过来,一团浸满水的湿凉东西又原样塞了回去。

擦净雨水的马鞍纤尘不染,白藤拎着人上马,撑开伞挡住了前方白四的视线:“你装病有瘾?”

黑衣睁开一只眼,无辜地看着他,小声道:“我要是不病你就不抱着我了。”

白藤气笑了:“你多大?”

“我爹娘一直忙于生意,从小我病了都是黑管家忙里忙外请郎中照顾我,喂我喝药都用灌的,没人抱我哄我……”黑衣揪着那片墨色的衣襟,头枕在白藤颈侧,顾自接着说,热气一股一股地喷向那只苍白的耳朵,吹得耳垂都有了血色。

白藤上了他的当,把他的头推远了些,却没有松开搂住他的那只手。

黑衣眼巴巴的,得寸进尺:“若是我没生病你还会抱着我么?”

“你现在病了?”白藤撑伞的右手不便动弹,搂在黑衣腰侧的左手在他腰间软肉上狠狠一掐。

“唔……”黑衣泪水湿了眼眶,险些一嗓子叫出来。

白四在前头牵马,不难听到马上二人正在伞后咬耳朵,他没那个好奇心,且离的有些距离,权当二人是在说什么甜言蜜语,闭了听觉只管挑着平整的地方牵马快走,待进了寺庙供客居住的厢房,雨再度下大了。

黑白二人住的这间窗外有一方小小的池塘,种了菖蒲、泽兰、艾蒿等多种香草,塘中还养了几尾火红的游鱼。春风一吹,新生香草的馨香裹挟在雨气里扑到人面上,游鱼在水里游得更欢实了,不时长尾一摆,拍打出一片清澈晶莹的水花。

白藤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雨丝,黑衣舒舒服服地跑在热水澡里,轻轻嗅着刚从鬓边取下的桃花,隔着书了金刚经的屏风看心上人的侧影。

这画屏做得精巧,屏里人能朦朦胧胧地看见外面,屏外人却看不到里面,当然,白藤也没兴趣看里面正在沐浴的黑衣。

如此安静了一会,有小沙弥敲门送了两份素斋并一碗滚热的姜茶来,白藤被浓重的姜味呛得直皱鼻子,屏着呼吸将托盘放在了远些的几案上晾着,随后头探出窗外,猛吸了几口掺有香草芬芳的湿润空气。

姜茶辛辣的味道很快飘到了屏风后面,黑衣心知白藤不喜,迅速披衣出了浴,一口气把姜茶喝了个干净,然后带点撒娇意味朝他道:“藤喵喵,我还是难受,你能不能再抱抱我?”

白藤不仅没抱他,还揪了他的耳朵:“难受?想必是淋雨发烧了,我去叫和尚煎药给你。”

“不必麻烦,我突然好了。”

“好了就吃饭。”白藤坐到桌边,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手,“明日雨停了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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