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伯到的时候白藤已经开始练鞭了,长鞭看似柔软,实际灌注其中的力道十分刚猛,他一个躲闪不急,手上被鞭风撕了道裂口出来,血流如注。
白藤拧身收鞭,冷着脸扫了一眼黄伯的手:“这么大年纪还专挑这时候进来,活够了?”
他这人就是这样,再好的话从他嘴里出来都得变个味,不了解他的人被他气到肝疼是常有的事。黄伯深知少爷的话有时得反着听,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直接说起正题来。
他说的,白藤已经知道了;他没说的,白藤也知道,所以一大通话听到一半,白藤断定了他是在袒护黑衣。
袒护外人就是背叛自己。
“他家在浮日城,无缘无故的跑流风城来开什么酒坊?”白藤耐着性子明知故问。
“他不想成亲,所以躲来了这里。”黄伯略去黑衣是断袖一事,简短回复。
“我怎么听说他是喜欢男人被家里赶出来的?”
黄伯回忆了一下送来的消息,立刻否定了这种无稽之谈:“不可能不可能……他确实因为喜欢男人和爹娘大吵过一架,可是被赶出家门一事是绝对没有的……”
“哦?那刚才怎么没听你说他喜欢男人?”白藤的声音冷了下来,整个人又成了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他喜欢男人一事只他自己说过,未能查验出真假,我怕这种无稽之谈少爷知道了会……”
“还有没有旁的瞒下的?一并给我说了。要不要与他结交还轮不到你来替我做主。”毒蛇亮出了毒牙,咝咝吐着信子。
仿佛一阵阴冷的风吹过,黄伯冷汗直流,不禁缩了缩脖子,立刻一五一十地将得来的消息倒了个空。
听罢,白藤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黄伯忙不失迭地退了下去,临迈出门槛时,冰冷的话语伴随着鞭响兀然又在身后响起:“这是最后一次,黄双。”
黄伯带来的坏心情很快就被黑衣冲散了,今日黑衣携了一只风筝来,一进门就喜滋滋地塞进了白藤怀里,糊在竹骨外的纸上画的赫然是昨天来送信的大黑鸢,连头顶竖着的两根黑毛都做出来了,惟妙惟肖。
“你做的?手艺不错。”尽管白藤脸上没有什么笑模样,不过舒展的眉眼在黑衣看来已是与笑无异了。
得到表扬的黑衣像一只兴奋的大猫,笑嘻嘻地绕着白藤转了几圈,然后凑上去蹭了蹭他的脸。
那双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眼又皱回了一团阴霾:“再这样就滚出去。”
“哦。”还是不行啊……
白藤当然不会因为黑衣一点失落的表情就心软,不过看在他给自己做风筝的份上,和他出去玩玩还是可以的。
“ 想放风筝的话,我带你去拓金山。”
“其实是看你整日闷在家里,想带你出去走走。”黑衣压下心中狂喜,得了便宜还要卖个乖。
白藤懒得搭理假模假样的黑衣,径自去后院马厩牵了那匹高大健壮的万里云出来,黑亮黑亮的马温顺地蹭了蹭他的侧颈,乖乖任他纵身跃上了马背。
白藤一扯缰绳:“上来。”
黑衣僵在原地,脸上堆着笑,心里方寸大乱——完了,不会骑马。
等了一会还不见他动,白藤大概猜出了为什么,万般嫌弃地伸了一只手出去,黑衣拿风筝挡住脸,臊眉耷眼地握住他的手,任由一股大力将他扯到了马背上。
不待坐稳,白藤已一夹马腹,万里云在他的驱使下欢快地朝城门跑去,黑衣侧坐在马背上,左手紧抱着白藤的腰,头缩靠在对方颈间,右边手上的风筝焊死了一般,和脸难舍难分。
“不会骑马?”
简单的问句,让黑衣顿觉万分丢人:“暂时还不会……”
商人嘛,而且是皇商国戚,骑马这种武把式作风实在有**份,黑衣从小坐的就是四匹照夜白拉的车驾,不仅够快,四匹马跑起来还一水儿的白如云霭,马和车都足够好看、足够名贵、足够彰显身份。
“所以前些年碰上马车上不去的山道,都是劳动你老人家纡尊降贵地亲自走上去的?”
黑衣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白藤说的是他前些年四处游山玩水的时候,他顾不上丢人,把风筝稍微挪开了一点,露出一只眼睛,气急败坏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过去那些事的?”
“先回答我的问题。”白藤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看得黑衣直吞口水。
重新把脸挡住的黑衣偎在白藤怀里,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小时候有管家背着,长大点了就坐轿子上去……”
白藤倒是坦荡,嘲笑完黑衣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查过他底细的事,气得黑衣在风筝后面咬牙切齿,心里又狠狠记了他一笔。
出了城再走十里就是拓金山,拓金山不高,花甲老人都可以登顶望远,山上花柳相依,可以看到流风城鳞次栉比的房屋,每到花朝、重阳这样的日子,游人都尤其多,说句“袂云汗雨”都不为过。今日非年非节,山上能看到的仅零散的二三个人,正合黑白二人的心意。
白藤单手把持续沉浸在尴尬中的黑衣拎下马,随后解下了套在马头上的衔铁,得到自由的万里云嘶鸣一声,撒着欢跑走去寻找草场了。
黑衣还在用风筝挡着脸,往常温和斯文的一张脸此刻因憋屈而变得涨红,连带脖子和耳朵都泛着粉。
“怎么?难道还要我给你找几个轿夫来?”见他不走,白藤奚落道。
“不必,我还是有腿的。”黑衣深吸一口气,终于放下了风筝。
不高的山硬是让不常活动的黑衣给走出了“五千仞岳上摩天”的意味,白藤两只手交叠起来放在头后,唇角始终扬着若有若无的嘲弄,闲庭信步的模样看得黑衣越发气闷。
气闷也没办法,体力确实比不上白藤,才上到一半,他已经气喘如牛,再继续向上攀登,恐怕就得斯文扫地了。
黑衣坐到道边的一块大青石上,厚着脸皮朝白藤伸出了双臂:“藤喵喵,你抱我上去怎么样?”
白藤眯起眼睛,嘴上应着好啊,手上却不见有任何动作。
黑衣被他眯起的眼睛盯得一激灵,连忙收回手臂摇摇头:“还是不用了,别累着你。”
认识黑衣的第一天,白藤就发现了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看他死命维护面子和丢面子,目前已成了他最大的乐趣。
黑衣在道边休息,白藤无聊,倚着柳树仰头看了看天,望着厚厚的云层,他蓦然想起,自己上次放风筝貌似还是六岁的时候……
白藤父母双亡,一直由祖母和偶尔露面的黄伯带着,祖母不爱出门,带他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而黄伯每次都来去匆匆,面对少爷时更是低垂着头,连表情都不教他看清,更别提带他出去玩了。
祖母带到流风城的家财不多,但是绝对算不得少,街坊邻居多是普通人乃至穷人家,家中孩子一看见小白藤身上的绸缎衣物和手里的细点就心里冒酸泡泡,忍不住抱团嘲讽孤立他。
白藤打小就脾气大,不是受委屈的性格,在祖母的教导下更是从会握筷子起就会握鞭子,一言不合就抽人,四邻嘲笑他的孩子几乎都被他揍哭过。慢慢的孩子们长了教训,远远看到他就跑开了,没人陪伴的小白藤只好跟在祖母身边,由祖母带着,教他武功、陪他玩……
祖母第一次带幼小的白藤放风筝是在他三岁那年,她放给手小小、力气也小小的他看。后来随着他长大,祖母的身体和心境日益衰弱,就很少再带他出去玩了。
最后一次和祖母一起放风筝是六岁那年的清明,虽然年纪不大,不过白藤已经可以自己拽着风筝来回跑动了,祖母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脸上写满了他看不懂的幸福。
再后来……他知道了双亲死亡家门覆灭的真相,对自己的要求一下变得严苛起来,每天习武的时间翻倍增长,在血仇的压迫下,他再没动过玩的心思。
不经意间,已经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白藤在心里算了算,一,二……足足九年没有摸过风筝了,曾经面对风筝时那颗向往的心早变得如同一潭死水,难起波澜。
黑衣不敢让他多等,休息得差不多就抱着风筝站起来了,雄赳赳气昂昂地继续朝山顶进发。没走两步,他嘴欠的毛病又起来了,嬉皮笑脸地跑到白藤前面,倒退着往前走:“藤喵喵,还有谁和你一起放过风筝吗?”
“和你有关系?”白藤不知黄伯对黑衣说过多少自己的家事,现在再问也来不及了,索性一句话堵死他。
“哦……”黑衣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怪我出现得太迟,没来得及成为藤喵喵你的惟一。”
“惟一?你当然是惟一,”白藤皮笑肉不笑地迎上黑衣充满期待的目光,“你是我认识的惟一一个如此讨嫌的。”
还不如不是惟一。黑衣蔫蔫地转回身,心里一直盘旋着这事,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山顶。
风筝放起来,白藤才发现那圆溜溜鸟眼竟是会转动的,他微讶地瞄了黑衣一眼,不敢相信这是眼前这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做的。
像是猜到了白藤心里所想,黑衣从风筝上移开目光,对着白藤粲然一笑:“我还会做皮影,想玩吗?”
皮影?白藤有些感兴趣:“你做了的话,当然要玩。”
黑衣心情大好,一把将牵引风筝的线轴塞进白藤手里,绕到背后抱住他,黏黏糊糊地蹭了两下他的脸。
敢做必然是有所准备的,蹭完,黑衣就沿着提前看好的路线一溜小跑跑走了,可他忘了白藤腰上缠着的那根长鞭。
鞭梢从后方卷来,结结实实的在他腰上绕了两绕,差点把他肚子里的早饭勒吐出来,后方的白藤微微扯动两下手中鞭柄,挂起一副冷笑的脸上意思很明显。
黑衣硬着头皮往回走去,神态像一只被主人责怪的狮子猫,可怜兮兮的,不过白藤可不会同情这个讨嫌的家伙半点。
“下不为例。”他把线轴还给黑衣,自己收起鞭子坐到了一边的柳树下。
清明已过,柳树上早已长齐了密密的新叶,连带很多即将飞出絮的嫩绿穗子,眼前那人雪衣飘飘,手执风筝眉目含笑。草长莺飞的时节,看得人不自觉就放松下来,好好享受起人间的一派春意。
本是做给白藤的风筝,黑衣却玩得不亦乐乎,眼睛紧盯着飞到天上的风筝,嘴不停地跟白藤叭叭,开始白藤还回应一两句,后来没声响了,他也没在意,直到放够了风筝回头去寻时,才发现人已经倚着柳树睡着了。
白藤两条手臂交叉起来抱在前胸,阖起的眼睛给那张本就青涩的脸减去了许多锋芒,单这么看着,活脱脱一个人畜无害的俊俏少年。
黑衣蹲下身,指腹虚虚地从白藤脸上抚过,他有些怔愣,一时无法将眼前这张稚气尚存的脸和那个霸道凌厉的白藤联系在一起。
这样想着,他伸出了手,先是轻轻戳了一下白藤的脸,感觉到手感不错后又捏了几下,足足过了把手瘾。
白藤被他捏得一皱眉,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看到此处并非自己的卧房,那双狭长的眼中有了一瞬间的茫然,宛如一只不谙世事的幼猫。他带着一点鼻音,问了近在咫尺的黑衣一声在干嘛,显然是不知他方才的行径,黑衣一听他刚睡醒时软绵绵的声音,心顿时化成了一汪春水,一塌糊涂。
“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黑衣摆出一副纯良的样子,丝毫不见捏人家脸时的奸诈。
“走吧。”
白藤整整衣服,带着乐颠颠的黑衣下山了。
吃饱喝足的万里云早已等在山下,黑衣遥遥一见它,立刻想起来还有骑马这件大事。
“不如你先回去,带着我骑马有诸多不便,路也不远,我走着就行了。”
“确定?”白藤给马戴好衔铁,翻身上马,飞扬的衣摆看得黑衣心神荡漾。
“嗯,”黑衣抱着风筝期期艾艾,“你方便的话……就帮我给家中管家带句话,让他驾车来路上迎我……”
“可以。”
随着话音落下,万里云绝尘而去,黑衣被呛得直咳嗽,满心绝望。
可再绝望也得回去,黑衣慢吞吞地迈开步子往城门走,心里算计着时间。弯折的路是那么长、那么崎岖,仿佛一辈子都走不到头;而自己又是那么渴、那么饿……唉,造孽!
身后一阵风袭来,是什么东西嗒嗒作响?又是什么东西突然缠在了腰上,把自己带到了空中……
等黑衣反应过来,他已经在马背上坐了有一阵了,不知是什么动物皮做的长鞭还缠在他的腰上没有解下,让他身上的白衣衬托着,在天光下幽幽泛着蓝。
“怎么不把你最爱的脸皮挡上了?”头上传来的声音懒洋洋里又带着些许嘲弄,听得他一下臊红了脸。
“脸皮而已,有时不要也罢。”
暖洋洋的春风吹拂到面上,身后人的心脏一下一下,均匀有力地跳动着,黑衣嗅着萦绕于鼻尖的清苦草木香,脑海中想起了抱他时手底劲瘦的腰,还有那天他沐浴完松散的衣襟,和衣襟下若隐若现的胸膛,线条那么流畅的胸膛啊!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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