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默契

黑衣踩着和以往一样准的时辰来到白家,朱漆剥落的门一如既往没有上锁,但那张枯藤下的躺椅上了无人影,看椅面被雨水浥湿的程度,应是今日还没人在上面坐过。

他微有些紧张地四下张望起来,又后退几步抬头看了看屋顶,那个调皮的少年许是又戴着鬼面躲在不知哪里准备吓唬他,阴沉的雨天向来是他极好的遮掩。可是直到寻遍了前院,仍是没找到他的踪影,倒是正在打扫屋子的老嬷嬷出来行了礼,比划着告诉他白藤出去了。

黑衣面上笑容不改,但明显由真转假,他手指捏了捏伞柄,怀着希冀问道:“那嬷嬷可知他去了哪里?几时回来?”

老嬷嬷摇摇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但不方便说,她将黑衣迎进堂屋,又比划了几下,黑衣大概能看懂是她是让他先自己先玩着,有事随时吩咐。

藤喵喵出门不带自己,还不告诉自己去了哪……黑衣弯着的杏眼稍稍下垂出一个失落的弧度。

他没用老嬷嬷跟着,独自举着一把点了梨花的纸伞在白家园子里漫无目的地逛,看锦鲤抢了一会食,又对着满地落红吟了几句伤春悲秋的诗,藤喵喵不在,他觉得一切都没了意思,瞅那条连食都抢不到花鲤,多蠢!

在廊道里望着没入池塘的雨丝发了很久的呆,白藤依然没有回来,他心不在焉地站起身胡乱行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书房。

找本书打发打发时间也好,记得那几本志怪杂书尚未念完自己的伤就好了,不妨寻出来接着看。

一进书房,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张令自己因祸得福的画像,上次事发突然,都没来得及仔细看,后来一直没再到书房,黑衣自然就把这轴不太对劲的画像忘干净了。这回白藤不在,他做贼似的左右看看,然后扑到画像前仔细找起了不同,没一会就发现了被改动过的唇角。

这张画像最初画好时他就觉得太过庄重,许是画师有意表现出成人后的老成稳重,故意将当时笑着的他画成了冷脸,看起来老气横秋的,等冗长的冠礼结束,画师早收好画具走人了,他想过要改又无从下笔,只恨不能撕了重画。

白藤添的这一笔很拙劣,从老气横秋直接变成了狡猾奸诈,光看画像这张脸,十足一个搅弄庙堂风云的奸臣。黑衣半是欣喜白藤与他心意相通,替他改了不尽人意的画像;半是郁闷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始终未改,一如既往的狡猾。

黑二少二十年以来算计这个谋害那个,唯独对白藤半点脏心思都没动过,甚至在他面前展现那一面都极少,多是暗地为之,表面仍是一副光风霁月,最干净的地方,用来待最值得的人。

看过画像,他又转过头逛起了书房,当时折来的那梅枝还好端端地插在铜壶里摆在桌案上,枝头梅花一朵没落,全部干枯成了暗红色,纤尘不染,也不知是怎么保存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他熟悉的风筝,风筝下是盛着两个稀烂影人的锦盒;紫檀木条案上那只以他的字为名的绿毛龟正在水晶缸里快乐地划来划去,憨傻的样子看得人不禁莞尔……

他送他的每一样东西都被他妥善地保存着,无论是精心所制还是随手所赠,越看,他心里越蜜浸了似的甜,再多看一阵,怕是就要把心里那本专门记白藤的账给忘干净了。

外面的雨好像又大了,无情地落进有情的人间,黑衣飘飘然地在桌案后坐下,随手拿起案头一本稍有些旧的书翻看起来。

书是《诗经》,一翻就翻到了《月出》篇,不过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这首缠绵悱恻的诗,而是夹在这页的一张花笺,和一朵压得扁扁的小白花。花笺正是他贴在酒缸上的那张“美酒赠佳人”,小白花自然也记得,是去年夏至他别在白藤发梢的那朵,那天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们在彼此面前杀人。

贴上那张花笺时,他就做好了被白藤扔了或烧了的准备,小白花送出去时也没想着能被留下,但结果恰恰是连这两样最微不足道的东西都被收存起来了,而且夹在了《月出》篇。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难道藤喵喵对自己亦是存了心意?早到中秋那会就已经……

黑衣不敢再想下去,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脸颊连带耳垂都泛起了霞色,他有一种冲动,想要现在就冲到白藤面前,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灼灼的目光投向了窗外,淅沥的春雨令他躁动的心冷静下来,胆怯瞬间漫上心头取代了冲动。

黑衣天不怕地不怕,六岁那年在山上遇到土匪都没怵过,可是今天,已经二十岁的他,在表明心意这一句话的小事上退缩了。

要不就……等回来再说吧,不差这一个月的,哈哈。

刚缓下心神,一道幽灵一样的黑色身影就蓦然出现在雨幕里,身影没有打伞,被春雨润湿的刘海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黑的极黑,白的极白,墨色衣袍湿答答地裹在他身上,宽大的袖缘和袍摆被风吹动在粉墙黛瓦下,单薄得如雨天里的一片剪影。

白藤迈过门槛走进书房,垂在背后的发梢滴答了一路水痕。黑衣匆忙放下手中《诗经》,掏出帕子为他擦头发上的雨水。

他一进来就看到了黑衣手里的书,但反应与黑衣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没反应,看都没多看那本书一眼。

这本《诗经》是他幼时祖母教他读书用的,他还记得祖母说,不学诗,无以言,以后他有了心上人,总不能连表明心意都不会。所以四书五经里属这本用的最多,几乎整本都让他背过了,后来长大了、祖母离世,仍没改了把《诗经》放在案头的习惯,还时常顺手往里夹些东西作书签,不过许久不曾读,夹书签也是随便一夹,夹在哪页了都不知道。

黑衣不知这些,心下有点忐忑,主动控诉道:“藤喵喵,你出门都不带我,害我只能自己找书打发时间。”

白藤翘着二郎腿歪坐在椅子上,浑不在意:“我去找姓黄的算账,你跟着做什么?”

他辰时练完鞭才去的仙元路,此时馆子里已没多少食客,黄伯正坐在灶台边上包馄饨,右手食指和将指夹着一个小木片,把盆中和好的肉馅舀到左手摊开的一张四四方方的馄饨皮上,一攥便成型一个,速度很快。

白藤远远下了马,敛了气息步行到门口站定,彼时黄伯包得聚精会神,没有发现门口多出的那片阴翳,看了一会发现他果然缺了一根手指,白藤勾唇无声一笑,不再收敛气息,凛冽的杀气一放,苍白右手随之一扬,内力灌入长鞭扫向屋内桌凳,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一罐红油摔落在地,鲜艳辛香的几滴直朝那只干净的黑色靴面溅去,靴子的主人向旁边一迈,轻巧避过,同时也让出了身后大门。

零零散散几个食客顾不得咽下口中馄饨,胆战心惊地偷觑他一眼,屏着呼吸缩着头匆忙跑了出去,饭钱都没张罗着结。

黄伯感受到那股杀气的第一时间就缩手回了袖中,等食客跑干净了才站起身:“小白……”

昨日跑得快,他还以为逃过一劫,谁成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人还是大老远地杀来了。

白藤目光幽深,唇角笑容意味深长:“你右手废了。”

不是询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黄伯身体一下凉了半截,嘴唇哆嗦半天,勉强挤出一个笑:“怎的突然说起这个?我手好得很,谁在瞎说八道?”

白藤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哦?是吗?那怎么不敢把手露出来?”

黄伯心知已藏不住,沉默半晌后慢吞吞地伸出右手,包了一个馄饨给他看:“不用担心,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看这不是还能用……”

这苍白无力的伪装也不知是给白藤看的还是给自己看的,可怜又可笑。

白藤继续戳穿他:“菜刀也提得动?”

一把好剑可比菜刀沉多了,使起来也比菜刀复杂得多,他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现在黄伯剁馅都用的左手,左手剑法也刚刚起步,苦于年岁已大筋骨发硬,气力亦是不济,练起来慢了许多,身上几乎只剩拳脚功夫。

他含糊回应道:“左手没事,用左手也是一样的。”

“左手?呵~”白藤目光里充斥了讥讽,音量不减,“一个残废还妄想保护我,回去和你那大公子说,我还没废物到要靠一个残废来保护。”

黄伯倏地抬起头,惊惧之下一双混浊老眼睁得溜圆:“小白!隔墙有耳!”

“怎么?害怕?你哪来的脸面提醒我‘隔墙有耳’?倘若真是有耳,你不是正好一雪前耻?”出发在即,躁动的白藤已经懒得继续伪装什么了。

黄伯败就败在他人的耳朵上,十六年了,那一夜的情形还梦魇般笼罩着他,有时午夜梦回,他浑身冷汗惊醒,茫然对着空空的四壁,半天反应不过来身在何处、今是何年。白藤今日一顿冷嘲热讽,属这句最戳他心窝,戳得他脸色青白,背后冷汗涔涔,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心情不好,白藤心情就好了,眉眼舒展,收起长鞭的动作悠然,轻巧转身出门去了。

一只盛放虾皮的小圆铁盒恰好滚到门槛边上,白藤看都未看就一脚踩了上去,铁盒被他踩成了扁扁一片,里面的虾皮悉数成了齑粉。

最讨厌的就是虾皮!

白藤不提算账的细节,黑衣也不问,这已成了他们二人之间自然而然的默契。两人静了一会,见他没提那本《诗经》,黑衣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于是趁机转换话题道:“后日我要去周府摘桃花,你和我一起?”

摘桃花?白藤起了点兴致:“什么桃花这么金贵,要劳动你黑二少亲自动手?”

“自然是酿酒的桃花,这些酿酒用的花一向由我亲自采摘挑选,去年清明我正好到元懿皇后的陵园附近摘梨花,这才在回去的路上遇见了你。”说到后面,黑衣语气暧昧,不自禁陷入了回忆。

元懿皇后是开国皇帝的发妻,整个夜寒属流风城的梨花最好,而整个流风城则属她陵园边上开的最好。

新摘下的梨花娇嫩,经不起马车一路颠簸折腾,黑衣每次都是将花篓护在怀里,免教被马车给颠烂了去。那日进了城没多会,他心中没由来地一阵烦闷,突然迫切地想一个人走走,便背着梨花下了车步行剩下的路,蓝尾和绿蚁心知他宝贝新采的梨花,又舍不得让自家二少爷受累,于是争抢着要替他把梨花背去酒坊。

一下午精挑细选也只得了堪堪盈篓的梨花,轻盈的花朵累在一起还不及那个背篓沉,黑衣再金贵也是男子,岂会连篓花都背不动?看他们那副紧张样子,他心里更加烦闷。

没好气地数落几句把人轰走,他独自背着梨花往酒坊行去,流风城里的梨花都开了,在濛濛细雨中像一树接一树的月华,湿润的空气里满是梨花清幽的甜香,抚平了他心中许多烦躁。

走出一段路,隐约有鸡汤的荤香味掺杂在花香里飘过,引起他一阵肚饿,吸吸鼻子循着香气到了黄伯的馄饨馆,正巧一名少年打马张扬而过,溅了包括他在内的行人一身泥水,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马蹄还踏翻了馆子外的数张桌椅,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每每忆起,都无不叹服当日的种种巧合。

白藤的关注点却不在那一日上:“酿梨花米露用的梨花?”

“对。那天光顾着和姓黄的打听你,压在底下的梨花放变色不少,余下的不多,干脆改酿了米露。”

谁能想到,酿出的酒最后悉数赠予了那日花下打马而过的少年?如此缘分,敢说不是天作之合?

能巧成这样?白藤压根不信笑成大狐狸的黑衣,极敷衍地应了一声后又问道:“后日去哪个周府?他家桃花开的倒是晚。”

他不信,黑衣也不急着讲那一日的惊鸿一瞥,老实答他的问题道:“就是正月十六咱们碰上的那个醉鬼他家,他家桃花是海外舶来的品种,就叫‘海上桃’,开的比本土桃花晚几日,胜在花头大,色香味也好。”

哦,是那个销金窟里泡出的醉鬼他家。

一提到他,白藤就无法遏制地想起他身上刺鼻的酒气与脂粉气,还有他上前来拉黑衣袖子时蹭到他们身上的气味。

想到这,他面色略有些不虞:“他腕子好了?”

黑衣眼睛不动,独唇角勾起一个弧度,一看他这样笑白藤就知道他准没憋好主意,果然,只听得他压低声音道:“腕子好没好不知道,不过听说前段时间意外变太监了,周府没放出风声我也不好去探望,应该是以后都不能人道了。”

对情事一窍不通的白藤想不出黑衣是怎么设计的,睁着懵懂的眼眸追问道:“他服了助兴的药?”

“差点整根断掉,想来不是服药,”黑衣轻轻点点自己的唇,佯作含蓄,“别人的私事,能问出的有限,改天要是能遇到我再探探。”

啧,演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他不主动说,白藤也懒得问这方面的事,话题又回到了酿酒的桃花上,黑衣本意是逗逗他,等他追问了再说,没想到人直接没了兴趣,反把他自己憋够呛,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藤喵喵总是这样,轻易就能让他无可奈何,若不是缘分一场,怎会有这样专门生来克他的人?

黑二少日记:承景X年X月X日,藤喵喵打我,我忍了。

承景X年X月X日,藤喵喵骂我,我忍了。

承景X年X月X日,藤喵喵骗我,还敷衍我,我忍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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